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茴回头,看见云之墨的刹那松了口气,而云之墨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中的紫玉兰花上,花朵掉了大半,仅剩几朵完整的与光秃秃的树枝。
    明知是紫玉兰花吸引了那些鬼魂过来,云之墨想质问她为何不丢掉,可又对上奚茴的眼,那句质问就说不出口了。
    他知道她为何不丢,因那花是他放在了她的床头。
    第60章 烈阳之风:八
    ◎如时光回溯,而她从过去穿越到了此刻。◎
    鬼域与曦地重合得非常迅速, 不过短短几日暴雨便将那些死去许久尚未来得及投胎转世的魂魄全都拉回了凡间。不同于之前散漫的鬼魂只吸附于曦地草木间的阳气,这些鬼魂数量过于庞大,加上轩辕城已经完全被阴气笼罩, 凡人身上的阳气变得更加吸引他们。
    奚茴反应过来这一点时,整个客栈已经静悄悄了。
    远处符光微现, 谢灵峙几人早已冲向了鬼魂最多的地方。
    不过片刻安静, 奚茴便一路往房间小跑过去, 推开门将几枝紫玉兰花好好地插在案台上的花瓶里, 做好这一切她便拉着云之墨要往外跑。
    “追上谢灵峙他们。”奚茴道。
    云之墨顺势搂住了她的腰, 若要追上谢灵峙何须奔跑?只是……
    “找他们做什么?帮忙捉鬼?”云之墨问。
    奚茴哼了声,咬牙切齿地开口:“帮他们捉鬼?我是想找到赵欣燕和荀砚知!”
    方才那一瞬她可算是想明白了,若不是云之墨及时出现, 奚茴绝对会被那些鬼魂扑倒,被吸食了阳气之后也不知是痴傻还是死去。她又不是什么善人,没有立刻杀死赵欣燕也是因为奚茴想在杀她之前先折磨一番她, 让她受够了委屈再一刀毙命, 现在奚茴不这么想了。
    拖延敌人的死亡就是对自己残忍!
    得知奚茴的目的, 云之墨也不再跟她跑出客栈浪费时间,而是抓着对方的胳膊环住自己的肩膀, 略弯腰抱紧了奚茴, 低声道一句:“别松手。”
    奚茴立刻闭上双眼,只感受到耳畔风声呼啸却无雨水淋在身上, 不过几息之间那阵风便转小, 而后淅沥沥的大雨淋湿了衣衫, 奚茴睁眼, 竟已是到了轩辕城外。
    这世间并非只有轩辕城一处的鬼域在与曦地融合, 只是这一处相较于别的地方要迅速千百倍。许是因为地势原因, 轩辕城原先所在之地也是层峦的小山,后因陵迁谷变成了栋栋屋舍,城池县镇,如今鬼域的融合倒是将轩辕城的过往之势推了出来,陆地陡然拔高数寸,城墙下处处裂痕。
    城内城外皆有鬼魂,漫天漂浮的黄符编织成了巨大的网,微弱的符光在黑暗中闪烁,悬飞上空的行云州人只要离开彼此跟前就再也看不见了。
    天色变化极快,乌云遮天蔽日,劲风暴雨阵阵,就像是天撕开了一道无边的豁口不断往下灌水,而层层乌云又因风卷成了漩涡,仿佛下一瞬就能拉苍穹坠落。
    奚茴的手紧紧地捏着云之墨的袖摆,后又觉得不安心地搂住了他的胳膊。
    她没见过这样的天,白昼比黑夜还要暗上百倍,飓风卷起的雨水和飞叶中,还有满城带来的金桂花香。
    谁也不敢出门。
    谢灵峙带着应泉等人越来越往那龟裂的天空而去,像是想凭一己之力补上苍天般。
    风沙暴雨里传来了赵欣燕的声音。
    奚茴回神,视线从天上飞的几人身上挪开,离得那么远,她也认不得谁是谁了。赵欣燕离她倒是不远,她能看见对方的身影,在黑暗中化作一个轮廓,有人替她挡住了风雨,又被她推开。
    “滚开!你骗我,你们合起伙来骗我!”赵欣燕伸手想要推开为她遮风避雨的魂魄,可她根本碰不到他。
    荀砚知以魂力阻挡了飓风中翻卷的鬼魂,看向泪流满面的赵欣燕,压低声音道:“赵姑娘莫要冲动行事,你如今情绪不稳定,还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躲好了才行,以免被这些鬼魂趁虚而入。”
    “谁要你假好心?!”赵欣燕垂眸看向自己穿过荀砚知魂魄的双手,眼泪滚滚而下,从气恼中生出了怨恨,她抬眸瞪向荀砚知:“你从来都不想当我的鬼使!我也从来没有真的触碰过你!你不信我,又何必来救我?”
    她知道自己配不上荀砚知,因她是赵家的女儿所以周围人都对她献殷勤,可赵欣燕却知道总有些与她不对付的背后偷偷说她的坏话,说她能力一般却与荀砚知结契,当初若不是赵家一意孤行让荀砚知当她的鬼使,就凭她自己的本事恐怕没能力进入漓心宫。
    赵欣燕听过许多次这种话,所以她到了漓心宫也很用心地修习法术,她也怕看见荀砚知,若非必要从不唤他出来,以免被别人说成炫耀。
    后来她想旁人说什么也不要紧,反正荀砚知此生都是她的鬼使,是她的所有物,为她所操控。
    可这还是赵欣燕第一次觉得,一切都在往失控的方向发展,荀砚知从未对她十足信任。
    就连奚茴给他的破石头他都收下了,可她却从来没能触碰过荀砚知的衣角。
    “赵姑娘,冷静下来吧。”荀砚知的魂力只能超度鬼魂,并不能抵挡太长时间,赵欣燕如今正处于风口浪尖处,若再这样激动下去被那些鬼魂钻了空子,必会有性命危险的。
    “明明是你拿了奚茴的明晶!却又要秦婼出来冒名顶认,倒成了我随手捡起的明晶诬陷她!我从小到大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是你与她联手欺负我!你根本不配做我的鬼使,没有任何一个人的鬼使会背叛他的主人!”赵欣燕拔出腰间的剑对准了荀砚知。
    天空上的黄符被风吹散,符灰一并卷入了大雨中,荀砚知垂眸看向闪着寒光的剑尖,忽而想起年城那一晚,她久违地将他唤出,却是让他去推一个本对她无害的少女,而后又用黄符震慑,打伤了他的魂魄。
    此时此刻,荀砚知还在拼尽全力护住赵欣燕,可心间又有一丝疑惑,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
    从很久以前开始,是否值得便在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回了,不光是赵欣燕,乃至赵家的上上任家主,荀砚知也从未在其身上感受过对自己的尊重。
    赵欣燕说,他不信任她,她又给过他同等的对待吗?荀砚知也不知自己从何时起便习惯隐藏魂魄本体,以形现身,往上再推五个结契的赵家人,他们都不曾碰到过荀砚知的魂魄。
    失望不是瞬间,而是日积月累的。
    对赵欣燕如今蛮狠不讲理失望,对赵家先祖越来越理所应当失望。
    而现在赵欣燕将她内心真正的想法说出,以剑对着自己的鬼使,还说她是他的主人。
    这不是行云州人与鬼使结契后的关系,至少谢灵峙不会将英婷当成仆人对待,他尊重英婷,会称其为将军……哪怕是秦婼对待她的鬼使小小也如同姐妹,不曾看低对方。
    荀砚知不禁想,他是什么呢?他算什么?又有多少人记得他曾从何处而来?因何而死?又为何才会成为赵家特有的鬼使?
    剑拔弩张的气势直叫奚茴看了一场好戏,她瞧见往日高高在上的赵家大小姐如今泣不成声,心中最憋闷委屈不过的便是自己信赖的鬼使向着别人。
    赵欣燕不敢在旁人面前哭,冲出客栈后直奔城外而来,自打重新与奚茴碰上面后她便处处不顺,如今终于能将心中的不满发泄出来。
    “万年密林里两位师兄是她杀的,徐菱也是她杀的,可每每问及此话她便装无辜可怜博取众人的同情与信任。我亲眼看见了她与那浑身眼珠的恶鬼站在一起,她甚至曾经想要杀过我!又让秦婼倒戈,如今还来你面前献殷勤装好人,她就是想害我!她是想方设法地报复我,折磨我!”赵欣燕怒声道:“奚茴她是怪胎!她生来噩兆降临行云州,她早就该被扼杀了,为何你们都不信我?连你也欺负我!”
    荀砚知快坚持不住了,忽而有种念头便是不如就此放手,也别坚持了。
    生为众人,死无意义,不得自由。
    “赵姑娘,回去吧。”荀砚知的魂魄被周围鬼魂卷起的风沙吹散,就连他衣袂上的银松花纹也变得模糊了起来。
    赵欣燕抹去脸上的眼泪与雨水,坚持着最后的自尊道:“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以后只站在我这边,我就跟你回去。”
    赵欣燕以自身安危威胁,就看荀砚知是否妥协。
    “只要你信,那两位师兄和徐菱都是被奚茴杀死的,只要你答应我替我揭穿奚茴的伪装,只要你……啊——”赵欣燕的话还没说完,忽而一阵飓风吹过,连带着草叶翻飞,无数鬼影扑面而来,她惊叫一声往后倒去。
    “小心!”荀砚知本能地护住了赵欣燕,又因这一时卸力而被那些鬼影从魂体中穿过。
    从鬼域而来的鬼魂都带着浓浓的阴气,那些阴气几乎打散了他的魂力,这一瞬荀砚知的魂魄如破碎的镜面,跪地的刹那卸了满身的明光。
    他魂魄中的功德比曦地阳气还要滋补,丝丝缕缕被那些鬼魂衔在口中带出了魂体,荀砚知刹那以手捂着心口,再抬头看向被他护住的赵欣燕,对方显然已经吓傻了。
    一缕缕明光如流动的银砂从他的指缝间溜走,又被那些鬼影带去了远处。
    鬼影顺风而来,暴雨越来越大,奚茴离他们并不远,自然也看到了那些微弱的光芒,一丝丝如线般被鬼影夺走,而荀砚知根本没有办法阻止。
    他不是鬼使中的利剑,也非强大的护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魂魄中蕴含的力量被一丝丝剥离出体,成为别的鬼魂的灵魂补给。
    顺着功德散去的方向,荀砚知似乎看见了一抹金色异光,离他百步之遥,在黑暗的骤雨里闪烁。
    衔着功德的魂魄四散逃开,又被风大致吹向了同一个方向,丝丝银线从眼前流走,风穿过奚茴的发丝与指缝,鬼魂即将撞上她的那一刹,她好像听到了一道笑声。
    一道久远的、银铃般惬意欢快的笑。
    再一抬头,哪见风雨?她却莫名置身于一处花香鸟鸣的禅寺院落里,巨大的菩提树树枝上挂满了藤蔓,坠下根须,枝叶繁茂如一柄撑开的伞,遮蔽烈日阳光。
    不远处的扫地僧撑着竹枝笤帚擦了擦额上汗水,慈善的脸上眉眼弯弯,笑意甚浓。
    阳光很暖,风中漂浮着檀香的味道,清幽的小院里除去孩童的笑声还有几声犬吠与铃铛声。
    一人步入院内,从映着佛文的围墙旁走过,躲着日光对那扫地僧道:“你看他笑得多高兴,我就说没有小孩儿不喜欢狗的。”
    奚茴闻言转身,菩提树下方才什么也没有,此刻却多了一人一狗两道身影。
    小孩儿约莫五岁左右,身旁的狗也很小,叫起来奶声奶气。小狗因瘸了一条腿跑得也不利索,却很兴奋地跟着它的小主人在阳光里打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作响,它正欢乐地吐出舌头。
    而那个小孩儿垂着眼眸,手中一枝竹竿探路,又怕无意间打到了小狗,便只敢在脚下方寸之地挪动。
    他是个盲的。
    天降骤雨,刹那冲散了充满温度的画面,奚茴猛然睁眼,如时光回溯,而她从过去穿越到了此刻,仍旧定定地站在了暴风雨中。
    黑暗席卷,又是一瞬的诡异画面穿过她的脑海。
    十岁的少年穿上袈裟却未剃发,他身边伴着一位老和尚,二人坐在村口,小方桌前排满了队伍,皆是村子里近来身体不适的人。
    一场疫病袭来,死伤无数,眼盲的少年天生被上天剥夺了光明和视线,却又天赋异禀地对药理非常敏锐,只要是放在他鼻尖闻一闻,他便知晓哪种草药治哪种病。
    壮年的狗匍匐于他的脚下,像是要被太阳晒化了般呜咽了两声,而少年宽大的袈裟下,细白的手轻轻揉了揉狗头安抚,面上还要维持少年稳重。
    那一场疫病死了数百人,可他却救活了千人不止。
    黑暗与光明重叠,奚茴忽而觉得头脑一阵眩晕,她往后退了半步,脚下踩进泥泞的水坑中,云之墨立时护住了她的腰,眉头轻蹙:“你怎么了?”
    奚茴的脸色苍白,她不知自己为何会看见那些画面,就像是曾真实发生在她眼前般,一道道银光闪过,而她也像是迅速看完了一个人的一生。
    交错着时光。
    一会儿是他五岁,一会儿是十岁,一会儿又变成了三岁,再是二十岁,来来回回,不同年月不同地点,却是同一个人,同一张脸,同样低垂着眼眸去感受这个世界的光,又从未见过光芒的模样。
    桂花树的香味被雨水打散,奚茴双腿一软险些坐在了地上。
    云之墨将她搂入怀中,心想难道是他带她从客栈来城外速度太快,奚茴一时不适应?可又见她脸上血色褪尽,仿佛耗尽气力般喘着粗气,不禁心跳加快,神色也跟着难看了起来。
    “小铃铛!”云之墨挥去不断朝他们扑过来的鬼魂,破开这一片燥闷的天地,骤雨像是被利刃劈开,狂风往四周卷去,而他们身居之处犹如风眼,顿时安静了下来。
    没有鬼魂,没有雨与风,也没有电闪雷鸣,就连百步之外的荀砚知与赵欣燕也变得清晰了起来。
    他们能看见对方,对方自然也能看见他们。
    “你怎么样?是哪里不适?”云之墨想给奚茴灌些神力,又想起来这些东西对她无用,便问:“可要去给你找个大夫?”
    奚茴轻轻摇头,这一瞬她倒是清醒了许多,没有反复在旁人的过去里沉浮着。只是心里始终有些闷痛,再细细去想方才发生的事,总有些画面觉得熟悉,那个不断闪过她眼前的人也很眼熟。
    “奚茴……”赵欣燕从惊愕中回神,再抬头看向乌云密布的天,还有这一处的寂静,慢慢明白过来有人在他们周围设下了结界。
    她惊讶于奚茴居然会在这里,更惧怕帮她设下这神鬼不知的结界的人,此刻赵欣燕满脑子想的都是逃,却又记起了荀砚知。
    她方才好像看见荀砚知的魂体被鬼魂撞破了……
    再朝荀砚知看去,赵欣燕果然见到荀砚知已经跪在地上,他双掌痛苦地捂着心口位置,满身功德皆被打散,零零散散的银色微光落入地面便消失不见。
    这一刻,赵欣燕才算是真的从疯魔中清醒,寻回理智。
    “荀砚知!”赵欣燕朝荀砚知扑了过去,可她碰不上对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我错了……”
    奚茴听见这声荀砚知才朝那方看去,在瞧见荀砚知的脸时,一切疑惑皆被破除。
    她握着云之墨的手道:“我没事。”
    声音虽沙哑,可她的确已经缓过来了:“哥哥,你可有办法护住他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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