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一般在春末夏初时节的生产母羊,产羔的日子也向后延了长长一段。
    直到现在,镇北军驻地里的那些怀孕的母羊方才开始产羔。
    大周不缺草、粮,这些母羊冬天时虽因营养不良而掉了许多膘。
    但是最近一段时间却已被那些牧草与麸皮混在一起的饲料补了回来。
    产羔时间到后,前阵子随军来到此处的妇女,与周围牧民一道忙碌着为羊羔接生。
    新生的喜悦与战场那一头的捷报一道传至众人耳畔。
    那些平素远离战争的普通底层牧民,与大周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这期间近了不少。
    与此同时,被困在沙漠正中央的达厄王也到了极限。
    他终于离开那片沙漠,并被迫应敌。
    然而早有准备的大周非但没有让他成功逃至巧罗国。
    甚至于以最快速度斩杀他左膀右臂,使他彻底没有反击余地,只能带着几人如之前顾野九在信报中说的那般,趁着夜色仓皇奔向折柔王庭所在的方向。
    ……
    火器的加入使大周军队如虎添翼。
    不仅战事结束得比原想的快许多,甚至于就连伤亡数量也大大减少。
    但战场上刀枪无眼,死亡与牺牲永远也无法避免。
    只要是踏上战场的人,皆已做好了马革裹尸的准备。
    每一场战争结束后,大周军队中都会有负责善后的士兵为同伴收敛骸骨。
    此时大周军队已经深入北地,若想回昭都骑快马都要花费六七日的时间。
    再加上此时已经入夏,气温逐渐升高之后尸体难以长期保存。
    这些战死于沙场的士兵,最终只得按照惯例被就地安葬在茫茫草原之上。
    定乌穆高大草原的夏季,要不是晴天要不然便下暴雨,很少有折中的天气。
    但是今日,却是一个难得的大阴天。
    定乌穆高的西北方,不久之前被烧成一团焦黑的草场已经重新焕发了绿意。
    乍一眼看去与其他地方没有什么区别。
    负责后勤的士兵日夜不休地忙了几日,终在此处挖好了墓穴。
    停放许久的棺椁,随着陶埙之声落入坟冢。
    天上的阴云在此刻积得愈发厚。
    “埙”是大周民间最常见的乐器,它用陶土制成再廉价不过。
    宫廷乐师不屑于吹奏陶埙,更不曾为它谱曲。
    今日这陶埙所吹乐曲,皆是大周最常见的民间小调。
    也是那些士兵平日里时常哼唱的曲子。
    布满阴云的天空沉得随时都会坠向大地。
    一曲终了,薄棺也被埋入土中。
    士兵早已不再奏乐,但草原上的风却吹过他们手中的陶埙,自己呜咽着唱出了一首歌谣……
    率百官站在最前方的江玉珣缓缓低头,郑重向前方新起的坟冢行了一个大礼。
    并将视线落在了随木棺一道沉入土中的巨石之上。
    上一世时,他曾在假期与同学一道前往某个博物馆实习。
    那座博物馆建在一片古战场之上,等级不高规模也不太大,馆藏最多的文物便是自古战场上挖掘出的刀剑与马具。
    镇馆之宝则是一封被风沙掩埋了千载的士兵家书。
    而在博物馆之后,埋葬无数士兵的土地早已被黄沙掩埋。
    直至现代早已无人记得他们的姓名,更不知他们曾来这世上走过一遭。
    上一世去实习的时候,江玉珣并没有太过在意这一点。
    但如今真的踏上战场,他方才清晰意识到黄沙之下埋葬的,都曾是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
    想到这里,江玉珣便在这些坟冢挖好之前,委托与阵亡士兵相熟的同僚,简单在羊皮卷上写下了他们的生平。
    最终又将这些人的名字与籍贯,一一刻在了眼前的这一块巨石之上。
    ——往后千年万载,他们都将是家乡的荣耀。
    肉体注定会被腐蚀,被风沙掩埋。
    但是刻在巨石之上的名字,与他们留在这世上的属于自己独一无二的故事,却是他们与大周这个时代送给未来人的礼物。
    只等着某一日被后人发现。
    明明已是盛夏,但草原上不知怎的忽然起了一阵风沙。
    大风带着远处沙地上的烟尘一道轻轻覆盖在了碧草之上。
    眼前这一幕忽然与江玉珣当年看到的那片被黄沙掩埋的古战场重合在了一起。
    巨石一点点沉入地底,最终消失在厚土之下。
    江玉珣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也不知它重见天日之时,会是百年还是千年之后?
    “呜——”
    军号声再度响起,江玉珣背后的军士整齐划一地向长眠于地底的同僚行了一个军礼。
    最终不约而同地看向东方:
    达厄王将要逃至王庭,大周主力部队也要离开这片驻扎多日的土地向王庭而去。
    只等为这场战争彻彻底底地划上一个句号。
    -
    “轰——”
    折柔王庭外传来一阵巨响。
    震得用三合土制成的城墙都簌簌地向下落灰。
    大地也跟着它一道震颤起来。
    折柔王庭之中,还是个小孩的折柔王早已便吓得面如土色。
    完全没有了当年戏耍江玉珣等人时的威风。
    “十日了,周人已经围困我们十日了……”一名折柔贵族小心开口,尝试着打破了王帐内的寂静,“王,我们继续这样死等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啊。”
    他一边说话一边止不住的颤抖,语气也越来越弱,看上去已有了几分降意。
    周人围困王庭已有十日,但他们没有半点进攻之意,而是在王庭外的沙地边“展示”起了它们的火器。
    藏在城内的折柔贵族虽然没有受伤、流血,可是心理防线却早已被城外十日不停的巨响与火光所击破。
    那人顿了几息,终于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道:“要不我们还是——”
    不等他将这句话说完,坐在对面的另外一名贵族忽然站起了身,并厉声打断道:“这点勇气都没有?真给我们折柔丢脸!呵……就是像你这样的人多了,我们如今才陷入如此被动局面。”
    另一人附和道:“是啊,想当年我们折柔人想南下就南下,若是遇到周人反抗直接杀了便是!哪像现在这般窝囊?”
    起先说话的人忽然来了劲,他也跟着站起来,并指着对方的鼻子说:“当年?当年周人有这样厉害的骑兵?有这样能震动天地的‘火器’?你自己想死,可别带我们一起!”
    一石激起千层浪。
    刚才一直沉默不说话的其余折柔贵族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并向着坐在王座之上那个紧攥着手下兽皮毯的折柔王磕起头来:“王,我们降吧——”
    “是啊大王,我们还是早早投降吧!”
    “只要我们主动投降,周人绝对不会为难我们……”
    折柔王庭距离大周实在太近。
    两地私下之间的往来一点也不少。
    因此见识了泽方郡繁华,并在不知不觉中受到周人文化影响的他们,早在心中形成周人尚礼、有义,周地繁荣富饶的印象。
    一时间“降”字响彻整张王帐。
    坐在最上位的小折柔王,也紧紧地咬住了牙。
    在今日之前,虽未有人直接提出“投降”一词,但众人心中其实早就有了降意。
    丘奇王与大周开战的同时,王庭便将巧罗等国留在这里的质子,与大周的和亲公主连仪一道押入大牢之中。
    然而没过几天收到战事有变的消息之后,他们便于第一时间将这些人请了出来,并好吃好喝地供在王庭。
    尤其是连仪公主——如今再无人敢不敬她这个“王太后”。
    坐在虎皮毯上的小折柔王一点一点闭上了眼睛。
    王帐内跃动的火光,却还是透过薄薄的眼皮照向他眼底。
    照得他于此刻蹙紧了眉。
    这一瞬,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与声音,不约而同地抬眸向他看去。
    ……几息后,坐在王帐上的小折柔王终于一点一点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从未像此刻一般空洞,往日的桀骜不驯全消失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恐惧和忐忑。
    折柔王压低声音,他一点点松开手艰难地朝众人道:“降…我们降吧……”
    -
    被顾野九带人在折柔境内的荒漠与草原内追赶了一路的达厄王,完全不知道王庭之中发生了什么。
    他仓皇逃窜时,身边还带着数千精骑兵。
    可等到折柔王庭外时,手下却只剩寥寥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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