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彦瞳孔骤缩,目光凝在太子身上,思绪紊乱间,忽地又自身前射来几箭,口中被迫吐出一口鲜血,身子不听使唤地直直倒下,目光逐渐空洞,随即涣散下来。
    萧彦满身鲜血地倒在地上,濒死之际,却是笑了。
    有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然何人是螳螂,何人又是黄雀呢?
    可笑,终究他们都是错了。
    萧彦身子向后,倒地一瞬,血水伴着雨水四下溅开,身体倒下的声音淹没在淅沥雨声中,萧彦双目瞪大,嘴角抽搐了两下,却再未有一言发出。
    宣文帝看着眼前突如其来一幕,吊在心头的一口气终是松下,救驾之人已到,不远处太子已带兵赶到,紧随其后的是身披战甲的卫驰。
    然萧穆见此一幕,却与宣文帝的反应截然不同。他明明已提早部署妥当,太子此刻应当已死在他所安排的人箭下才对,心中巨震,直至他对上卫驰杀气腾腾的眼,才知一切皆是他想得太过简单。
    原来太子早就看穿他的计谋,之所以不动声色,只是为了将计就计,而卫驰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与其勾结在了一起。萧穆自知大势已去,事到如今,他已没了装模作样的心思,知道太子的目标是何人,只左行几步,将原本挡在宣文帝身前的身子移开,以示投诚之心。
    “逆党已除,多亏太子殿下和卫将军救驾及时!”暴雨中,萧穆用少有的笃定语气,高声将话喊出。
    却不料,来者根本不将他的投诚放在眼中。
    下一刻,又有羽箭破风而来,其中一支破风而出,直击膝头。右膝中箭吃痛,萧穆站立不稳,不得不单膝跪地。他一手撑地,尽力抬头,对上的是手持短弩,眼神锋锐的卫驰的眼。
    宣文帝悬在喉头的一口气还未松下,立时又提了起来,眼见原本挡在自己身前以身相护的萧穆移步开来,随即又中箭跪地。耳边划过羽箭擦鬓而过的声音,此时此刻,宣文帝才终于明白过来,此番动乱的真正幕后使者是为何人。
    臂上已然中了一箭,宣文帝正对上太子的眼,头一次从他眼底看见有狠厉之色闪过,那个曾经他总说过于温润、不够狠心的嫡子,如今终是从他眼底看见了不同的眼色。
    只是那抹狠厉之色,是对自己。
    “你已是太子,朕的位子迟早都是你的。”在强盛的杀伐之气下,本能的求生欲使得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可以瞬时抛开一切,卑躬屈膝地放声求饶。
    然话音未落,已有羽箭破风而出,“嗖”地一声利响,宣文帝身子一紧,左胸正中一箭。
    不远处,太子眼底的狠厉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独属于胜者的傲然之色。
    “逆,逆子……”滂沱大雨下,宣文帝奄奄一息的声音终是被雨声淹没。寒风四起,终是身子一歪,向旁直直倒下。
    风雨滂沱,天边惊雷又起。
    昏暗中丽嘉,太子直看住那抹倒下的明黄身影,大雨淹没了他的眼神,风雨中,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低低道:“顺势而为,父皇,这可是你教我的啊……”
    狂风骤起,大雨滂沱,蜿蜒狭长的山道上,雨水遮不住浓重的血腥味。
    被隔绝在两头的随行官员,只见山道周围不断有箭矢飞射而出,周遭不断有人倒下,充斥鼻尖的血腥味越来越浓,知道情况不妙,却不知具体情况如何。
    不知过了多久,风雨渐收,天边阴霾散去,浩浩荡荡的祭礼队伍返回至山脚殿宇。
    帝王驾崩,太子理应顺应天命,主持大局。
    事发突然,祭礼被迫取消,国不可一日无君,赤霞山动荡不安,为防再有意外发生,也为回宫主持大局,太子下旨,众人启程返京。
    萧彦不甘被逐,先是在离京途中逃脱叛乱,后集结兵力意图谋反弑君。太子虽极力抵抗,但赤霞山地势特殊,萧彦有备而来,萧穆与其内外勾结,宣文帝死于萧彦箭下。
    现如今逆党已除,萧彦被射杀,其同党萧穆右膝、左腹各中一箭,押回上京,入大理寺狱等待判决。
    傍晚时分,乌云散去,天边霞光尽显。赤霞山本因傍晚霞光赤红而得名,天边映着晚霞,土地浸染鲜血,今日的赤霞山算是真正意义上地笼罩在一片深红的霞光之中。
    晚风清,晚霞明,被大雨洗涤过的山峦叠嶂,静静伫立,浩浩荡荡的队伍自山脚而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之后,一切终于,重回寂静。
    第77章
    ◎身子已被紧紧拥住◎
    天河渐没, 夜已阑珊。
    夜幕之下,宫城肃穆,与几个时辰前, 动荡不平的赤霞山截然不同。赤霞山动乱,君王薨逝的消息, 已然传回上京, 此时此刻, 宫门大开, 朝臣皆闻讯入宫, 分立议事殿两旁,是为君王哀悼,也为迎新君入主。
    镇北军一路贴身随行, 护卫太子入宫,赤霞山的叛乱由皇子内外勾结而成,根本防无可防。所幸太子无碍, 只是受了些轻伤, 眼下非常时期, 君王逝,储君即位, 是为天命, 镇北军拥护新君上位,是为正途, 必得慎之又慎。
    子时正, 宫中丧钟敲响。
    钟声响彻在深浓夜色中, 苍茫悠远。宫城肃穆, 新旧更迭, 在这个忽晴忽雨的今日, 周国终是易了主。
    **
    天色阴沉,霜冷风凄。
    白鹤镇东南角民巷外,一队身穿胄甲之人,将院落团团围住,手持长剑誓死护卫,周围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
    守在院内的是另一队镇北军精锐,为首之人沈鸢识得,是几个月前曾一道往来白鹤镇追查崔默下落的军中领队许毅。
    “末将逢将军之命护沈大人及沈家其余人安危,便誓死保卫到底,院外那些,不过乌合之众,只消片刻,便可手到擒来。”许毅的说话声混杂着院墙外忽高忽低的打斗声,显得沉着有力。
    沈明志点一下头,他并非年老昏聩之人,如今他人虽不在京中,但凭着多年为官的敏锐触觉,亦能感受到近来的朝中的动荡不平。正式调令昨日已下,他原打算午后动身前往沛城,但临出发前,却被外头守卫拦住,心中隐约知道自己猜测之事或已发生,沈明志没有多想多问,只照吩咐留在此处,静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沈致年幼,见到这样的阵仗不免有些畏惧,才经历过沈府被抄一事,眼前场景不免令他想起那日种种,此刻正害怕躲在父亲身后,不敢言语。
    沈鸢转头与父亲对视一眼,从他眼底看见了信任和支持,感激父亲没有多说多问。
    知道沈鸢或还有事需问,沈明志未在院中久留,只带着沈致先行返回房中。
    房门关上,沈鸢心定下来,心底并没有多少畏惧,她早见识过镇北军的本事多回,上一次随卫驰来白鹤镇查案之时,亦是受其护卫,从前更惊心动魄的场面她都经历过,眼下这些,有何可惧。
    正月十六,早猜到今日不平,只是原本以为这不平该发生在宫中或是赤霞山之类的其他地方,却不想,一乱起来,连此处都不可避免。只是她有一事不明,沈家今日之势微乎其微,根本无力成为任何人的阻碍,又能引何人觊觎,竟需派人前来,不惜刀剑相向。
    她自己的处境倒是没什么可担心的,难不成是卫驰那边?
    心口莫名紧了起来,沈鸢看向手持长剑的许毅:“是不是卫驰那里……”
    沈鸢问这话时,嗓音几乎颤抖着,甚至没敢将余下的话说出,只稍停顿了片刻,低声问道:“现下那边是何状况,可否请许将军给我一个准话?”
    “一切顺利,”许毅回道,“根据所得消息来看,眼下大将军当在护送太子殿下回宫的路上。”
    “沈家并未碍着任何人,但却能成为某些卑劣之人掣肘大将军的手段。”
    院外的打斗声逐渐变小,空气中有浅淡的血腥味弥漫。
    沈鸢怔一下,半晌才明白过来许毅话中之意,何人与卫驰对立,又是何人需要掣肘卫驰,她很清楚。
    “所以,许将军的意思是,此刻院外前来索命之人,是萧穆派来的?”即便难以相信,但沈鸢到底还是将疑问问出了口。
    许毅点一下头,没再多说。
    大将军早叮嘱过,三皇子萧穆性格阴翳,行事手段卑劣诡谲,若赤霞山事败,他为求自保,难免做出伤害沈鸢及其家人之事,且会以此为筹码,换取自身利益,故大将军早早派人守护左右。
    果不其然,一切皆被言重。
    原本大将军交代过,不必对沈姑娘提及此事,以免影响其心情,然眼下对方既主动问及,许毅便也不再隐瞒。这些本只是男人间的事情,无端牵扯无辜之人,这样的举动,实在令人不齿。
    沈鸢看着许毅重重点下的头,心中先是五味杂陈,后又觉轻松释然。心头原本对萧穆残存的那一丝愧疚,随即烟消云散,先前心中还觉辜负了他的爱意,如今才知,一切都是过眼云烟,那样的一个人,心中除了权力和手段,根本容不下其他之物,可笑他的自以为是。
    院内起了风,灰蒙夜空中下起了濛濛细雨,沈鸢拢了拢肩上披风,行至廊下躲雨。
    雨水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气味冲淡,院外的打断声渐小渐弱,直至安静无声。
    沈鸢抬头,目光落在风雨飘摇的茫茫夜空中,她从未质疑过卫驰的能力,此刻只愿他能一切顺利,平安无虞。
    **
    翌日一早,云销雨霁。
    昨日大雨,将上京大小街道洗涤干净,清早的空气满是清新气息,东西坊市照常开放,大街小巷人流不息,上京城中一切如常,似乎无人在意昨夜响彻耳边的钟声。
    与平静如常的街巷不同,宫中便没有那般安宁静好了。
    萧彦谋逆,其母淑妃昨日便已被禁卫扣下。十二年前,兄长谢维无故死在异乡,至今尸首未寻,宣文帝以“大局为重”为由,选择不了了之,镇北军兵败后的数月,谢家便已被宣文帝以各种理由相继削弱瓦解,唯有淑妃在后宫的地位一日日走高。
    本以为,萧彦得帝王喜爱,若是有朝一日可坐上那个位置,谢家这些年所受委屈,便也算值得。没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除了所谓亲眼和宠爱之外,再无他物。
    今时今日,萧彦终是迈出了最后一步,如今败了,若说悔恨,倒也没有多少,左右谢家人早就没留几个了,不过下到黄泉,恐自己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罢了。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殿中,光影透过门上白纱,依稀投落在地。
    淑妃一袭白衣曳地,长发及肩,缓缓走向房中一角。金丝楠木雕花的妆奁抽屉拉开,内里的白色瓷瓶静静摆放。
    都说因果报应,十二年前,宣文帝以谢家为刃,在镇北军身上划了一刀,用无数人的鲜血稳固住他的帝位。
    今时今日,事有轮回。
    而她,也终于有了解脱。宫中折磨人的手腕她一清二楚,死并不可怕,这高大巍峨的宫墙内,有的是比死更让人痛不欲生的手段。她和皇后斗了这么些年,如今太子得势,皇后又岂会放过她。与其等旁人出手,她倒宁可自己动手,死得体面。
    白色瓷瓶瓶盖打开,淑妃仰头,将一早备好的毒药饮下。
    剧毒入口,淑妃豁然倒下,清晨的第一缕光,照在她苍白如雪的面上。
    ……
    朝阳从东方升起,为各处挂满白绸、肃穆庄严的宫城添上一抹暖色。
    君王薨逝,太子理应顺应天命,主持大局。
    赤霞山一事太过突然,先前礼部为祭礼一事忙得团团转,如今一夜之间,祭礼上的安排全都作废无用,眼下礼部一面有条不紊地操持先帝的丧事,一面忙着为新帝登基做准备,也算焦头烂额。
    然一边是已逝先帝,另一边是即将登基的新帝,虽说帝王已开口说一切从简,但如今境况,孰轻孰重,礼部那帮老狐狸自分得清楚。
    原以为项上人头不保的钦天监,并未因赤霞山之事而被责罚,天象有异到底抵不过人心有异。
    在其位谋其职,如今依然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钦天监自该尽全力办事。是五日之后,上上大吉,是为新帝的登基大典。
    萧彦在赤霞山上被乱箭射死,其尸首并未抬回,原地掩埋。萧穆被关押在大理寺狱,尚未下旨惩处,眼下诸事繁杂,无人有空去关心一个再无翻身机会的皇子死活,一切待新帝登基之后再下决断。
    御书房外,萧贺负手而立,静静看着内里宫人忙碌的身影,其身后站着的,是一身胄甲,背脊挺直的卫驰。
    之前跟随先帝左右的明公公,那日在赤霞山因忠心护主,而惨死叛党的乱箭之下。如今在内忙碌的,是自小陪伴太子左右的洪公公,眼下正忙着督促宫人将御书房尽早收拾妥当。
    “朕之前应承过你的事情,皆作数。”如今虽未举行登基大典,但萧贺已然接手了所有事情,旁人眼中,萧贺已然是新帝的身份,而非从前的太子。卫驰是有功之臣,即便如今身份不同,但在他面前,萧贺并没有什么架子。
    “十二年前的事情……”萧贺的目光落在远处,说着顿一下,纠正道,“如今年节已过,应当算是十三年前了。”
    “待登基之后,朕必在第一时间下旨重查当年之时,为卫家正名。”
    十三年的事情,并不难查,只是之前先帝故意压下不提,既是正名,便该有适宜得当的过程,方才显得名正言顺。
    卫驰右手搭在剑柄上,点一下头:“多谢陛下。”
    “还有你的婚事,朕会找个合适的时机下旨赐婚,你不必担心。”萧贺顿一下,继续道,“除此之外,你可还有其他请求,皆可直言不讳。”
    卫驰闻言,身子微倾:“臣确还有一事。”
    萧贺转身,看向卫驰:“但说无妨。”
    “沈明志的调令……”
    “此事朕自有安排,”萧贺出言打断,“沈明志本就是我门下之人,一身抱负效忠大周,眼下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没有你提及,朕也会派人将其调回京中,这一点你大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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