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他一去回不来,给您留个念想儿,奴婢早料理了。”
    瑟瑟听了点头,靠在椅背上缓缓舒了口气。
    看杏蕊小心翼翼收进匣子,鎏银水的东西不比金器,在日光下看,又与夜里不同,那璀璨的流光发冷发白,更不起眼。
    杏蕊走了,她捋着纸卷来回重读两遍,愈发心生惫懒。
    一向对古人伤春悲秋颇不以为然,至于阮籍,只爱他用字纤巧,如‘清风吹我襟’等句,含蓄古雅。
    婚前学到这里,喜滋滋讲给武崇训听。
    “原来郡主有慧根。”
    他笑指房中字画,竟亦有一幅阮籍,细想果然和他为人相仿。
    但要说阮籍的哀痛由来何因……
    铺开白麻纸刷刷书写,才要结语,便听身后有人趋步近前。
    “你嘴上戴个马嚼子才好,写不出便写不出,咬笔杆作甚?又烂牙齿,又坏物件儿,叫圣人瞧见,打发你守陵!”
    瑟瑟惊喜。
    “诶?今儿倒早!”
    扬起答案给她瞧。
    “女史小瞧我了,此题我有话可说,无需搜肠刮肚。”
    司马银朱接来,果然老一大篇,说阮籍苦闷,一则忧心曹魏江山不保,次而忧心千载史评,所以借酒消愁,又引‘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两句。
    瑟瑟自觉答的十分贴切。
    “世上有种人,心里做一重想,行事束手束脚,事没做成,人先憋死了。阮籍便是如此,头先做司马氏近臣,尚可阳奉阴违,后来做步兵校尉,掌上林苑门之屯兵,如两姓刀兵相见,他便艰难,不如早早醉死,也是解脱。”
    司马银朱嗯了声。
    心道阮籍为文精到,情感沉郁,读之能令人跨越时光,身临其境,数百年来为他遭遇洒泪者不知凡几。可瑟瑟的心肠仿佛铁石造就,不但不为所动,毫无同情,言下之意还有几分瞧不上。
    她且喜且忧,凝目瞧着,瑟瑟理直气壮,把那支笔盘在指尖旋转。
    一母同胞的两姐妹,性情就这么天差地别。
    李仙蕙正如武崇训,总想八面周全,对敌亦怀有心之戚戚,李重润也是这一路人物,瑟瑟却不同,臧否前朝,总以‘尚不及我聪明’做结。
    人之本性难改,驯马育人,要诀都在顺其自然,不能强求。
    司马银朱侧身在瑟瑟对面坐下。
    官绿缎子对襟长袍的衣领大大翻开,露出里头朱红衣缘,红绿对照,利落又鲜亮,正如她之为人,斩钉截铁,一往无前。
    案头一壶两杯的香片,瑟瑟为师尊奉茶,欲言又止。
    司马银朱知她每见李显便几番忐忑,漫饮两口调侃。
    “太子怎么了?”
    “阿耶没事,不过女史再要下重锤引郡马入局,不如先告诉我……”
    瑟瑟捉狭地笑。
    “我来敲边鼓,效果更佳。”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并不计较司马银朱几次三番自作主张。
    “你肯么?”
    司马银朱也是耐心摸排她的脾性,语调分明不信。
    “他做权臣,你在幕后,如剑客御马而行,当下痛快,但往后史家用笔,落脚处可全在他身上,世人难免以为,你是为他武家做嫁衣裳。”
    “那怎么办?我的主意,女史又认为不妥。”
    瑟瑟撇嘴,随口道。
    “再说时也势也,按女史的打算,等到世界更替,女人前朝为官,女人可做储君,我都七老八十了,还能有什么作为?”
    司马银朱听得心惊肉跳,再再看她。
    上回欢送武延秀,瑟瑟怕武崇训多心不去,事后邀众人到郡主府做客,因骊珠闷闷不乐,话题还是从武延秀起头,却被李重润引着,讲王孝杰、唐休璟、张仁愿,一直讲到突厥可汗阿史那默啜身上。
    那一番洋洋洒洒的通论,说的诸人神思飞扬,仿佛肋下生出翅膀,随使团远征万里,亲眼见识了黑沙裹挟中,神秘莫测的突厥王庭。
    事后武崇训便感慨,太孙实是至尊本色,令人钦佩追随。
    “二哥若得此刻登基,我又何须下功夫?连二姐亦是安心备嫁罢了。”
    司马银朱听了直摇头。
    “她可不像你,只想把担子往太孙手上交。”
    瑟瑟眉头一挑,便要追问,但司马银朱不给她机会。
    “响鼓不用重锤,郡马已然上道了。这回是他初次具名上表,请以阎知微替换裴怀古,担当突厥使团正使,加春官侍郎,拜大将军,此议尚未递上朝会,但得了梁王鼎力支持,圣意赞许,必是畅行无阻。”
    “……为什么,换人?”
    瑟瑟心里有个怯怯的期望,在司马银朱面前却不能直言。
    “裴怀古难当大任,阎知微么,也无甚才华,不过身份贵重,祖母是北周清都公主。舍身和亲再难回头,换个老官油子上下打点,郡王的日子好过些。”
    司马银朱看看她,语调幽幽地,分明知道她心之所念。
    “奴婢以为,郡马是好意。”
    瑟瑟垂下头,长长哦了声,再无别话。
    那边厢,武三思离了郡主府,越想越不安心,已是宵禁时分,天街上空荡无人,唯有小巷子里的更锣和远远金吾卫的马蹄声回荡。
    他垂着头揣摩武崇训所为,冷不防街边,斜刺里冒出一声吱吱嘎嘎尖叫,寂静夜色里听来犹如鬼魅,惊得他坐骑猛地一窜,大甩起笼头来。
    小厮忙跳下马来拽住,口里哕哕地安抚惊马。
    武三思定睛一看,狐疑问,“谁家养这么大的鹦鹉?”
    “定是国公府,小的们这条路上往返,被吓了好几回。”
    那硕大的金刚鹦鹉蹲在鎏金架子上,使四个人抬着,脚上虽牵了金链,但无论是它自己还是几个仆妇,都知道单凭这链子困不住它。
    仆妇认不出王府表记,但敢夜半在天街纵马,必是贵气逼人,忙溜了。
    鹦鹉倒还没叫够,使劲忽闪大翅膀,浓郁的深紫羽毛呼啦啦上下。
    “——嘎!嘎嘎!”
    “扁毛的畜生!
    小厮心有余悸,撵在后头追着骂。
    “下辈子投生做牛马去!”
    回头看武三思满脸凝重,试探地唤了声。
    “郎主?”
    武三思算了算时辰。
    下朝时圣人留了魏元忠和韦安石说话,照往常情形,应当还未完事儿。张易之至孝,多半溜空儿,回家陪老夫人用晚饭。
    他摘了玉珏吩咐小厮。
    “你去国公府走一趟,就说我过半个时辰上门拜见,请府监务必留步。”
    小厮去了,他自回家更衣喝茶,闭目歇了一回,算着时间登门,才一报上名讳,便被引至二道门外的书房。
    “王爷怎么这时候来?”
    张易之急于回宫,匆匆忙忙问。
    武三思瞧他连茶也不上一盏,不卖关子,开宗明义问。
    “太孙年轻俊彦,不涉朝局,府监预备如何下手?”
    “——嗯?”
    张易之不妨他是来说这件大事,眉头一皱,勾指叫来个小黄门。
    “你去瞧一眼,圣人那儿空了么?叫老六去候着些。”
    老六便是他弟弟,莲花六郎张昌宗。
    “敢问王爷有何高见?”
    那人忙忙去了,张易之转头问。
    “我原想着年轻人,总有几分冒失,况且他是西宫那种寡淡地方养大的,难免眼馋肚痨,瞧什么都新鲜,所以吃喝嫖赌,全去试了一回。”
    武三思笑道,“都没上钩?”
    张易之啧了声,把袖子往上一捋。
    他的衣裳设计别致,不戴蹀躞带,垮着肩,松松随一根布条,松花绿的织物堆叠在腰胯起伏处,露出一角玉色褶子,实在赏心悦目。
    “你们人上人,饱读诗书,自是有些矜持的本事。”
    捞起长襟俯身下去,推心置腹向武三思请教。
    “我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啊!”
    武三思谦逊地摆手。
    “非也非也,吃喝嫖赌四个字,实在足矣。”
    躬腰向前碎步,凑到张易之身边附耳私语片刻,挪开身来。
    张易之不明白,定定的眼珠一动不动。
    “这顶多算计了府上六郎,干太孙什么事?倒是平白得罪张仁愿,圣人没老糊涂,倚重他的很呐,往老虎屁股上拔毛,我吃不了兜着走。”
    武三思眼中的恭顺瞬间消散,转为意味深长的尖刻。
    “阿喃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道开胃的点心!”
    “那……?”
    武三思嘿嘿长笑,耐心指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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