心脏像是被凛冽的冰霜冻住,胃袋里的酸液开始剧烈翻涌。呕吐的冲动击中安戈涅,两个她?在这一刻合二为一,于是她?认识到:
    她?抱着的已经是一具尸体。这已经不是艾兰因。
    安戈涅本能地寻找反驳这个结论的证据。
    她?触碰艾兰因的脸,她?手上的血弄脏了他?,她?对此有一些?抱歉,但又立刻理直气壮起来:碰了才知道,他?明明还?是温暖的!他?还?在这里,他?只是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救治。他?在这里,在她?这里。
    从上方、从身后?伸来许多?双手,把安戈涅拉起来,拽着她?后?退,要把她?带走,令她?远离他?。
    好多?人在说话,但她?听不清任何一个词,嗡嗡的耳鸣盖过了所有语句,和尖叫一起填满她?的双耳。真奇怪,为什么她?还?能听得到尖叫。
    啊,原来是她?自己的,简直不像是她?发出来的声音从身体内侧攻击着耳膜。
    不可能。艾兰因不可能死?的。不应该这样?。不可能。他?不可以就这么死?掉。唯独不该以这种方式结束。
    无处宣泄的怒意在尖叫中膨胀,像找不到靶心的子弹,一次次地出膛。她?恨不得抓住艾兰因狠狠地摇晃,质问他?为什么要挑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死?亡。
    他?是故意的吗?他?是要让她?忘不掉他?,成为她?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吗?凭什么?为什么?
    安戈涅在他?人的手臂桎梏下扭动挣扎,一次次扑向艾兰因。她?看向刚才光洞出现的位置,等待路伽再一次突袭。但是没有,还?是没有。然后?她?注意到身侧白衣亲卫队腰间的佩枪。她?伸出手的那一刻什么都没有想。
    枪才她?手里不到十分之一秒就被抢下来。她?冷静地审视自己,淡然地承认,原来她?刚刚有了死?志。她?第一次想要自尽回溯时间。
    可是未必会回到艾兰因中弹前,如?果再一睁眼,她?又毫发无伤地坐在血泊里,岂不是好笑又浪费。理性冷酷地嘲笑她?的失态。而且艾兰因值得吗?她?明明那么恨那么怨过。
    安戈涅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她?不再挣扎,偏过头看着靠近的针管,轻声说:“我?冷静下来了,不用给我?打镇定剂。”
    针头犹豫地晃了晃,最后?还?是退开了。
    “安戈涅,我?在这里。”
    她?随后?听到熟悉的声音,强势而甘冽的雪松琥珀信息素环绕她?。
    死?死?裹住她?的那层黏膜突然破了,安戈涅又想起该怎么呼吸,周围模糊的人脸和声音也?变得清晰。
    限制着她?行动的护卫退开,西格接住她?,手臂和声调一样?平稳有力,不动声色地支撑她?:“犯人可能会二次袭击,我?们先离开这里,撤离到安全的地点,可以吗?”
    她?点了点头。
    西格把她?抱起来,迈开的步伐因为她?突然开口停了停:
    “路伽瞬间传送不是特异能力,只是一个高科技装置。传送的次数和距离都有限制,原本大概就差不多?用完了,所以他?很珍惜。他?看上去很苍白,伤势可能没得到及时医治,应该没法再来一次同样?的袭击。”
    安戈涅听上去极为冷静,西格的表情?只有愈发严峻:“好,我?知道了。”
    “消息瞒得住吗?我?觉得很难。原定的晚宴肯定要取消了。我?不想躲起来,所以如?果可能,我?希望今天晚上安排一次直播讲话,对今天的事?做回应,也?对王太子党彻底定性。还?是说,你?觉得把这件事?瞒下来更好?比如?突发恶疾——”她?的语速很快,像是一边飞速思考一边直接将脑海中掠过的想法念出来给他?听。
    西格的下巴抵住她?的发顶,他?的语调中带一丝恳求:“安戈涅……”
    她?偏头从他?严丝密缝的怀抱中脱出来,看着他?的眼睛:“越是这种时候,我?越是必须当个像样?的君王。”
    这也?一定是艾兰因希望她?做的。
    安戈涅的唇角抽动,缓慢地弯折出个上翘的弧度,嗓音有些?沙哑:“你?会帮我?吗?”
    西格深蓝近黑的眼睛痛楚地闪动了一下。良久,他?终于说:“好。”
    ※
    安戈涅走出临时改为直播间的偏殿,迎接她?的是一片寂静。负责导播和控制舆论的工作?人员,易耘代表的首都星大人物?们,军政府内务大臣,全都安静地、以难以形容的目光注视着她?。
    有同情?、怜悯、敬佩,但也?有一些?疏离。
    她?还?穿着加冕礼的那身素袍,前襟和裙摆上的血迹已经氧化为近褐的暗色污渍。与之相比,她?的脸素净得近乎惨白,表情?却有种身穿甲胄般的冷硬。她?没有戴任何冠冕,仿佛在以此提醒所有人,她?是在怎样?的场合突逢巨变。
    新加冕的女王安戈涅就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镜头前,向王国民众宣告侯爵艾兰因的死?讯。
    她?念出简洁克制的通告,说艾兰因是她?多?年的导师、同时是她?的重要参谋。他?们有过意见上的分歧,但她?尊重他?,因为他?是推动王国和平改革的主力。以这种形式失去他?令她?痛心并且愤怒。
    刺杀者原本的目标是她?,而政府军已经剿灭了王太子党的秘密据点,肆意作?乱、给民众带来恐慌情?绪的残党也?必然会绳之以法。军方之后?会适当放出一之月摧毁基地的现场影像作?为军事?行动成功的证据。
    最后?,她?说,暴力手段必将失败,她?说,她?会践行加冕时的誓约,尽力让所有人,无论地域、出身、性别,都有一日获得无需活在暴力阴影下的人生?。
    演讲稿由专人撰写,安戈涅只做了定稿批注。说出这些?话的是女王安戈涅,某些?时刻,她?感觉在演讲的人并不是自己。
    她?能猜到反响,也?明白为什么在演播室外的人会以这样?的眼光注视她?。
    刺杀后?立刻做出回应不稀奇,但身穿染血的衣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难免有消费死?者的嫌疑。但没有人能够否定,这个决定冷酷却也?精明——
    年轻君王坚强的姿态将会被铭记,柔弱美丽的外表配上悲剧性事?件,天然惹人同情?。
    安戈涅想,艾兰因大概不会介意她?消费他?,换做是他?,他?会做同样?的事?。最荒谬的可能还?是,原本的叛国者因为轰轰烈烈的收场,反而获得殉道者的美名。
    “如?果有路伽下落的线索,请立刻告诉我?。有大片麦田的地方应该不是太多?。”安戈涅走到西格面前,轻声说,“走吧,去医院。”
    西格这一次没有答应:“你?必须先休息。”
    她?的眼睫安静地翻动,像干枯的蝶翼振翅,深红色的眼睛同样?来自干燥的季节。她?的声调和表情?都极为平静:“尸检前我?想再看他?一眼。”
    那种所有人屏息静气的死?寂又回来了。她?的声调不高,但这间房间不大,alpha又多?,听到的不在少数。
    西格给了周围人一个警告的眼神,领着她?往外面的走廊上去。
    走廊长极了,仿佛没有尽头。
    地面和墙壁都洁白洁净,医院的走廊走得久了,就生?出一种在雪地中前行的错觉。安戈涅有一些?恍惚,差点走过头,还?是西格拉住她?,她?于是才意识到已经到了。
    方方正正的门?在她?门?前打开,安戈涅在这瞬间想要掉头逃走,仿佛门?后?是另一个可怕的世界。
    “你?还?好吗?你?随时可以回去的。”西格再次向她?确认。
    她?摇摇头,飘一样?地穿过门?洞。
    “陛下。请节哀,容我?带路。”
    安戈涅一言不发地走着通往更内侧的那道门?的,那漫长又极端短暂的路。
    “你?确定不需要我?陪着?”西格问。
    她?颔首。
    “那么我?就在外面。”
    她?再次点头。
    安戈涅没在内侧的小房间里待太久,倒并非里面有些?冷。她?其实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什么,原本以为可以对死?者说的话都没能出口。
    直至她?退到外间,她?都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外面的长桌上放着透明袋单独封存好的许多?东西,穿工作?服的人正在准备把它?们逐一往箱子里收纳保管。
    这是死?者的随身物?品,作?为物?证要走司法流程。
    “我?可以看一看吗?”她?吐出的第一个词有些?破音。
    对方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当然。但请您不要打开密封袋。”
    西格在安戈涅身后?使了个眼色,工作?人员抱着箱子往旁边走,并没有把已经放进去的染血白衣再专门?拿出来。
    安戈涅站在长桌前认认真真地看过去。
    东西其实不多?,艾兰因并不是喜欢随身携带物?件的人,就像他?所属阶层的所有人,他?有轻装出行的资本,反正一伸手就会有充当储物?袋的人把需要的呈上来。
    领巾,领针,袖扣,手帕,大都是这样?的贴身物?品,混杂了一张手写卡片,是他?原定在晚宴上要做的致辞的要点。在这种方面艾兰因很老派,即便他?记性很好,其实并不需要这样?的东西备忘。
    她?拿起那枚熟悉的黑宝石戒指看了好几秒,而后?放下。
    视线继续水平移动,安戈涅瞳孔放大。不该在这里的东西出现了:
    眼熟的象牙色的绒面小盒子。大概因为放在靠近胸口的内袋里,边角沾了大片暗色的血。
    她?盯着这小小的盒子,许久一动不动。
    里面的东西是已知的谜底,可这个盒子锁住了那些?艾兰因尚未告知的、她?身上的秘密,他?本身也?成为另一道无解的谜题:
    在王宅搜到它?的时候,把另一个alpha赠予她?的信息素戒指放在身上的时候,把她?往身后?拽的时候,他?都在想什么?
    西格也?看到了这个戒指盒,无言地握住了她?的手。他?的体温比她?高,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像被他?肌肤的热度灼伤。但她?没有拒绝他?的触碰。
    “走吧。”最后?,安戈涅轻声说。
    “王宫还?在警戒中,今天就暂时住到我?那里。”
    她?摇摇头:”我?要回自己那里。“
    西格注视她?片刻:“那么我?跟你?过去。”
    ※
    安戈涅关上浴室门?,为了让西格安心,她?没有上锁。
    圆形浴缸里的热水已经装得很满,她?走过去,没有脱衣服,而是直接坐了进去。
    光脑终端浸水发出警告的鸣响,她?解下终端,随手把它?扔到地上。事?件发生?后?她?就没有查看过终端,此刻也?在涌进来的新消息、还?有新闻报道,她?全都隔绝在外;现在她?也?没有与外界恢复联络的心情?。
    清透的水在暖光灯下摇曳着,丝丝缕缕的红从她?身上的长袍上逃逸。原本已然发黑的污渍在热水中短暂恢复鲜亮温暖的颜色,与温热驯服的粼粼波纹缠绕而后?融合。
    于是渐渐地,浴缸里的水从淡粉色变为有些?浑浊的血色。
    安戈涅浸在里面,将身体下沉再下沉。红色的水流没过胸口肩膀,触及下巴,进而淹过嘴唇、鼻子、眼睛和发丝。
    她?完全沉进了水里。她?闭上眼,任由带着古怪气味的水波温柔地爬到衣袍下,拂过她?的皮肤,从四面八方、从各个角度触碰她?包裹她?。
    宛若一个没有缝隙的拥抱。
    良久,她?钻出水面,眯着沾了水的眼睛,摸索着按下操作?面板。
    下水阀门?开启,红色的水位快速下降,轻声哼鸣着,旋转为细小的涡流没入浴缸底部的洞孔。
    水彻底放完了,湿透的衣服紧紧贴着皮肤,浴室里开着热气,安戈涅还?是打了个寒颤。
    这一刻,她?感觉到艾兰因彻底离去了。
    第127章 最终谜题02
    “户濑砂博士, 您使用特殊虚拟外貌设备伪装成他人,试图进入您未受邀请的区域, 并且携带了?星系管制的神?经毒素类危险品。希望您能对此给出合理的解释。尤其是?进入管制区域的路线,您是从哪里获得的?当然,在您的法律顾问抵达前,您有权利保持沉默。”
    仿生皮肤从面部中间裂开,软软堆叠在户濑砂的脖颈处,露出她缺乏表情的秀丽脸庞。伪装身份用的垫肩正装外套里有太多暗袋,已经交给专业人员搜查分析, 她现在经过严密搜身,穿着的宽的衬衣和长裤款式简洁, 褶皱很?多,都是?拘捕时的挣扎留下的。
    此刻她坐姿端正,对着持重型热武器的安保人员视若不见,神?情自若的态度不太像临时拘捕的嫌疑人,反而像是等待倾听科研报告的会议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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