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乐窈是酉时前后回到的无乩馆,赫连煜意料之中的还没回来,按着这个阵仗,他今日回来的也必定会很晚。
    已经是快到夏日了,入夜之后温度凉爽宜人,秦乐窈心里压着一块大石头根本就睡不着,接近子时左右,主宅的门一开,她就听见了动静起身迎出去,“你回来了。”
    赫连煜眉头尚且深锁着,见她还在等候,眉眼微软,“你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秦乐窈盯着他,根本就不用再说什么,那副着急的表情已经把话全写在脸上了。
    “外面的流言,你也听到了吧。”赫连煜上前来将她抱进怀里坐进太师椅中,闭眼埋首在她颈边深嗅着,慢慢磨蹭着脸颊,以此来舒缓一整日忙碌奔走的疲累。
    “听到了。”她停顿片刻后,问出了最在意的问题:“是真的吗?”
    “你问的哪个,四皇子,还是那些对陛下大不敬之言论。”
    就光是从他嘴里听见‘四皇子’这三个字,就足够秦乐窈心里咯噔一下沉入海底。
    “那个狗贼,竟然真的……?”她将他的脑袋拉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赫连煜微微叹息,“嗯,墨阁老证实了,确是先帝幼子。”
    “……”秦乐窈一个没忍住情绪直接破口大骂起来:“那畜生连为人都不配,通敌卖国帮着楼兰狗贼屠戮百姓,还他妈能承认他是个皇子?”
    赫连煜听着她这番叫骂也是深以为然,轻笑了一声,捏了捏她脸颊的软肉说道:“虽然是个杀千刀的混账,但身份却是不容作假的。现在陛下已经以叛国罪名围封了离宫,他这番造势,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他这么说,秦乐窈心里那火冒三丈的怒气稍微降下来了一些,“呸,真晦气。”
    赫连煜摸着她的头发安抚着。
    但还有句话他没告诉秦乐窈,因为这位横空出现的四皇子,那拥护三皇子夺嫡失败后伤筋动骨已经沉寂多年的金氏,也就是当年华妃的母族,很有可能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了。
    奚梧玥是华妃所出幼子,身上淌着金氏的血脉,若是真能拥护着一朝得势荣登大宝,那整个金氏都将彻底翻身。
    “放心吧,”赫连煜将她的碎发慢慢揉到耳后,是在跟她保证,也是在对自己下命令:“如此叛国罪人,我一定会逼死他所有退路。”
    深夜时分下了雨,泼水似的,冲刷着整个上京城的大街小巷,一直下到了清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
    激起的水雾笼罩着整座皇城,厚重的黑云遮住了天光,天地都透着一股阴郁幽深。
    一大清早,外间传来季风急促的叩门声:“主子,出大事了。”
    赫连煜立即起身,动作迅速的边套衣服边隔着一层门板道:“什么事,直接说。”
    床榻上的秦乐窈胳膊将自己撑起来,也在竖着耳朵听着,季风说:“大理寺和刑部,还有锦衣卫镇抚司,昨日深夜均收到了一封匿名信,内容一致,都是手抄的副本,是……是先帝的求救信……”
    “什么信?”赫连煜动作顿住,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听错了。
    外面的季风跪在地上,声音透着惊惶,重复道:“先帝的求救信。”
    惊雷响彻天际,云层中的轰鸣似荒野猛兽的嘶吼,暴雨笼罩上京城,有身着铁衣的士兵冒雨封锁街道,寻常百姓听着那整齐跑动而不停歇的脚步声,都是心中胆寒,只敢悄悄透过门窗缝隙往外偷看一眼。
    雨越下越大,如此恶劣极端的天气之下,皇城动荡伊始。
    这封落款为先帝名讳的求救信由血写成,上书自己痛定思痛决心要励精图治重振大梁山河,但奈何现身陷囹圄为贼人所控,自省不该亲近高巡(前朝宦官)庞雀(前朝国师)等人,但现在皇权岌岌可危,三子谋逆图反,以为皇弟景燚堪当托付能护驾周全,不料竟也是狼子野心之人。
    现如今,朝局动荡,大梁今后国脉寄于恩师一人之手,还望恩师能主持大局,遣容筝薛虎二位大将速速出兵救驾。
    这是当年先帝卧病承乾宫时写给元英首辅墨仲恩的亲笔信,内容与后来传位于皇弟奚景燚时候的那封遗诏天差地别,其中必有一封是伪造的。
    时隔十五年之久,兜兜转转,这封书信,最后终于还是在今日落入了墨阁老的手中。
    年逾八十的老者一口心头血当场呕在了案桌上,昏迷不醒。
    离宫中的奚梧玥在先帝亲笔信公诸于世的第二天,就被一伙黑衣蒙面人给闯入救走了,离宫守卫和楼兰使团其他人都被当场屠戮殆尽。
    这一连串的变故让整个上京城都笼罩在剧烈的动荡之中。
    雨太大了,街上几乎都没有行人,秦乐窈在无乩馆中待了三日没有出门,这三日里赫连煜都没有回来,想来这种时候,最是要戍卫安定,他必定是忙得焦头烂额。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雨势终于转小,有了消停的征兆。
    几日的暴雨将护城河的水位抬高了数十寸有余,上涨的水位淹没了不少百姓屋宅,但皇城所有的官府卫兵都有更要紧的事情在忙碌,根本无暇顾及这些。
    秦乐窈趁着天气转好的空隙乘车出行,她在家里待不住,想去看看酒庄和父兄,也想顺带瞧瞧外面街上的情况。
    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街道上的铺面大多关着门,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因着嗅到了最近街上那动辄刀枪剑戟拿人的阵仗,往日里繁华的永安大街看起来都有些死气沉沉的。
    秦乐窈的马车经过转角,她看见前面街头泥泞处忽地窜出来一个神情癫狂者,直冲向她的车架,前面的车夫也给吓了一跳,一勒缰绳,前头两匹高头大马扬起前蹄一阵嘶鸣。
    “毒妇——”那人浑身脏污想往车上跳,很快就被后面追上来的铁卫军队给擒住,生生向后拖拽制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满眼猩红朝着她的马车在叫骂:“你们都是乱臣贼子!助纣为虐,颠倒朝纲,你们会遭报应——呜呜——”
    第87章 风雨前夕
    那人仍然还在奋力挣扎着, 浑身的泥水甩得到处都是,但显然力量根本没法跟训练有素的军队相比,为首的领军随手塞了一团布堵了他的嘴, 摆手吩咐道:“带走,严加看管。”
    那领军走过来,恭敬在车前揖手道:“夫人受惊了,是属下办事不利, 还请夫人责骂。”
    秦乐窈的注意力从被拖走那人身上转回来,这才发现面前这一队士兵身上的兵服颜色都是出自御林军,应当是赫连煜的手下。
    “这位小哥言重了,我没事。”秦乐窈忍不住跟他打听道:“你们这是在抓谁?他为什么要扑我的车架?”
    领军答道:“回禀夫人, 这是前吏部官员,四处宣扬对陛下大不敬之辞,我等奉命捉拿,这厮估摸着是认出了夫人的车架, 故意前来冲撞的。”
    他这么一说, 秦乐窈就明白过来, 估摸着抓人这种得罪人的活赫连煜担了不少,难免会落个敌视。
    她点了点头,又问:“赫连……将军呢?”
    “大将军这几日在忙着镇压一些蠢蠢欲动的逆党, 或许会遭一些宵小之辈的窥视,属下以为,外面不太平, 夫人这些日子出门,还是要带够人手才好。”
    秦乐窈笑着道:“我知道了, 谢谢你。”
    “夫人慢走,属下还有公务, 先行告退。”
    军队离开之后,秦乐窈的余光明显察觉到周围不少打量的目光,但和之前那种看热闹的悠闲不一样,现在百姓们大多不敢吭声,也就是悄悄瞧上一眼,就赶紧别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了。
    这件事情发酵出来的后遗症,似乎远比想象中要严重许多,竟已是发展到了如此反动敌对的程度。
    又过了几天,雨彻底停了。
    院里的泥壤浸满了水润,湿湿软软的,温度一回升,立马又是一大批嫩芽冒头,争先恐后钻出土壤。
    入夜之后的和风吹得人舒适倦懒,第一批栀子花也吐出了花苞,秦乐窈剪了一些泡在水中,有清香味萦绕在屋子里,等着它慢慢绽开花蕾。
    赫连煜的脚步声踩在地毯上被消散了许多,近身后她才注意到回头,后背便已经落入了炙热的怀抱里。
    他还穿着一身银黑软甲,两条手臂将她牢牢圈住,往怀里按揉着。
    “你回来了。”秦乐窈被他吻着耳垂,语调有些惊讶,“外面的事情处理完了?”
    话音都还未落,他滚烫的亲吻便已经寻找到了唇瓣,深深入侵,与她纠缠着交换缠绵的气息。
    “还没彻底结束,回来见见你,续个命。”缠吻的间隙,他的热息撒在嘴唇与脸颊,赫连煜嗓音缱绻,不断尝着那朱唇的滋味。
    “唔……”秦乐窈被他亲了一会眼里就有了水雾,她伸手搂着他的脖子,轻启着唇配合他的侍弄,一边找着喘息的机会道:“我听说抓了好多人。是不是很严重?”
    “嗯。”赫连煜将交融的粘腻咽下,鼻息沉重,又再慢慢与她反复熨帖着,“那封信的影响力太大了,虽然没盖玉印,但朝中还是有不少上了年纪的老顽固,这事得快刀斩乱麻,绝不能叫流言传出上京城去。所以这些日子,我能陪你的时间很少。”
    “谁要你陪了。”秦乐窈调笑着,勾起的一侧唇角尚且还和他贴在一起,赫连煜吻在她唇瓣上舍不得挪开,也跟着一道勾唇,嗓音呢喃着:“是我想陪着你。”
    赫连煜再次深深吻住她,秦乐窈在那不知何时游走上来的大掌揉捻之下双颊微红,那微微扬起的雪白脖颈诱得他错不开眼,深邃凝视着,遵循本能在上面留下了一个个属于自己的痕迹。
    是夜,微风,花枝清香,轻颤的手臂往前探出,攀在深色的床沿上。
    因为身体遭受的强烈刺激而用力攥紧被单,似想逃离,下一瞬就又被另一只坚实有力的大手包裹住,温柔着,又再带回了纠缠的漩涡中心。
    两种不同的肤色上泛着同一种潮红,秦乐窈恍惚间看见他们身上邪性又张扬的纹身吻合在一起,还在挤压着慢慢耸动,像是活过来了一样,像狐狸的尾巴,将他们紧紧缠在一起。
    今夜的赫连煜并没有放纵太久,一个来回之后他搂着秦乐窈绵软的身子,往她发心亲了下,道:“明日还有顶要紧的公事,剩下的先欠着,过了这一段之后一定补给你。”
    秦乐窈每到这个时候就不太想动弹,她歪在他怀里,散漫道:“你不要说得好像我才是那个色中饿鬼。”
    赫连煜轻笑着,也不急着沐浴,十分享受这种事后温存的感觉。
    秦乐窈眯着眼,探出一只手仰上去在他耳垂上揉捻把玩着,“所以抓去的那些人会怎么样?”
    “不知道,要等陛下圣裁。”赫连煜将脸颊往她手上蹭了下,“但其实抓起来的也只是明面上一些过于狂热的反动者,私下里看不见的地方,必须得在成型前镇压,叫他们投鼠忌器,若是等到这些人真的沆瀣一气成了气候,就难办了。”
    秦乐窈听出来了,他是主张重罚的。
    “我不懂,退上一万步讲,即便那封信是真……”她说到一半刹住了嘴,换了个委婉些的说法,“即便那些人真的想煽动些什么,那下一步怎么办呢,推着还没成年的太子登位?还是说真的会去动那叛国的前朝皇子的心思?脑子被驴踢了吗。”
    赫连煜知道她对那位‘玥公子’戾气深重,又将人搂进了些,道:“现在冒出头来的这些不过是没什么脑子的散兵游将罢了,固执冲动容易被人煽动,即便是杀了也不可惜。但他的身份特殊,背后真正需要重视的,是华妃母族,那树大根深的金氏。”
    秦乐窈虽是布衣百姓,但脑子聪明人也灵活,一句话便能点醒其中关窍。
    她皱着眉撑起身回头看他,赫连煜见她这副表情,很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温烫的大掌在她脑后揉了把,赫连煜的眉眼浮现出了狠厉的杀气:“只要我还活着,绝无可能。”
    毫无疑问,赫连煜是个铁血悍将。
    只要他一息尚存,就绝不会容许这等乱臣贼子,糟蹋将士们拼死保卫下来的大梁山河。
    秦乐窈信他的决心,但还是忍不住有所忧虑,她下巴枕着交叠的手,就这么趴在他胸膛往上看着,赫连煜柔和了神情,手在她后颈慢慢揉捻,道:“陛下登基多年,根基已然稳固,现在的形势虽然不乐观,但也没到你所担心的那种地步。好好休息,这些事情,我来解决。”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朝堂之上风婆文海棠废文都在幺污儿二七五二吧椅云诡谲,以威北王和骁骑大将军为首的一派坚定拥护天子皇权,还有另外一拨人,对‘血书’内容耿耿于怀,对当年武惠帝登基的那封手诏生疑,明里暗里讽刺弹劾。
    墨仲恩墨阁老从昏迷中苏醒之后,三朝元老着官服重登宝典,慷慨陈词,要求择选刚直廉正者组建监察组,彻查当年宫变旧案,既是给社稷江山一个交代,也是给皇帝这身龙袍的清白,一个必要的交代。
    梁帝同意了,甚至为表证决心,一应人选皆由墨阁老钦点。
    “贼子构陷之心,昭然若揭,便是要借故动荡我大梁国本朝纲,好引楼兰趁虚发兵而入。”梁帝在朝堂之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对墨阁老敬重深拜:“阁老乃两朝帝师,景燚虽无缘拜在阁老门下,但先生风骨,景燚心神所往,敬佩之。”
    “此番惊动阁老颐养天年,景燚实在惭愧,只盼事情能尽快有个了结,方能继续护佑百姓安定。”
    这样一番言辞恳切的陈情,墨阁老却是并未有所动容,一番甄选之后,排除掉了所有派系党羽之辈,在百官中挑出了三位合适的人选,共同侦察此案。
    这一案无疑牵动整个朝堂的视线,在墨仲恩的监督和协调之下,百官都相当配合,但毕竟是十五年前的旧事,虽然皇家史书记载详实,溯源证据仍然颇有难度,一番仔细追查历时一月有余,终于是捋清了所有脉络。
    当年的旧案,没有疑点,确实便是两位皇子率先逼宫发起宫变,后被太子截下,三方互斗之中二皇子不幸陨身。先帝身边近臣高巡庞雀二人曾趁先帝染病时期,借太医院之手,往药中动过手脚,导致先帝龙体每况愈下,最终病死龙榻之上。
    至于当时的颉郡王奚景燚,乃是奉诏入宫伴圣,最后的那封传位遗诏之上,也确实盖有先帝玉印,确凿无疑。
    而那封出现在刑部和大理寺等地的手抄血书上,却是空空如也,只有先帝落款,并无玉印。
    如此一来,是非黑白立现,流言不攻自破,武惠帝的龙椅,得来名正言顺。
    就这样,朝堂之上的风向彻底被控制住,那些捕风捉影煽风点火者皆被扣押,按律处置,剩余心中仍有疑窦者,也不敢再多言什么,只管将那些怀疑全都咽回了肚子里。
    事情彻底盖棺定论的这一日,赫连煜终于是松下了连日紧绷的一口气,早早回到了无乩馆中,将秦乐窈一举抱过头顶转了好几圈,高兴道:“这破烂事总算是完了,想我吗。”
    速度太快了,秦乐窈啊了一声攀住他的脖子,无奈笑着:“你快放我下来,转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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