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睡得深沉,今早却也醒得极早,毕竟心里还有记挂着的未完之事要做。沈鸢支身坐起,看见的是身侧空无一人的半张床榻。
    沈鸢先是怔了一下,毕竟昨日醒时,还是能睁眼就看见他的。懵怔过后,思绪清明起来了,又觉松了口气。卫驰不在府中,于她外出刚好有利,免得一会儿出门的时候,还得另找理由。
    银杏应声而入,所说的话也正好印证了沈鸢所想:“天未亮时,有人入府来递消息,将军起身后,刚出主院,听了消息便急急忙忙地出去了。”
    听着“急急忙忙”几字,沈鸢下意识地思索了一番,印象中,卫驰少有急急忙忙的时候,好似再大的事情,他都能风雨不动,好似稳操胜券一般。
    “可知是何人来递的消息?”沈鸢问。
    “奴婢不知,”银杏摇头,“奴婢只知将军临走前特嘱咐奴婢别吵醒姑娘,说姑娘近来疲累,该多睡一会儿。”
    沈鸢闻言,没有再问,疲累有些,但多睡会儿定是不行的,她一边掀被起身,一边道:“替我更衣,动作快些。”
    银杏怔怔点头,依言照做。
    卯时三刻,一辆马车从将军府西侧门缓缓驶出……
    **
    卫驰卯时未到便起了身,是因为听到外头传来的动静。
    段奚方才收到大理寺传来的消息,说是账簿寻到了,上边所字的官员姓名着实惊人,前来传话的人没有透露更多消息,只按着刘戟的吩咐来传,原话说得是:事关重大,卯时一刻,北城门外见,务必请卫将军本人亲到。
    段奚知道将军一直极看中账簿,上边除了能令沈家翻案的证据外,或还记着镇北军奸细的名字。光想到此处,段奚就已恨得牙痒痒了,他们在北疆殊死搏杀,同北狄人正面厮杀已是够受得了,偏还被自己人插杀一刀,这口气,整个镇北军上下,八万将士,没一个能咽下这口气。
    故收到消息后,段奚便马不停蹄地赶到将军府中,将事情禀报。
    卫驰穿衣起身,推门而出,果然见到段奚站在外头。
    “大理寺那边有消息了?”未及对方开口,卫驰多少已猜到些。
    “回将军的话,正是。”
    “说。”
    “前来传话的人,只道刘戟正从白鹤镇快马赶回,卯时一刻,约将军北城门外见,事关重大,必得面谈。”段奚言简意赅地将事情说完。
    卫驰眸色渐深,听到“事关重大,必得面谈”几字时,便知账簿上所记官员姓名必然十分紧要,以刘戟的性子,这么着急约他商量事情,除了紧要之外,怕是那人亦不好惹,又同萧彦联手,与之正面为敌,再往前走,前方不是光芒万丈,便是粉身碎骨。
    朝中能有此影响力的官员并不算多,卫驰进屋拿了剑,后腰亦别上那把他惯用的短刀,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除此之外,他一直耿耿于怀的军中奸细,面上神色徒然冷了,卫驰大步而出,便让他亲眼去看看,这些究竟都是何人所为。
    ……
    时未破晓,天色灰蒙蒙的一片。
    北城门外,卫驰策马而至,远远看见刘戟站在那里,正低头拍着身上的尘土,马匹在他身后响着鼻息,看样子也是刚到。
    “刘大人。”卫驰策马在他身旁停下,翻身下马。
    刘戟拱手回了一礼,没心思说些客套话了,只从怀里掏出卷曲成柱的小半本账册,开口直言道:“这是在白鹤镇崔默住过的客栈内搜到的账簿。”
    刘戟说着,顿一下,只将东西往前一递,脸上已没了初得账簿的震惊,余下的是鄙夷和不屑:“卫将军自己看吧。”
    卫驰接过账簿,展开,纸张不过寥寥三页,上头所记,全都是一人姓名——吴宗勃。
    兵部尚书,吴宗勃。
    卫驰先是眼前一亮,后又逐渐暗了下来。吴宗勃的名字确实可说是个不小的收获,但为何只有他一人之名?余下当还有五万两官银,是全都在吴宗勃一人手中,还是另有在镇北军中与之里应外合的奸细,只是未记其姓名?
    “还有吗?”卫驰问。
    刘戟摇头:“搜到的总共就这么多,另还有一部分账簿流落在外,不知现下在何人手中,我大理寺会继续追查。”
    “眼下,该解决的,是摆在眼前的事情。”刘戟顿一下,看向卫驰,平静道,“卫将军以为如何?”
    卫驰提一下唇,没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刘大人有何想法,大可直言。”
    其实刘戟心中已有了自己的决断,只是对手太强大,他还无法坚定信念,他约自己在此相见,便是想得到一份肯定和助益。刘戟是办实事之人,也因此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一坐便是八年,虽功绩累累,但久未升迁,便是因为他实打实办的性子,得罪了朝中不少人,这一点还和他倒有几分相似。
    “开弓没有回头箭,”刘戟目光落在远方,“卫将军是武将,该比刘某更明白其中之意。”
    卫驰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刘大人尽管放手去做,我镇北军八万将士,是决不会拥护一个贪赃军饷的皇子坐上那个位置的。”
    刘戟看向卫驰,目光相触的瞬间,二人相视一笑,刘戟先开口道:“卫将军以为,光是上边的一人姓名,足不足以令二皇子永不的翻身?”
    卫驰颔首,先前他也有过诸多顾虑,证据不是问题,此案最重要的一环,是在圣心。
    宣文帝宠爱二皇子是朝中人尽皆知之事,三皇子不受待见,太子如今亦被禁足东宫,空有一道虚名,被不被废只在皇帝的一念之间。之前种种证据,虽全部指向二皇子萧彦,但若宣文帝不追究到底,此事说到底,只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终不了了之。
    宣文帝是什么德性卫驰一清二楚,重皇家颜面而轻官员百姓,敏感多疑重制衡之术。当年父兄战死沙场,便是最好的证明。
    萧彦所犯之事,大到贪腐军饷、江南水患赈灾银两,小到豢养杀手,暗中为自己清理异党,宣文帝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和兵部尚书吴宗勃暗中有银钱往来,这是动摇到皇帝地位的事情,宣文帝决不会姑息。
    宣文帝可以容忍一个皇子草菅人命、碌碌无为、甚至暗中贪腐军饷,但决不能容忍一个,会动摇他帝位的皇子的存在。
    难怪萧彦一定要对崔默赶尽杀绝,也难怪萧彦要四处搜刮银两,私铸兵器确是得费不少银钱,也刚好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
    所以这一次,萧彦绝无翻身的机会。
    “足够了。”卫驰看向刘戟,静静道。若将手中证据比作水源,那么先前所得那些证据,或是一桶水、或是一井水、最大不过一条小溪,但“吴宗勃”这个名字,则是足以淹没所有的滚滚江水,顷刻之间,便能将萧彦淹没,令整个朝堂翻江倒海。
    “事不宜迟,刘大人尽快将此账簿呈给陛下,”卫驰平静道,“余下吴宗勃和萧彦往来的其他证据,我镇北军精锐会迅速找出、呈上。”
    “还有,剩下的最后一部分账簿,手下之人已有线索,想来一两日内便能有结果,待找到后,必会在第一时间派人交到刘大人手中。”
    刘戟怔一下,这是将功劳白白拱手相让的意思。天下没有凭白的好处,他们二人如今是合作关系,卫驰既主动让渡了一部分功劳给他,必是另有其他所求。
    “多谢卫将军,”刘戟拱手,“卫将军有何要求,想拖刘某去办,大可直言。”
    卫驰笑一下,和聪明人说话确能省心不少,只开口直言道:“军饷贪腐一案,如今既能证明是崔默和二皇子勾结所为,那么先前因此案入狱的户部尚书沈大人……”
    刘戟了然:“自该如此,刘某会向圣上提出,重审此案。”
    “这本就是刘某分内之事。”
    此案因军饷而起,账簿不过是令宣文帝下定决心重审此案的证据之一而已,无罪之人自该得到释放。刘戟转了转眼珠子,复又看向卫驰,只是这样的事情,如何会叫卫将军关心起来了?
    北风簌簌,尘土飞扬,刘戟身后鬃马亦被大风吹得原地踏了几步,发出“哒哒”声响。
    刘戟看向卫驰,倏然想起两年前的赐婚圣旨,是时间太久,让很多人都忘了此事,也包括他自己:“卫将军莫不是,还惦念着同沈家的那桩婚事?”
    卫驰神色冷肃,不置可否:“事不宜迟,这个时辰进城,刘大人当能在早朝时赶到殿上。”
    刘戟朗笑一声:“那刘某便先向卫将军讨一杯喜酒喝了。”说罢,便已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一人一马的身影行在最前,身后跟着的是大理寺此行一道办案之人,队伍进入城门。卫驰目光从那队人马上收回,这个时间入城,刘戟刚好能在早朝上,当着文武百官之面,将所有证物呈上。若是快得话,散朝之前,便能收到宣文帝对此案的决断。
    卫驰翻身上马,他这个时辰回去,不知沈鸢起身没有,又不知,她若听到重审此案的消息,会是何反应。
    手中缰绳甩动,马匹在原地踏了几步,卫驰看了眼天边破云而出的朝阳,不急不缓地策马入了城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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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颤颤巍巍地唤了他一声将军◎
    将军府大门外, 卫驰翻身下马后,便径直去了主院。
    迈入院门,却见房门大开, 侍从在外头洒扫落叶,房内, 是福伯整理房间的忙碌身影。
    “她人呢?”卫驰问。
    福伯怔一下, 未料到郎君会去而复返, 擦拭桌椅的手顿了一下, 回道:“沈姑娘一早便出去了, 所乘马车仍是先前那辆。”
    近几日有事要办,沈姑娘几乎和郎君日日如影随形,他以为今日亦是如此, 故也没有多问,只按吩咐备好马车,之后见主院无人, 便进来打扫。
    卫驰停住脚步, 没有迈入房中。她起床的时间倒比他预想的要早, 原以为她会累着,想让她多睡会儿, 不过她既已起了身, 早早去了营中,也好, 卫驰思忖片刻, 转身去了书房, 待早朝之后, 得到重审贪腐一案的确切消息后, 再去营中不迟。
    日影上移, 轻云薄雾。
    卫驰在书房看完北疆传回的几封书信后,便起身回了主屋。
    屋内,福伯刚将屋子打扫干净,见郎君进来,只躬身行礼,后便准备退出房中。
    卫驰的目光落在房中一角,福伯刚整理完的地方,是一处放置杂物的博古架。若是朝中其他官员的府邸,这样的博古架上,必然是摆满各式字画、花瓶之类的奇珍异宝。但以卫驰的性子,如此物件,房中自是一样都无,久而久之,角落的博古架,便成了摆放杂物之处。
    架上其中几处摆着他从前用过的短刀,其余多处皆空着,眼锋扫过,卫驰意外瞥见放置在上边的一提药包,莫名觉得有些熟悉,是先前沈鸢特意带给他的那几幅药,说是治疗外伤所用,还说要帮他换药,后又改口说不对症,叫他不用为好。
    想起那时候的沈鸢,也算是无所不用其及,无用是无用,不过却是她曾经的一片心意,久未触碰,药包外的桑皮纸上甚至已覆了一层薄灰。伤势已好,这药他虽没有用,却也一直没扔。
    卫驰走过,拿起架上药包,拍了拍上头的积灰,桑皮纸上原被灰沉遮挡着的字迹渐渐清晰,上面赫然写着三个小字——
    玉康堂。
    眼色忽然一沉,是和白鹤镇上那件药铺如出一辙的店铺名字。
    这药是沈鸢先前所给,如此说来,早在前往白鹤镇之前,她便去过这家名为“玉康堂”的药铺,却只字未对他提过。
    眉峰逐渐下压,眼底划过锋锐之色,想起段奚先前所言,那间药铺名为玉康堂,除了白鹤镇外,上京城、京郊其他几镇、甚至江南一带,都有他们的药铺。
    他早觉此药铺有问题,脑中回想起和沈鸢一起在白鹤镇时的种种,药铺后院豢养的信鸽,伙计心思深沉的闪烁其词,还有便是那药铺伙计先是缄口不言,但沈鸢第二次独自一人去而复返后,便带回了可用消息。
    前面这些,或许还能说是巧合,又或说是她虽和药铺之间有着某种联系,但并因此耽误什么,相反却还有所助益。
    但那日她忽然出现在迦叶寺时的古怪,还有后来,比对官银数目时,她脱口而出的“数目不对”,一桩桩一件件,单独看时,似都有合理的解释,但此时再次串联在一起,特别是看着眼前药包上沾了灰沉的“玉康堂”三字。
    先前所有的看似古怪之事,在这一刻便都说得通了。
    眼前药包,是沈鸢一早就拿给他的,只能是她和玉康堂之间早有联系,但她却从未对他提及过半个字。
    白鹤镇的伙计对她言听计从,这些便都算了,他可以假装没发生过。
    但在迦叶寺时,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数目不对”,就不仅仅是隐瞒实情那么简单了。
    想起那日段奚所言的账簿线索。
    “眼下只知那部分账簿在上京城中,那人姓王,但具体在何人之手,还需些时日追查。”
    “上回人是属下亲自跟的,跟到西市闹市,人多的地方,转眼便不见了。”
    西市闹市,若他没有记错,西市街尾便有一家药铺,上回他从西市经过,正巧看到沈鸢在首饰铺内和叶婉怡拉扯的那回,街尾便是一间药铺,铺名已记不清楚,但可以确定,里边有个“玉”字。
    思绪一下被拉回到那日,当时沈鸢一直遮遮掩掩,似有所顾忌,还对叶婉怡一再退让,似乎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将这些事情一一串联起来,卫驰心中逐渐有了一个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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