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他一直愧疚,他千不该万不该让杨河在桂树下等他,回去拿几张符而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他那时就该拉着杨河一起。
    他想起桂树,忽而问:“桂树下怎么会有血迹?”
    杨河摆摆手:“不是我的,我那时候害怕,砍伤了来找我的成婆。”
    原来如此。宋酒这才放下心。
    人各有志,杨河既然尊重他的选择,他再劝杨河,就显得有些不识好歹了,他朝杨河拱手:“师兄,告辞。”
    杨河也拱了拱手。
    宋酒快步走出了杨河的藏库,里面的名剑秘境几乎能闪花他的眼,他怕自己在里面多留一会儿,就和杨河一起留在这儿了。
    成婆扶着拐,颤巍巍看着他,哀哀道:“仙师当真不愿意留下来,庇佑我春水城百姓吗。”
    宋酒对她作了个揖:“恕我不能接受,请您带我去见我师兄吧。”
    成婆怆然叹气。
    “罢了,罢了,仙师既然不愿,我老婆子也不强逼你。”成婆撑拐走出杨河的院落。
    宋酒跟在他身后,他想拿云镜联系蔺浮玉,一拿出云镜,却发现什么东西都发不出去,他顿时察觉到不对,内心毫无安全感。
    他指节拢紧,握住剑柄,剑尖直指老妪喉咙,他语气不善:“这是什么地方。”
    成婆目光害怕,惊恐道:“仙师,您是不是误会什么了,我等是真心邀请您来这儿的。”
    宋酒不语。
    她无奈摇了摇头,手心握住拐杖顶端,摩梭一圈,说:“罢了,我放你出去吧。”
    她话音刚落,宋酒眼前一黑,直感到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老妪望着他消失的背影,不知在跟什么人说话:“他不愿意留在这里,请您不要嫌弃,享用他吧。”
    又是那阵馥郁的桂香。
    宋酒剑尖抵地,艰难站起来,他四下望了望,发现自己出现在刚刚走过的那条幽深巷道上。
    难道他果真误会了那老妪。
    他们当真如他们所说的那般纯良,把他弄进那个诡异地方真得只是为了邀请他?
    他竟然那么轻易就出来了。
    其实也称不上出来,这条道依旧长得没有尽头。
    这时,眼前一阵白光闪现,凛冽剑气猎猎生光,带着寒冰冷气,即使遥遥隔着,宋酒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冷。
    这种寒冷让他觉得熟悉。
    ——这是首席师兄的剑气。
    不知道为什么,这里不能御剑,宋酒连忙朝剑气产生的方向跑去。离那里越近,他越能感受到一阵让人窒息的压迫感,和浓重的血腥气。
    “嗤——”剑影擦破血肉的声音。
    宋酒瞳孔紧缩,汗珠顺着额头流下,沾湿鬓发,沾湿眼睫,睫毛上的粘腻感让他难受,然而,他已经顾不上这个了。
    视野内,蔺浮玉手握玉卓剑,满身鲜血地站在那里,身影飘摇,已然是强弩之末。
    一个黑衣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袖摆在风中飘扬,袖中黑雾凝成手的样子,五指弯曲化作利爪,向蔺浮玉的胳膊抓去。
    蔺浮玉侧身一闪,剑招冰冷,然而,无论他的速度如何快,都刺不中黑衣人。
    宋酒拔剑闪身迎上黑衣人的攻击。
    金色剑气如长蛇般跃入黑衣人的躯壳,他却没有半点儿受伤的样子,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刹那间,火辣辣的疼痛在他胸口蔓延开。
    宋酒瞳孔睁大,黑衣人袖中黑雾溢出,如一张血盆大口像宋酒冲来,宋酒冷汗直流四肢发软,蔺浮玉猛地一扯把他护在身后,黑雾化作血口,一口扯下蔺浮玉胳膊上的血肉。
    黑衣人发出一声愉悦的喟叹。
    “天生剑骨,果真香甜。”悠悠的调子。
    宋酒望着蔺浮玉血肉模糊的胳膊,目露惊惧,蔺浮玉往他手中塞了一面镜子,目光清凌,藏有寒星,他语速很快:“相生镜,能帮你找到出幻境的路,宋酒,跑。”
    镜面冰冷,宋酒手握镜面,浑身上下透骨寒,他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师兄怎么办,首席师兄……师兄你跑吧,我在这儿拖着他,我……”
    蔺浮玉手上鲜血淋漓,几乎握不住玉卓剑,他脸色苍白,鲜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黑衣人的攻击轨迹,硬生生又被撕扯下一块皮肉,他闷哼一声,眼前发黑。
    蔺浮玉强打精神,默念剑诀,玉卓剑荡出剑气虚影,浅金剑阵在黑衣人身下铺开。
    冷汗自蔺浮玉冷诡苍白的侧脸滑落,他的呼吸轻得几近于无,他挥出一道剑气把宋酒逼退至十几步外,冷然道:“宋酒,跑!出去喊人——”
    宋酒握紧相生镜,从地上踉跄爬起,抖逢变故,他大脑飞速运作,语序混乱,颠三倒四,自言自语:“喊人……喊谁。”
    喊谁?
    蔺浮玉握紧剑柄,凝望着剑阵中毫发无伤的黑衣人,这个人的境界比他高,手下招数诡异,威势逼人,让人难以招架,刚刚看见这个人时,蔺浮玉还乐观地相信自己有一战之力,此时却知道他们之间隔着一条天堑鸿沟。
    宋酒能喊谁。
    他想了一遍秘境排行榜上的名字。
    江梅引?蔺绮?
    汗珠混着鲜血,沾湿长睫,他眼前模糊一片,拼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握住玉卓剑。
    诡异黑雾再一次冲破剑阵,眨眼间出现在他周遭,浓重的血腥气充斥鼻腔,他的胳膊再一次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蔺浮玉艰难睁眼。
    他侧眸看自己的手,眼前发黑,他看得不大分明,鲜红的血液和模糊的皮肉之下,有少许白色。
    蔺浮玉盯了一会儿,才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他的骨头。
    黑雾的威胁让人窒息,任何人看到这一团黑雾,都不可避免地会生出一种绝望感,蔺浮玉言语模糊,轻声喃喃:“别喊他们来了。”
    宋酒拔高声音,问:“师兄!你说什么!喊谁!”
    蔺浮玉看他还没跑,险些被他气笑了。
    他强忍喉中血气,嗓音嘶哑,扬声喊道:“谁都别喊!跑啊——”
    **
    日上中天。
    空气中飘来吹吹打打的铜锣声,鞭炮接连响起,红色的碎屑飘散在空中。
    城主娶亲的流水席摆满整个琉璃台。
    流水席上,多的是仙果仙饮,最次的灵果都有百年的灵气,竟然比临云宗先前办的宴席还要奢侈。
    因为城主府的豪奢,和向神灵许愿的机会,今日留在琉璃台里,参加城主婚宴的人格外多。
    新娘子已经从云舒院迎走了,此时,干净的小院里没什么人迹,连院外巡守的侍卫都撤下了,原本冷落的小院,更加无人问津。
    白衣青年从城主府后院,捞出来一只雪白幼虎。
    它是血统纯正的妖王后代,城主对它格外好,把它养得圆圆滚滚。
    容涯去找它的时候,虎崽崽大爷一样躺在太阳下,三个女使给它梳毛,它还呼噜呼噜到处跳脚,嫌弃她们梳得不够舒服。
    “呼噜!”幼虎不满。
    你把大爷带回来干什么!坏女人都不来找我!
    容涯倚着树干,捏捏虎崽崽的后颈皮:“她不去找你,你可以去找她。”
    “呼噜——”幼虎生气。
    她都不来找大爷!她根本不在乎大爷的死活!让大爷死在城主府好了!
    轻轻的笑声。
    “你或许误解了本尊的意思,”容涯修长的指节搭在幼虎的?璍皮毛上,语气温柔,“本尊的意思是,袖袖是你的主人,不是你的朋友。”
    “所谓主人就是,无论她如何对你,你都要顺从她,侍奉她。”
    容涯垂眸,薄蓝的漂亮瞳孔里流出轻柔的笑意:“哪怕有朝一日,她让你去死,你都要毫不犹豫地去死,明白吗。”
    明明仙尊还在很温柔地给它顺毛,但这一刻,虎崽崽脑壳空空,四肢又凉又软,它咽了口口水:“呼、呼噜……”
    明……明白了呼噜。
    容涯奖赏性地揉了揉它的头:“乖孩子。”
    他白衣松散,倚在花树之间,远望群山时,目光不经意扫过琉璃台一处挂满红灯笼的道路上。
    那条道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道路左侧拐角栽了一棵桂树,落花簌簌。
    他垂眸,捏了捏雪白幼虎的耳朵,雪白幼虎被捏得心里发凉,却呼噜呼噜装出享受的样子取悦仙尊。
    第95章
    这是一条长得望不见尽头的幽深巷道。
    不知道为什么, 这里不能御剑。
    宋酒拼了命地往反方向跑,自打学会御剑起,他便鲜少这么不要命地奔跑过。
    冰冷的风混着馥郁诡异的桂花香, 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跑得大脑眩晕, 喉中血气倒灌。
    他感受到自己的泪水流下来,顺着眼睫、侧脸,流到干涩粘连的嘴唇上,咸的, 略微发苦,他有点想呕,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险些握不住相生境。
    “砰——”
    他腿脚发软, 跌了个踉跄, 相生境自手中飞出, 跌到地上碎成八瓣。
    镜面碎裂的清脆声响让他如梦初醒。
    宋酒倒在地上, 脸擦过坚硬的石板路, 留下一条长长的伤口,他怔怔抬头,看见一棵花枝繁密的桂花树。
    阳光普照,树影斑驳。
    这是……出来了吗。
    他呆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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