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伸手,小指在地上停顿片刻后,写下了?“司”“樾”二?字。
    “司樾。”他对山岚说,“以后你就叫作司樾了?。”
    山岚仰头,巴巴地望着?他,“什么是司樾?”
    “我姓司,你就跟我姓。”
    “哦——”山岚恍然大悟,“原来?你真的是死老头。”
    “嘿!”老头瞪大了?眼睛,敲了?山岚一脑袋,“你这司孩子,真会找重点啊。”
    他继而一指四周,此处茂密蓊郁,又?有飞瀑落下,树荫与流水将此处构建出一天然的清凉荫蔽之所。
    “樾,树荫、荫庇也?。”
    “我不要姓死!”山岚捂着?头,还在纠结那个难听的姓,“我要姓活!”
    “下次吧啊,下次你努力点,争取遇上个姓活的。”
    老头抹了?抹满是鱼油的嘴,指着?地上的两个字,对山岚道,“来?,你也?写写看。”
    山岚跪趴地上,抬头看了?眼地上那两个弯弯绕绕的标记,接着?也?用小指在自?己面前写了?出来?。
    老头凑过去一看,嗬了?一声。
    山岚所写的字,其笔迹和他写得分毫不差,就连被底下硬土硌歪的弧度也?复刻了?出来?。
    “你倒是挺有写字的天赋。”他笑着?覆上了?山岚的脑袋,将手上的鱼油全都擦在她头发里,“从今天开始,你就叫司樾了?。”
    山岚抬头,望着?他,“我想叫活樾。”
    “看看你这死气沉沉的面瘫样?儿,叫活樾岂非诈骗?还是司樾的好。”
    “什么是死气…”
    “闭嘴,过来?和我学一二?三、天地仁。”
    山岚嘴上对这个名字不满意,可她心里已?完全接受了?“司樾”一名。
    在地下巢穴中,所有化形的蜘蛛精都会得到雌蛛的赐名。
    只有她没有名字。
    如今她也?有了?名字。这是山岚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东西。
    司樾,树荫、荫蔽者也?。
    山岚便叫作司樾了?。
    司樾和司老头在这处小瀑旁住下了?。
    她始终不得让猴子喝水之法,到了?第三天,老头问她:“你讨厌我吗?”
    “嗯。”司樾毫不犹豫地点头,随后才又?犹疑地补了?一句,“……也?没有那么讨厌。”
    他给她看了?稀奇的竹筒,教她学字,还给了?她名字。
    她没有那么讨厌他了?。
    老头含糊地哼了?一声,目光意有所指地往石缝扫去。
    司樾随他一起看向那处猴崽子藏身的石缝。
    她回想着?自?己是何时对老头升起好感的。
    片刻,她恍然大悟,转身往外跑去。
    穿过密林,她回来?时带了?几颗果子,都是她作为雾时看见猿猴们吃过的。
    司樾没有神奇竹筒,也?不识字,姑且用这些果子代替。
    她一手揽着?果,一手攀上了?石缝。
    司樾坐在碥石上,把?果子递进去,可猴崽子们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缩,没有猴接受她的好意。
    她转头,望向地上躺着?的老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老头翘着?脚,脚尖优哉游哉地晃悠,根本没有对上司樾求助的目光。
    他半眯着?眼,将睡未睡,拿起身旁的竹筒,躺着?喝了?口水。
    司樾看着?他、看着?那个竹筒,盯了?片刻后,她把?果子留在了?石缝里,自?己跳了?下来?。
    就像老头没有逼她喝水那样?,她没有强逼猴子们吃果。
    这天夜里,坐在飞瀑下学写字司樾耳朵一颤,猛地抬头,听见了?窸窣地啃咬声——
    它?们吃了?!
    她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处石缝,全神贯注地观察那里的动静。
    看着?她这幅认真严肃的模样?,老头不由得勾唇。
    等那细微的动响停止后,他用树枝敲了?敲地,“别?分心,快写你的。”
    司樾这才回过头来?,继续跟着?老头学认字,可她始终分了?一丝注意力在那碥石之后。
    第二?天一早,不等老头起来?,司樾便又?跑了?出去,采摘了?更多的野果回来?。
    她照旧放在石缝口,猴崽子们也?照旧缩成一团,用骨碌碌的大眼睛盯着?她,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司樾有些失望,这些猴子还是讨厌她,她只好再次跳下飞碥,回到老头身边。
    “今天学什么?”她问。
    “继续学字。”
    “还没有学完吗?”她已?经学了?很多字了?。
    “早得很呢。”
    司樾学得很快,每天可以学三四百字,且过目不忘,无一错漏。
    她学着?老头的样?子,盘腿坐着?,以地为纸,以手为笔,从天亮坐到了?天黑,中途又?听见了?石缝里传来?咔嚓咔嚓的咀嚼声。
    “好,不错。”当这一日?的课业结束,老头抬手,食指在身前的空气里一划,拉开了?一道漆黑的口子。
    他伸手去那口子里翻找了?一阵,取出了?一包饧块。
    “这是什么?”司樾问。
    “是糖。”他用粗糙的手指捻起一块,放到自?己口中,又?把?剩下地递到司樾面前,“小孩儿都爱。”
    司樾见这东西是入口的,便不感兴趣,“我不吃东西。”
    “死人才不吃东西,就连鬼都得吸收月光灵气。”老头指着?她笑道,“就你这德性,还敢姓‘活’?”
    “我就是用不着?吃东西!”司樾争辩道,“修为不够的才吃东西!”
    “你懂个屁。”老头道,“活着?就是要吃吃喝喝,吃吃喝喝才算是活着?。”
    “算啦,”他收回油纸,“你这样?的小娃娃是不会懂的。”
    司樾确实不懂。
    但她不能被人小瞧了?,于是一把?从老头手里将油纸抢来?,“谁说的,我懂!”
    老头斜眼笑睇着?她,“哈,我劝你别?太逞强,这可不是小娃娃能尝懂的东西。”
    司樾抓起一个就往嘴里丢。
    味道很怪——
    对她来?说,一切东西的味道都很怪,她并不习惯“味觉”的存在。
    “怎么样?,”老头指着?她笑道,“尝不明白吧?”
    “尝得明白!”司樾皱缩着?脸,嘴硬道,“我尝得很明白。”
    “那你倒是说说,你明白什么了??”
    “明白、明白了?……”司樾急中生智,照抄着?老头的前话,道,“明白了?,这就是活着?的滋味!”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老头顿时爆笑出声,“好、好好,好个活着?的滋味。区区一块饧,你倒是领悟颇深。”
    司樾一愣,有些心虚。
    难道她猜得不对?
    “不,你说得很对。”老头笑累了?,撑着?地仰着?身,笑吟吟地望着?她,“这就是娃娃们活着?时该有的滋味。”
    他说话的神情并不作假,司樾细细品味着?舌头上蔓延开来?的味道,心里记了?下来?——
    原来?这就是幼崽们活着?时的滋味。
    她记住了?这个味道,抱着?剩下的饧块问老头:“那你活着?时是什么滋味?”
    “我还没死呢,我一直活着?!”老头骂了?她一句,但明白她这话到底是想问些什么。
    他沉吟片刻,道,“我活了?不少时候了?,经历过无数味道,那些味道都在外头,就算我说了?你也?尝不到。”
    “外头?”这是司樾第二?次听他提起外面,“是在那个‘宇宙 ’里么。”
    “不错。”老头仰头,指向满天繁星的夜幕,“这一颗星子就是一方宇宙,远处看是看不明白的,非得到里头去才能有所体会。你去到的宇宙越多,经历的味道也?就越多。”
    “你看这上头有多少颗星、地上有多少颗沙,怎是我一条舌头就能讲得清的?”
    司樾仰头,随他一起望着?星星点点的天穹。
    她从前并不在意这些发亮的小点点,它?们太小了?,还没有蚂蚁大,她以为自?己一伸手就能捏死它?们。
    可听了?老头的话,她再仔细凝视这些小点点的时候,却觉得自?己仿佛是口中的饧块,正在一点点消失融化。
    和这些小点点们相比,或许她才是渺小的那一个。
    “我要怎么样?才能进到它?们里头去?”她问老头。
    老头嘲笑道,“你?你还早得很呢,你连让猴子喝水都办不到。”
    司樾鼓脸,生气了?。
    “哈哈哈哈小小丫头,脾气倒挺大。”老头合掌于胸前,“凑过来?,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司樾马上就放下怨气,乖乖地凑了?过去。
    那双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手倏尔打开,一束银白色的光点自?老头手掌里窜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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