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吉月看到同样有着银白色头发的父母,他们的面貌在记忆里模糊不清,她只记得母亲嘴角下有颗痣,笑起来时会随着嘴唇微微起伏。
    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很温和,他怀里抱着一个刚生出一层薄薄短发的小婴儿,那孩子不哭也不恼,咧着嘴冲司吉月笑。
    他乌黑的眼睛清澈得就像黑宝石一样,嫣红的嘴巴,还有小婴儿特有的洁白柔软的脸颊。
    司吉月木楞楞地想,这个就是……长昼,自己的哥哥。
    从那个爱笑的孩子乌黑的眼眸的倒影中,司吉月看到“自己”正在张着嘴哭泣,娘抱着她,一下一下地轻抚她的脊背。
    司吉月还想起一岁的、两岁的,很多很多的长昼一点点不断长大的身影,正是因为记忆被封存得太过完好,此时此刻才会显得这样清晰。
    司吉月眼里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一滴一滴,金豆子一样重重地砸到地上。
    垄轼瑾就那么看着她哭泣,他从小就不会安慰别人,更别说一个掉着眼泪的小姑娘。
    于是垄轼瑾只是对她说:“不过……今天我们就可以报仇了,让这五个冠冕堂皇的名门正派,也好好尝尝我们的痛苦。”
    司吉月抬起一双泪眼朦胧的眼睛,问:“你们要干什么?”
    “当然是让他们杀人偿命啊,天底下还有比这更正常的事吗?”垄轼瑾愉悦地眯眼笑着,像是小孩子在对朋友炫耀自己满意的杰作一样。
    司吉月愣了愣,“你们不是要拿走望心镜吗?”
    “啊,”垄轼瑾不怎么在意地耸耸肩,“这个也是目标之一,但是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而已。”
    “可是,可是……”司吉月犹豫再三,还是说,“你们不能杀人。”
    “为什么?”听到跟自己意见相左的话语时,垄轼瑾的脸色就会一点点冷下来。
    司吉月想起单安平在师弟死后强撑出来的笑容,想起卫承兴的师姐提起自己哥哥时温柔的表情,还有李七庄说出“自我之后,千千万万人”时亮晶晶的眼睛。
    司吉月胡乱抹去眼泪,通红的眼眶望着垄轼瑾,她的眼神一点点坚定下来,“因为人的命,不是这么轻贱的东西。”
    垄轼瑾见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想起同样倔得要死的垄钰城,他忽然来了脾气,再次用力地掐住司吉月的脸颊对她说:“你们一个两个的,说得轻巧!那你父母的仇呢?!不管了吗?!他们的命又算什么?!”
    “冤有头债有主,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是不对的。”司吉月眼神难过地看着他,她一寸一寸掰开垄轼瑾的手,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示君。
    “就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所以我必须阻止他。”
    司吉月此时清醒的意识到:既然长昼能利用白鹤山充沛的灵气,那就说明自己同样也可以做到。
    她沉吸一口去,感受着山脉下汹涌磅礴浩荡的灵气,然后不惜代价地吸收它们。她以前从未试过这样焚林而田式的修炼方法,身体好似被灵气塞满,下一刻整个肉身就要本崩离析。
    垄轼瑾冷笑一声,金丹期的修为在他面前就如同蚍蜉撼树,况且元婴期以下的修士很难通过自己的力量破开镜花水月,这小孩嘴上说得再好听,也只是徒劳挣扎罢了。
    司吉月朦朦胧胧中看到一个境界,肉身与元婴可分可合,她眼中的世界,一分为二。一层是肉/体的真实存在,一层是精神的三魂七魄。丹田处的金丹慢慢孵化成个婴儿形状的元神,经历了起起伏伏跌跌荡荡,最后司吉月心中所余只有平静。
    司吉月突破金丹巅峰,迈步元婴了。
    她是近百年来,除清虚仙尊以外,第一个以“责任”入道的修士。
    ***
    镜花水月之外,裴倨带着大祭司的尸体走出望心镜中的世界,在他们出来的一瞬间,清虚仙尊就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当他远远望到大祭司的尸体时,清虚仙尊看向小徒弟的目光复杂难言。
    他眼中有自责,但是更多的还是拿定主意要清理门户的决心。
    一直守在原地的垄轼瑾也睁开眼,冷冷看向裴倨,周身氛围阴沉偏执,他收起手里的鞭子,随手捡了一把地上的剑,以渡劫期的速度飞快接近裴倨,剑尖刺穿皮肉,从腹部贯穿了裴倨的身体。
    “敬酒不吃吃罚酒!”垄轼瑾脸上一派阴鸷之色,在裴倨耳边狠厉地说出这句话。
    裴倨因为疼痛下意识闭上眼睛,他的视线坠向垄轼瑾拎在腰间的司吉月,艰难地对垄轼瑾说:“司吉月是长昼的妹妹,你如果杀了她……”
    垄轼瑾带点愠怒,冷冽地说:“不用你说我当然也知道,老实点!”
    裴倨稍稍放心下来,任由身上的沉重感拉着自己的意识深深陷下黑暗。
    垄轼瑾用另一只手随意地接住他,打算带着两个小孩一起先一步离开。
    另一边,逆着人潮飞向高台的李星火毫不犹豫地将眼前的卫承兴三人踹下去,“哪来的小孩?碍事儿!找你们掌门避险去,金丹期搁这儿凑什么热闹!?”
    桓叶沉默地拍拍身上沾的灰尘,再次举起石箭,瞄向李星火脑袋。
    单安平和卫承兴连忙拦下她:“叶姐叶姐,算了算了!那是小月亮(组长)的师兄!!!”
    还没等李星火握着手中的黑金长刀追上垄轼瑾,就有一道裹挟着恐怖力道的剑意擦着他的脸颊而过,直直飞向垄轼瑾。
    李星火愤怒地扭头看回去,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出这是来自清虚的攻击,毕竟这种翻江倒海的威势,也就是仙域第一人才能使得出来。只是这道蕴含着清虚仙尊十成修为的全力攻击,目标显然不仅仅是垄轼瑾——他是打算连同垄轼瑾手中的人质一起,斩草除根!
    “%……&*,清虚你个傻*!老子师妹还在里面呢!!!”
    李星火转身,暴怒地骂了一句脏话,接着就顾不上去追垄轼瑾,扭头跟清虚仙尊打了起来。
    而另一边的垄钰城看到垄轼瑾与清虚仙尊的攻击擦身而过时,更是心脏都停止跳动了一瞬,他神情异常冷肃,在高大身形的衬托下,阴沉得有些吓人。
    垄轼瑾再也没办法保持理智,像是训斥不听话的熊孩子一样,爆呵一声:“垄轼瑾!”
    他的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巨大的威压,直逼渡劫期的清虚仙尊。
    垄轼瑾居高临下地望着垄钰城,反而更畅快地笑起来,他眼里有股野蛮生长的疯劲儿,眼神亮得吓人,兴奋地说:“果然!垄钰城……你果然还有以前的修为!”
    第70章 走剧情
    玄阴会的功法其实跟五大门派所传授给弟子的修炼方式截然不同, 所以一眼就能辨别:一个讲究灵气运转,化渡天元,另一个则是损耗寿元的歪门邪道。
    而其中的关窍就在于, 魔修们修炼所消耗的寿元不一定必须是自己的寿元,这就导致不少魔修走上了一条杀戮之路,同样也正是他们能掠夺别的修士的寿元, 才会让众人如此避之不及。
    垄钰诚在人生的前几十年中,修炼的一直是玄阴会的功法,他天资卓越,天生就适合走这条路,因此现在垄钰城的体内其实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修炼体系, 两种修为高低不同, 表面上垄轼瑾是个元婴期修士,但是按照玄阴会的功法来看,他的修为境界其实已经能够追上清虚仙尊。
    垄轼瑾对垄钰城的天赋有股强烈的嫉妒, 小时候的垄轼瑾总是落在垄钰城身后,不管怎么追赶,修为总是慢他一步。越是这种得不到的东西,就越像野火一样烧灼着人的五脏六腑。
    但是让垄轼瑾心里最恨的, 不是垄钰城无人能敌的天赋,而是他将玄阴会少主的位置、惊人的天分、父亲的期望……这些自己做梦都想要得到的东西,全部弃之如敝屣,拼了命地想要甩开它。
    在垄轼瑾眼中, 垄钰城是个感情用事、妇人之仁的瑕疵品,明明可以在修为上平步青云, 却因为“无法对普通人下手”这种可笑的理由,浪费自己的天分和光阴。
    垄轼瑾嗤笑一声:“垄钰城, 你说得好听,到头来还不是要用这种……你向来避之不及的魔功?”
    垄钰城顾不上会不会被各宗掌门和长老注意到,他向着垄轼瑾御剑飞去,蹙起眉头,神情严肃地说道:“小瑾,我再说最后一次,放开他们!”
    另一边的李星火还在跟清虚仙尊缠斗着,李星火这几个月里刚刚突破了渡劫期,但是与渡劫期巅峰的清虚仙尊相比,还远远没办法胜利。尽管如此,李星火脸上却是一片亢奋至极的战意,眼眸中燃烧着狂热的斗志和畅快。
    长昼握着一人高的镰刀法器,凭借磅礴的灵气,一次次攻向清虚。尽管修为上占有优势,清虚仙尊在两人的围攻之下,渐渐也落了下风。
    清虚眉头一皱,锐利视线向着地面扫去,他比白鹤山在场的几位长老更快地意识到白鹤山灵脉中的灵气在慢慢减少。
    司吉月终于刺破了镜花水月当中垄轼瑾的影子,她缓缓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正被垄轼瑾抱着腰穿梭在刀光剑影当中,他两只手都不得空,于是就祭出高约百尺的元神来跟垄钰城打斗。
    司吉月听到垄钰城担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她一边用力地掰着垄轼瑾的手,另一边环顾四周身处的环境,当司吉月注意到垄轼瑾另一边的裴倨时,她瞳孔猛地一缩,定定地注视着那柄贯穿了裴倨整个腹部的长剑。
    “裴倨——”司吉月呼吸都暂停了一瞬,顾不上挣扎,伸长手拼命去够他的身体,“裴倨!”
    不知道是不是今天耗费的精力太多,裴倨仍然处于一种昏迷不醒的状态,听到司吉月的声音也只是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
    “你这个疯子!”司吉月双眼通红地望向垄轼瑾,攥着他衣领的手指太过用力,以至于微微泛白,她怒不可遏地问:“是不是你干的?你想杀了他?!”
    垄轼瑾扯着嘴角不屑地冷笑了一下,“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
    司吉月死死地盯着他,像是要一寸寸把他的长相记到脑海里,“那我一辈子都不会放过你!”
    垄轼瑾笑得很开心,“好啊!那就来试试吧!”
    他说完,将司吉月朝着垄钰城用力扔下,司吉月竭尽全力地伸出手,但是还没等她触碰到裴倨垂落下来的指尖,就眼睁睁地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司吉月乌黑的眼眸里一片破碎的神情,她的意识一阵阵昏沉,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让她分不清周围的一切,司吉月眼里只能看到昏迷的裴倨,她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司吉月忽然有了种直觉——自己好像要失去裴倨了。
    她周身灵气倏然暴动,和长昼争夺着层层山脉下流动的浓郁灵气。
    垄轼瑾也察觉到司吉月的异常,她紊乱的气息简直带着整个白鹤山灵气暴走,他见势头不对,扭头朝长昼遥遥喊了一声:“结束了没!?”
    司吉月从垄钰城怀里挣扎着跳下,带着股不顾一切地偏执御剑飞向裴倨,像从前千千万万次一样,紧紧地攥住他的手。
    裴倨忽然睁开眼睛,他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司吉月的灵力,挣扎着掀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她。
    “小月儿……”裴倨被垄轼瑾压制着灵力,没办法给自己治疗伤口,此时此刻连笑容都带着股虚弱,“听话。”
    他的手放在司吉月死死抓着自己的那只小手上,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开了她的手。
    司吉月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长昼驾驭着巨龙,朝垄轼瑾飞去,巨龙盘旋着越过城墙,几乎有一间房屋那么大的脚掌从垄轼瑾头颅上面掠过,他甩出长鞭勾上巨龙脚踝,随之越飞越高。
    垄轼瑾伸手不知从怀里掏出了什么,往空白的地面挥洒一下,地面上顿时尘雾漫天,下面的修士谁也看不清谁,多数弟子立马收起攻击,转换出防御姿态,以免误伤到同伴。
    司吉月再次被垄钰城接住,她的眼神始终追逐着裴倨,但是身体却像是脱力了一样,一瞬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能力,动都没办法动弹一下。
    元婴期以上的修士因为已经摆脱了□□的束缚,所以可以不被外相阻碍视野,清虚仙尊分出一缕分神前去追捕长昼三人,就算这一缕分神打不过垄轼瑾和长昼二人,它也会在追上他们的那一刻自爆。
    这无疑是一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稍微想想也知道,清虚仙尊自身所受的反噬必将更深,黎雁铭眼神微动,挡在了清虚仙尊面前。
    他拿着轩辕剑拦下清虚仙尊的那缕分神,嘴角带着轻佻放肆的笑,艳气横生,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清虚仙尊不愧是仙域我辈楷模,就一定要把自己的弟子全都赶尽杀绝你才乐意吗……?”
    清虚仙尊微微蹙眉,低声斥责道:“黎雁铭,让开!”
    “要是我说不呢……?”黎雁铭眼神淡淡,“师父既然要杀,就从我这个大徒弟开始吧,杀完了我,再去杀裴倨。”
    这是他自从叛出青云派以来,第一次重新用“师父”这个称呼来称呼清虚仙尊,饶是心志坚定如清虚仙尊,也控制不住的颤抖了一下手腕,说到底,他对着个大徒弟心里还是有愧疚的。
    于是清醒的一行人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长昼和垄轼瑾掠走裴倨,司吉月愣愣地出神,嘴唇泛白失血,像是两片凋零花瓣,她兀地咳出一口血,吓坏了抱着她的垄钰城和不远处的李星火。
    就在清虚仙尊与黎雁铭二人对峙不下的时候,忽然有修士急匆匆上报,“尊者,不好了!白鹤山……白鹤山的灵气好像衰竭了。”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都转移到关于灵气的事上,再也没有人有心情追究刚刚离开的魔修。
    李星火冷哼一声,收起黑金长刀,眼神里冷怒掺半,从垄钰城手里接过昏迷的司吉月,道:“钰城,我们先去找医师。”
    垄钰城收回视线,低低应了一声。
    他们就这样穿越人海,在许许多多负伤修士面前经过。当天所见,大多是一群群向南飞的白鹤,灵气枯竭,群鸟飞徙,再也没有仙鹤、或燕鸥飞翔划破白鹤山灰沉沉的天空。
    东方转暗、雪花也渐渐飘散下来。
    ***
    司吉月醒来的时候,李星火和垄钰城都守在她身边,司吉月躺在床上迟钝地眨眨眼睛,片刻后,才回想起昨天发生了什么。
    “师兄,”司吉月愣愣地望着屋顶,忽然说,“我输了。”
    “……说什么呢?”李星火弹了下她额头,云淡风轻地说:“你们不是赢了吗?还拿了魁首……很厉害了。”
    他罕见地对人坦率说出了赞扬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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