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修对她笑了笑,垂下眼皮,拿了镊子挑选茶叶。
    “两人这婚事你想怎么办?”
    沈星语今日穿了一件素雪绢纱上裳,配了一条织金挑线裙,裙摆上大片大片的鸢尾花,人像是在花丛里。
    两缕细长青丝垂在胸前,手轴搭在几上,软软的掌心撑着下巴,含笑盯着对面人问。
    “娶妻,自然是将妻子娶到自己家里,只好委屈你受累,将人放了,让她入镇国公府。”
    顾修用镊子夹着杯子,边用热水滚着洗杯道:“你有用的称心的,接替倩雪的奴婢吗?若是没有,我可以赔你几个用。”
    “绿翘是你用的习惯的,朝晖苑的那些奴婢都还在。”
    “不用了,书娴这院子也不大,她也不是很喜欢用很多的奴仆。”沈星语不假思索的拒绝道。
    顾修手稳稳的拎着茶壶,滚烫的热水泼洒,顺着沟槽流出。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衣食不缺,生活富足,想不到我有什么想要的,你暂时先欠着吧。”
    “咔”一声,顾修将茶盖盖在茶杯上闷洗茶,目光抬起看向她的眼睛:“如今你自己能立住根本,我也想不到自己能给你什么,怕是要一直欠着了。”
    “那你就欠着吧,”沈星语看他:“那你呢,有什么想要的吗?”
    “或者说,你觉得人生有什么欠缺不圆满的地方?”
    顾修垂下眼皮,茶杯盖住茶叶沫,倾倒出苦涩的第一遍橙黄茶汤,又接开茶盖,重新注入滚水。
    “想不到。”他目光扫过她饱满的面颊,满足的道。
    “哦。”
    沈星语转过下巴看向窗外,没再说话。
    茶叶闷了一会,再次倒出来的茶汤颜色清亮,去苦甘甜,推到沈星语面前,“尝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沈星语目光收回来,端起茶杯小口暇了一口,唇边漾着满足陶醉的笑:“很香。”
    “真的?”
    顾修被她的表情香到,端起一杯一饮而尽,大概是第一次闷茶的时间太短,涩感并未完全去除,有点苦,第二次冲泡的时间又有点长,茶叶泡老了,清香不足,有一点淡淡的枯腐的腥气感。
    “又骗我,”他无奈的揉揉额角,“很难喝,比不上你泡的。”
    “我就是喜欢骗你啊,”沈星语笑:“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顾修拿她没办法,耸耸肩。
    又过了半个月,沈星语亲自操持,给倩雪办了这场婚事。
    顾修定的吉日,合八字的高僧说,今日是个好日子,然后,清晨就下起了雨!
    到了中午,那雨越发厉害起来,有倾盆往下倾倒的雨势,连抬娇都成了困难,好在唱喜的媒婆极为伶俐,凭着那三寸不烂之舌亦将这场不甚被大雨倾袭的婚事说的上上吉。
    为了不错过吉时,沈星语干脆让他们在这边拜堂成亲入洞房,左右两人都是奴婢,对规矩没普通人家那么大,双瑞和倩雪都是心大的人,两人笑嘻嘻的,沉浸在成婚的喜悦里,一点也不介意下雨带来的不便。
    “这么好笑?”
    顾修看着沈星语抖动的肩膀,无奈的揉额角。
    “是很好笑啊,”沈星语笑的肚子都痛,“你说你这个人,都是什么运气。”
    “你下次还是别选什么吉时吉日了,亏得双瑞心大。”
    顾修看一眼倾倒的雨势,又低头看一眼微微抬起的双手,“大约是手上沾的血多了,福缘早就坏了。”
    “我这人福缘好,我把我的分一点给你。”
    “嗯?”
    她手伸过去,小小的,柔软的手,放进他手心,五指扣入他的指缝间隙,
    “这样你的福缘就同我一样多啦。”
    很揉软的触感,那种温热的细腻感觉,胜过最柔软的绸缎。
    一种温暖的感觉慢慢包裹在手心。
    他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指根被那五只小巧可爱的手指夹了夹,他才回过神志。
    沈星语锁住了他的手。
    只一下下,又好像是很长的时间,沈星语的手抽了出去。
    “今夜雨挺大的,我刚刚让人准备了客房,你别走了,在这边住下吧。”她专注的看着雨势道。
    “好。”
    翌日分别,顾修再出现是一个月之后,这回沈星语再见,发现他的气色和体力都比之前好了一些,沈星语仿佛看见他背后做复检挥汗如雨,忍着疼的样子,心中微酸。
    他泡的茶也很有些样子了,喝起来清冽干甜。
    在这之后,他很规律,每隔七日会出现一次,两人在一起的时候,只是简单的喝茶用膳,有时候在院子里走一走,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话家常,会相互赠一些小玩意,会用小白和小絜相互通信,随时随地将自己的生活传给对方。
    顾修的身体肉眼可见的,一个月比一个月要有起色一些。
    到了七月里,沈星语种植的第一季胭脂米水稻长势已经完全成熟,收成很好,沈星语在地里选了两颗饱满的金黄稻穗送给他,顾修得了麦穗,打了马儿去看她的田地,一望无际的金色稻田,人生头一次发现农物的美。
    到了九月末二十六这天,顾修清早接到小絜飞过来的消息展开,沈星语在信里说自己的脚歪了,顾修急急打了马,一路穿过她的院子,到了她的闺房,便见沈星语枕着引枕,半靠在榻上,烟花裙摆如花散开,左脚绣足的足腕处包着厚厚的帨巾。
    “怎么回事?”
    他三两步走到塌边,目光低垂下去,看着她包裹的伤处。
    “昨晚没睡好,早上没注意,下楼梯摔了。”她面色苍白,疼的嘶声道。
    顾修眉头蹙着起来,“大夫怎么说?”
    “说伤到骨头了,有瘸的可能。”
    她说着,泪珠子啪嗒掉下来,“好疼啊。”
    顾修以为只是普通的扭伤,没以为能这么重,面色刷的白了,“我去宫里给你找御医。”
    “你别走。”
    她拽住他的衣袖,“我现在很疼,这是伤到骨头,御医也不是神仙,不可能让断了的骨头再生出来。”
    “我要成了瘸子了,可怎么办……”
    “没事,”顾修退回去,挨着她坐下,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掏出袖子里的帕子给她擦眼泪,“你别哭,我会照顾你。”
    她仰起脸看他:“你真的会照顾我吗?我很可能会成一个瘸子。”
    “会,我会一直照顾你,你不要担心。”
    “呜呜呜,”她扑进他怀里,哭的伤心又凶狠:“那你不能只是嘴上说说,照顾几天就嫌我麻烦。”
    “不会,”他搂着她柔软的肩膀,下巴搁在她柔软的发顶轻蹭:“我永远不会嫌你麻烦,永远庇冠为你挡风雨,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感觉到胸口被什么质地硬的东西膈着,顾修身子歪了歪,入目看见一颗碧绿的珠子,坠在一颗细细的链子上。
    “这是……”碧绿的珠子映在他瞳孔,他整个人僵住。
    “这个啊,”沈星语直起身,用手扶起那颗珠子,“你不记得了吗?”
    “那次在你腰带上拽下来的。”
    顾修当然记得,那回是出了沉碧的事,她头一次生他的气,他们在床(和谐)上拉扯,她一生气,将他玉带上镶的这玉珠子拽了下去。
    “你一直留着?”
    “是啊,”她眼角的泪珠子还挂着,“我最难得时候也没卖过他,属于镇国公府的东西,我全都还给你了,只有这颗珠子,我一直留着。”
    “它一直挂在我脖子上,从来没有离过身。”
    他觉得自己懂,又觉得自己不懂。
    幽深的眼珠慢慢沁上一层迷蒙的水雾,又化成滚圆的珠子,从眼尾流出来,尾音发颤:“为什么?”
    她手缓缓摸上他的脸,看着他的眼泪,“你哭了唉。”
    “你长这么大,有哭过吗?”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嗓子被什么东西堵住,他长这么大,流过很多血,就是没流过泪。
    “为……”什么还留着?很空的气音,他嗓子发不出声音。
    “因为喜欢你啊,”她眼泪像断了的线在面颊流淌:“我其实也是个很骄傲,很自尊的人,可你就像是我的劫难。”
    “你怎么对我,我好像只能爱你。”
    “你傻不傻啊?”他像摸珍宝是的,摸她的脸颊。
    “你也傻啊,你一点都不比我聪明好吧。”她嘟囔,手一伸,扣在腕足上的蝴蝶结抽离,帨巾从雪白的绣足上滑落,漏出来一只干净小巧的腕足。
    “骗你的,这么拙劣的借口和伤势你都看不出来哦。”
    沈星语长了一双极为小巧的干净绣足,足背线条流畅漂亮,足趾圆润,他抬起她的足碗在掌心,手指在她细软的足心摩挲:“你这个人真的……好喜欢撒小谎。”
    “五年前就故意扭伤脚骗我。”
    “又骗我。”
    “都是为了爱你,想要你的回应。”她吸了吸鼻子,“不过这次我没有扭伤自己的脚。”
    “我知道,”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感受她额上的温度:“是我不好。”
    “我爱你,”他和着心酸,终于说出来:“我很爱很爱你啊。”
    历时四年,跨越一千多个日夜,终于,她又在这一日回来。
    第104章
    先帝年轻时倒也算的上是个精图励志的帝王, 随着逐渐衰弱,到了晚年,为了求稳, 许多事已经没有心力。
    年轻的贞元帝十分刚勇,正面同朝臣硬刚, 上位第一年,大刀阔斧改制,诏狱里关押的重臣越来越多,阻力却越来越大,几乎每次上朝,御史台那帮言官都是义正言辞的死谏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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