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石头城为堡垒主镇,加强台城西北线的防御兵力。
    “本相这便去书荆州,请谢府君全力防守长江上游一线,协同京城行事。”
    就算南朝的军力无从与卫觎带出的数十万铁骑抗衡,但幸在还有长江天堑,他来再多骑军,在水上也施展不开,双方真要进行水战,未必不能殊死一搏。
    而今谢韬手里的荆州西府军,便是南朝用以对付北府军最大、也是最后的倚靠了。
    王逍从前胸襟旷达,并无多疑之病,然当此草木皆兵的时刻,他难免杯弓蛇影。
    他不但担忧顾沅变卦,也疑虑谢韬北投。
    好在,王逍对与自己齐名的陈郡谢氏掌家人的性情还算有几分了解——谢韬看重名声,素有“俗尘不染”的风雅名号,不出意外,他不会与卫觎同流合污;再者,谢韬的族女皆在乌衣巷,料想他会有些顾忌。
    即使如此,王逍还是准备派一位兵部侍郎去荆州节度,趁着新帝登基,下一道褒奖诏书,示以对谢刺史的荣宠,也相当于在那里放一只眼睛,方能安心几分。
    “王爷还有何补阙?”王逍不忘向蜀王请询道。
    卫觎带领嫡系将帅一走,南朝堪用的将领所剩无几,除谢韬之外,便是掌有亲兵的蜀王了。王逍在李境初至京城时,还有忌惮提防之心,可到了要动真章的时候,也只有捧托拉拢。
    “丞相所虑甚是。只是……”
    蜀王听他部署,无甚指摘,心中却隐隐担忧另一事,威重的脸色微凝。
    “本王而今驻京,蜀地空虚,家慈贵太妃尚在蜀中,倘若卫觎部曲此时西征——”
    蜀亲王以孝义之名闻于当世,除了当年的让储之德令李氏宗亲津津乐道,他身上的另一桩品格便是孝顺。
    虽说他与生母郗太妃两地分隔多年,却年年四季都上贡蜀地土产进京奉母,又送长子进京,代他承欢阿母膝下。
    两年前李境在簪缨跟随大司马离京时入京,便是为接母妃还蜀。
    也是因为唐小娘子曾对他母亲有救命之恩,别看蜀王防备卫觎,对簪缨却从未中伤过一字不是。
    王逍怕蜀王耽于孝字,此时回蜀,那京中守卫军无疑就失了主心骨,老丞相目动神采,极力陈说道:
    “王爷放心,有荆州治所襄樊在前,北军如何过江攻蜀。且蜀地距京师遥远,攻蜀何益?”
    而后,王逍又故作轻松地笑道:“再说尚有世子坐镇在蜀国,王某一向闻得令郎早慧特达,机警有锋,有伯阳甘罗之才,子承父统,王爷何忧?”
    他口中所谓的世子,便是李境的幼子李涵兰,是李境送李容芝至京城几年后,同蜀王妃诞育的小儿子,视若珍宝珠玉,而今不过十五六岁。
    自古说皇帝重长子,百姓爱幺儿,其实王侯之家,对幼子的宠溺也不见得少。
    蜀王听闻丞相夸奖自家孩儿,自是舒心。
    想想巴蜀还留有三万兵骑护境,在他的治理下一向太平,加之还有长史辅助王妃,他便也不再提了。
    眼下,还是以拱卫京师为重中之。
    何况,蜀王眸色深沉,不动声色地捏了下粗粝的指节。时值帝位更替之际,他也该当在建康守着。
    东宫。
    宫内的太子詹事正忙着与礼部接洽太子登基的吉辰、礼服、祭祖、颂祝等流程,宫娥们则卖力地往廊柱上缠红绸。
    地砖如水漫泄的清凉内殿里,李星烺身着一领玉袍常服,正坐在榻边望窗发呆。
    殿外种有大片芭蕉,在木芙蓉妖娆怡红的衬映下莹莹碧绿,一片生机。
    太子身边还坐着一个淡妆秀丽,年龄不大的少女,正是五公主浈和。
    她也学着皇兄的模样踢踏着两足发呆,望着直棂窗外的盛灿阳光,幽幽道:
    “谁也不曾告诉我,檀大郎是那个模样啊……他怎么说跑就跑了,北边就那样好么。”
    咬定了不肯下嫁商户子的五公主,就因那日在太子书房的屏风后偷窥到檀依的相貌气度,自此便像患了相思病,恋恋不忘。
    李星烺听见五妹妹这时还能为儿女情长烦恼,转头望向那张天真的小脸,悒郁稍缓,不禁一笑。
    浈和的坏脾气,在皇室接连大变中已经收敛了许多,此时也未转头,咬唇轻道:
    “皇兄别笑话我不懂事啦,我都懂的,皇兄不想做这个皇帝,小五就是想逗皇兄笑一笑。”
    李星烺张了张嘴,眉头恸然一蹙。
    半晌,这书卷气满身的文秀少年低道:“小五对不起,哥哥无能,不能给你一份随心所欲的好姻缘。”
    浈和呶着小嘴,无所谓地耸耸肩,“皇兄别这样说,皇家有几个公主又能像皇姑母那样恣肆无忌呢?”
    “——长公主殿下有她的风华高贵,也有她不为人知的难处,人生在世,何必处处艳羡他人。”
    珠帘外忽而传来一道柔婉嗓音,梁贵妃簪钗挽帛而来。
    兄妹二人看见母妃,连忙起身迎出见礼。
    “母妃……”李星烺动了动僵硬的嘴角,有些不敢看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包容他的眼眸,小声道,“您是否觉得,孩儿同父皇血脉相肖,是个遇事退缩,扶不起的懦夫,令人失望……”
    他忘不了
    那日他自作主张地让位于皇伯父时,母亲那个震惊复杂的眼神。
    母妃不曾责备他,可李星烺依旧自惭无颜。
    因为哪怕是此刻,外面热火朝天地准备着他的登基大典,太子内心深处依旧觉得,他当不了这个皇帝。
    若他能够自主,皇伯父不肯接受帝位,他都想逊位给洛阳的那位大司马了。大司马马上能战,马下能治,驱逐了匈奴,威名震慑寰宇,除了不姓李以外,在李星烺眼中,没有人比他更具君主之象。
    他只求不要再打仗,不要再死人了……让百姓安安稳稳地休养生息,铸刀剑为犁器,放牛马于原薮,室家无离旷之思,皇帝姓不姓李,又有什么关系。
    可惜他怎么想都没用,没人会把他的想法当回事。
    太傅这几日也没有进宫,必是亦失望于他的软弱了。
    “星烺,抬起头来。”
    萧氏的声音依旧和煦柔软,李星烺依言抬头,便见母妃眼含笑意,风华清蕴。
    萧氏一字字道:“我记得论语中有言,君子守道,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哪怕山河变色,至少这一刻,吾儿位居东宫,便依旧是国储。纵你不愿承当,这个与生俱来的身份,如汝发冠,子路尚可正冠而死,吾儿便无勇气正冠以待吗?”
    李星烺怔忡地注视母亲半晌,喉咙酸胀如堵,眼中漫出热泪。
    他强忍泪水未落,蓦然揖手鞠拜:“儿臣空读万卷书,竟不及母妃一言。”
    “儿臣懂了,我虽不肖,亦不敢委堕先贤之志,该我职责,李星烺愿尽力克当。”
    顾二郎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趋步穿过府院,脱屐入父亲书房。
    檐下风铃叮叮作响,云影舒卷,时而在纱窗上酿出变幻的光影。室内,顾细婵跽在矮足黄花梨案对面,正为祖父素手烹茶。
    少女身上一袭谷鞘红的蔷薇花纹纱裙铺延在地板上,人比花娇,亦如一朵鲜嫩开放的蔷薇。
    “父亲,打听清楚了,”顾徊接过阿婵递来的茶,抿了一小口,“山阳城治疫确有其事,缨小娘子也确实带领几十护卫与武僧在城中逗留数日,亲自为疫患擦洗喂药,研治药方,救治上万百姓,并非虚张声势。”
    他看了看低头在案几上写着隶书,闻声不语的父亲,犹豫一下,放低声道:
    “还有便是,今晨传来消息,北雁国也归附洛阳了。”
    满头花白的顾沅笔锋微滞,没抬头,喜怒不辨地问:“十六称帝了吗?”
    第147章 这真可谓双喜临门
    “尚未。”顾二郎看不清父亲的表情, “只是据闻他与缨小娘子已住进了洛阳宫,北边的朝省,也按部就班组建起来了。”
    顾细婵顾着自己负责的那炉茶, 螓首低垂, 不声不响。
    顾沅沉默半晌,终于放下笔管, 看向神色间门不乏纠结的次子, “二郎,你也想效仿卫公行事吗?”
    顾二郎心中有一句“有何不可”, 他这些年因小弟之死,对晋室并无好感, 只是深知父亲恪守忠恕之道,此身此世不会做晋之叛臣, 所以有些话不好出口。
    他只能拐着弯道:“父亲, 其实咱们皆知, 卫观白不是暴戾恣睢之人,他也有经国治世的能力……”
    “世上不是暴戾恣睢又有才能者, 何其多也, 难不成个个都要篡权自立?”
    顾沅平静地反问:“当今太子仁善, 有近贤远佞之德, 老夫还不服老,有信心将太子辅弼成一代明主。他卫十六真想澄清天下, 就一定要造反不成,他若肯低下一头, 一心辅佐亲帝,他想改革修法,大家亦可坐下来细细商谈, 循序渐进,修文厉武,焉知晋室不可再图百年?”
    顾徊不语了。
    顾沅饮了口茶润口,转头看向一直装憨的小孙女,露出一点慈蔼的笑意,“阿婵心里有话,为何不说,你不是一向与阿缨要好吗?”
    顾细婵俏皮地吐吐舌,“大事自然有祖父与二伯商略,阿婵如何敢插口。阿缨姊姊么……”
    容长脸面的红衣小女娘抿出一抹甜甜的笑,“这二年间门我听闻了她不少事迹,佩服她得紧,唯一的愿望,便是想哪一天能再见到她,像从前那样一起说话玩乐一回,就好了。”
    对面的父子二人相视一眼,顾徊让细婵去瞧瞧厨房做的甜糕如何了。顾细婵会意,施礼而退。
    顾徊目视娇娇女的身影离开,转而正襟危色对父亲道:“阿父,儿子知您心之所望,旁的我且不说,只说说阿婵。您想必也看得出,太子殿下对她……有些心意,京城无秘事,太子也非城府深沉藏得住心事的人,今下,顾氏就是建康各方盯住的一块肉,阿婵的前程,您可为她考量过?”
    老太傅一瞬沉下脸色,“阿婵天性自然,我不会让她嫁入宫中。”
    “当年,卫世伯又何曾舍得让先皇后嫁与帝王家?”
    顾徊气息微急,目色中显露一丝痛苦,“世族门阀之间门的斗争与联合,自南渡以来,何曾有片刻停歇,身不由己四个字,我顾家切肤体会得还不够多吗?父亲,顾徊冒着忤逆之罪请问一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万一阿婵最终不得不嫁与太子,您想看阿婵步卫皇后的后尘吗?”
    这番话,牵扯到当年在诏狱绝食殉情的三郎顾凌霜,那是顾沅心底最深的隐痛。
    若非关乎一国兴亡,家族兴衰,顾二郎断不会诉诸于口,去撕裂老父心头的伤疤。
    他言罢,自己先泪水涟涟,起身,又扑通跪下叩首,“儿子大不孝!”
    顾沅目光静默半晌,没有怪罪,摆手让他起来。
    他的儿子以为,他坚持守护南朝,是他一片愚忠。
    殊不知,顾沅心里一直藏着一件知者寥寥的秘事,那便是,卫觎身中羯蛊。
    这么些年,那孩子体内的蛊毒早已根植深重,将来如何,实是难料。
    顾沅很清楚,如果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势必会对卫觎的威望与他麾下军部士气造成巨大的影响,北朝有刀笔吏,建康太学也并非无人。但即便在南朝被逼得节节后退的情况下,顾沅依旧对此守口如瓶。
    顾楚泽一生磊落,不屑欺于暗室。
    于家国然,于晚辈亦然。
    在私,他视卫觎如自家子侄,可在公,他却不得不做出最坏的假设:卫觎此刻
    是稳据北方没错,可谁能保证将来,若他毒发、失控、失智,甚至如祖将军一般……那么,顾沅脑海中浮现一张楚谡娇柔的女子脸庞——簪缨能管理一个青州,可她能独自支撑起北方的六州三十郡吗?
    届时会否有人不服她这个女子,北边派系不同的军队间门会否陷入新一轮的争权分裂,到那时群龙无首,枭雄并起,对中原来说无异又是一场烽火狼烟的浩劫。
    “父亲。”
    老人沉默太久,顾徊以为他沉溺于丧子之痛,慌神地唤了一声。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