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秋泓就是那一场及时雨,让长孙蛮心头那枚种子破壳发芽。
    对当朝律法提出质疑不是小事,这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两人用匿名写信的法子,谁也没过问谁真实身份,只当是一场陈词看法和改进之处的清谈会友。
    如此,时间一晃小半年。
    长安洛阳的书信频频相传,梁秋泓确实如文曦所说言辞犀利直指中心。长孙蛮将他的看法筛选誊抄,又有文曦在旁帮衬,才捋顺了大半刑律。
    ——当朝六律,仅仅是载录刑律的竹简就堆了半面墙。
    长孙蛮累得幽幽叹气,文曦说得对,这样下去得猴年马月才能完工。
    魏山扶要进来掺和一手,实在出乎她意料。
    长孙蛮问了问梁秋泓意见。晋陵君大名如雷贯耳,梁秋泓似是一早就得知了这件事,十分爽快的退居二线,不仅如此,他将自己整理出来的若干意见打包起来,随信一并送来了长安。
    ……
    魏山扶等得有点无聊。
    他不经意低眼,抻在墙格里的右胳膊一动,垂着的一枚象牙轻晃。
    玉白色的牌子由一根黑绳系在竹简,上面镌刻着一排蝇头小字,描了金漆,看样子是比较贵重的书籍。
    “商君书……”魏山扶轻念了声。
    这帙书可不该待在这儿。他记忆里是还要往后再走两面墙。
    他仰头看向长孙蛮,问:“怎么想起看这个了?”
    少女正使力缓缓拿出一帙竹简。她往下一看,漫不经心回着:“变法嘛,观看一下先人的思路总没错。”
    “可我记得这里面强调重刑轻赏。与你的新律大相径庭。”
    “所以说呀——”
    她抱着乌黑卷帙,转过身看他,道:“我在观看,而非观摩。商君推崇民弱君强,是因为他认为人性本恶,面对善意总会予取予求,只有君威强盛才能掌控住万民。这番理论传承千年,世间人无论尊卑高低皆对此深信不疑。”
    魏山扶从嗓间“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长孙蛮将卷帙搁在梯栏上,不慌不忙地掀开竹简外那层乌帙,“变法如打仗,不知彼而知己,胜负难定。我多了解一分,以后面对他人推行新律便多了一分胜算。我娘曾对我说过,与人博弈,最忌五五之数。”
    他挑了挑眉,脸上神色突然高深莫测起来,“看来你对你的新律典很自信。”
    长孙蛮一看就知道这狗心思又活泛了。
    为免廉价劳动力跑路,她撇撇嘴,忍着鸡皮疙瘩奉承两句:“这不是有你嘛……”说着,她手上力道一用劲儿,乌帙被猛地被拉开。
    一瞬间,积攒多年的灰尘纷纷扬扬洒在空中。
    仰着头的少年“嘶”了一声,同时,长孙蛮闭眼打了串连环喷嚏。
    “……长孙蛮!”
    “啊到、到!”本能站直的少女又闭紧眼,“阿嚏——!”
    魏山扶费力睁了睁眼。发现一只眼睛异物感强烈,他睁不开,只能抬手使劲揉了揉,另一只眼勉强看见少女又打了个响亮喷嚏。
    她立在墙梯上,站姿有些不稳。
    大概是刚刚打喷嚏太猛,她下巴上还挂着一点极细的口津,晶晶亮亮的,十分醒目。
    一连打了七八个喷嚏,长孙蛮总算缓过了神。
    她脑袋都有些发昏,晕乎乎看见底下风尘仆仆的少年似乎更落魄了。他揉着眼睛,眼圈都红得跟要哭似的……等会儿,眼睛。
    长孙蛮吓得一激灵,总算意识到她刚干了件什么蠢事。
    她拎起裙衫,三步两跨蹬蹬赶下来,停在离地三阶处,凑近身抓住他揉眼的手,急声道:“别揉别揉,小心把眼睛揉坏了!我来给——”
    声音戛然止住,与此同时,她喉间窜出一声惊呼。
    少年屈腿踩住墙梯,一把揽住她腰身,连人带裙尽数抱在怀里。
    银丝刺的海棠花纹攒叠在一起,被压在他结实臂膀下动弹不得,可怜兮兮的,如似猫儿矜贵的她。
    单眼似乎毫不影响少年。
    他抱着她,绕过几重书墙,步至一侧紧闭窗前。窗台半高,约有一丈宽。他没多打量两眼,臂弯一松,怀里人稳稳坐在窗台上。
    魏山扶站在跟前未动。
    他只伸出一只手越过她肩。蓦地,窗扉大开,天光洒进藏书阁暗色,照见他颔下淡淡青茬。
    少年微躬身,双手撑在她两边,嗓音微哑道:“来,给我看看。”
    长孙蛮目瞪口呆。
    她忍不住望了两眼那头煌煌烛台。
    其实……也没必要费这么大劲儿叭?
    有这花里胡哨的功夫,说不定他眼睛都疼过去了能睁了。
    “你磨蹭啥呢?”他嫌她慢。
    有求于人,再加上这事儿是她弄的幺蛾子,长孙蛮想归想,还是赶紧上手掰开他眼睛吹吹。
    可不能当瞎子。要是因为这事让杰克苏头顶光环灭灯,长孙蛮会愧疚得少吃两顿烧烤。
    魏山扶只感觉很轻很柔的风吹过眼睫。
    带着一丝熟悉香气,甜滋滋儿的,有些三月桃花儿的味道,也有些像夏日里的蜜橘,咬一口都是丰沛甘美的汁水。
    “眼睛往左边看,对……再过去一点儿。”她凑得极尽,声音像猫儿一样轻弱。
    他忍不住舔了舔发痒的齿尖。
    他想,咬一口是什么感觉呢。她身上总是软软的,像天上的云,轻轻柔柔似碰一碰就散了。
    长孙蛮皱紧眉头,捏着帕子尖儿,小心翼翼往他眼尾那处碰了碰,试图把那点黑子蹭出来。她屏着呼吸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要蹭到眼睑了,手腕却被少年一把握住。
    “你干什么呢。”她声儿里有些不满。
    “疼。”
    “这儿光线有点不够,看的不是很清楚。那我弄慢点儿?”
    他抿抿唇,“要不换个方向。”
    “怎么——”
    长孙蛮还没说完,随着他力道侧坐在窗台上。往下看去,是一片澜澜水滨。
    少年扶住她腰,掌心滚烫。
    “有我扶着不会掉下去。这样看得见了吗?”
    “看、看得见。”长孙蛮回过神,有些结巴。
    她掩饰性捏起帕子,几近粗鲁地捧起他头,轻轻蹭着他眼尾。
    ——咚、咚、咚。
    无人知是谁的小鹿怦然醒来。
    风过池柳,鸟儿睍睆。
    远处水滨廊桥上,身姿如玉的男人悄然驻足。他眯起眼,眸底幽沉一片,原本正谈笑风生的脸也冷下来,再无一丝笑意。
    第104章 乾坤
    长孙无妄今日进宫是处理司隶兵防一事。
    前两年应萧望舒之求,他以司隶部特殊地势编写了一卷军力布防策。自此各郡兵防便依照此策展开军力布置。前些时日左冯翊上书奏明九嵕山关隘有异,事关兵防,自然落在长孙无妄头上。
    昨夜,长孙无妄吩咐出去前往九嵕山附近查探的人马归来,他如今进宫一趟,正是要惩拿涉事相关之人。
    中书省拟定好右扶风罢黜一事,只等过会儿印上玺印宣下旨意。长孙无妄便要回府去了,中书令巴不得送走这尊大佛,赶巧,刚走上廊桥中央,男人似有所感,偏头往漫漫沧池水一眺——
    伏小做低的中书令猛地感觉凛冬降临。
    他悄悄瞄起眼,廊檐挡住了大半日光,阴影晦暗如夜,只能看见男人紧绷的下颚线。
    “魏兵曹何时回的京?”他问。
    中书令此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他想起今天收到的司隶校尉述职书,回道:“魏兵曹应是今日回的京,一个时辰前,他来了趟中书省,总算把司隶校尉的年末述职书递过来了。这东西他们拖了许久,原本该是元夕呈上来的。”
    “述职?校尉那边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只大致提了一提这一年司隶各郡整治情况。对了,校尉还提起了各郡官吏功过惩处之事。其中倒有几人任期将满,是到了擢令回京的时候。”中书令揣摩他意思,小心翼翼提了句:“魏兵曹也在名单中。”
    长孙无妄突然笑了一声。
    他侧过身,招手示意不远处何错近前,“去把我的刀取来。”
    中书令蓦然间冷汗直流,他不敢抬手拭汗,只能战战兢兢打着摆子,“嘭”地一下伏在地上。
    男人俯身,轻拍了拍他肩,“地方官吏是有三年期满之说。但他一个校尉从事,哪儿来的任期将满。中书令大人……”
    “奴、奴婢不敢!奴婢这就命人将这份述职书打回去!”中书令宦者出身,可不敢担得面前这位一声大人。
    “慢。”
    中书令屏住呼吸,一滴汗砸进桥上青石砖。
    “去宫门口守着,把魏兵曹请来武库。”
    ……
    武库,顾名思义是藏储矛戟兵戈之地。
    魏山扶哼着小曲儿晃悠到宫门口。虽然刚刚被长孙蛮二话不说轰出了藏书阁,说他打扰她看书了,但魏狗没来由的心情很不错。他不由地又搓了搓指尖,似乎这会儿还能感受到那截衣衫下透着的绵软。
    “魏兵曹——”宫门口不远处站着一人,略带欣喜跑过来,像是等了他有些时候,“请留步,请留步!”
    魏山扶眯起眼睛,“中书令大人?”
    中书令拭了拭额头的汗,望眼欲穿,可算是把这位给盼过来了。想起武库那边还有尊大佛在等,他顾不得寒暄两句,嘴皮子一翻脱口而道:“魏兵曹,请随咱家走一趟吧。”
    眼看面前这位少年郎皱起眉头,中书令忌惮魏家,更忌惮燕侯。
    不得己,他苦着脸再劝道:“魏兵曹返京之意,燕侯已经知晓了,现下正在武库那边等着呢。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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