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卿连忙扶住司玄,这一次她握住了他的手腕,阻止了上古咒印的衍生,一股神力推入司玄的身体中。宁卿道:“什么也别问,什么也别说,你现在只需好好休息,别被轮回泉的泉灵干扰了神灵。”
    司玄的确有满腹疑问,可他却像是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中的一半,浑身虚软,若不是宁卿这一股力量支撑着他,他便要倒下了。
    司玄不敢倒下,他的一抹意识在六万多年前坠入轮回泉中便不再属于他,可他们拥有同一具身体,如今,那道寄于他身体里的第二缕魂,彻底离开了他。
    暴雨持续不断地落下,冲尽了奚茴身上的血液,束缚住她千丝万缕的金线也浸透了她的血液,奚茴的胸腔里有一股温热的躁动,像是不安的泉灵正摆脱她的身躯,急于回到鬼域。
    还是不行吗?
    她已经用尽全力……
    奚茴缓慢地闭上眼,握紧的拳头也渐渐松开,就在这一刻,她听见了耳畔响起久违的声音。
    “小铃铛——”
    炙热的风吹过她的身躯,迎面而来的火燎卷了她额前的碎发,奚茴像是重新恢复了心跳,再度睁开眼的刹那,她看见了云之墨的眼。
    与司玄是不同的,他即便和司玄共用一张脸,可眼神不一样。
    只有哥哥看向她时,才会满眼都是她。
    第95章 九夜长灯:十一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
    终于等到了啊……
    奚茴想,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身体上的疼痛让她忍不住扭曲了五官,口鼻处流出的鲜血糊住了下半张脸,猩红的颜色衬着苍白的脸色更显出奚茴的脆弱。
    束缚在她身上的金色丝线一寸寸被命火剥离, 奚茴能看见那双桃花眼中的悲怆与焦急,但她也仅能看见那双眼睛。
    云之墨是不完整的, 这一点奚茴早就知道了, 在她于元洲一觉醒来, 身边再没有云之墨她就知道他的身份。他曾时刻警惕、隐瞒, 不敢让外人知晓的秘密, 却因他临死前的一丝不甘的杂念,轻易透露给了谢灵峙,特地让谢灵峙告诉她, 让她永远记住他。
    奚茴有时想,他可真是个狠心的男人,能做到说走就走, 说死就死, 用他的命换灵璧神君苏醒, 想要以此延长她的性命。他分明都是为了奚茴,可奚茴却一点也不开心。
    那种潜藏于痛苦的心情之下, 隐秘的气恼在终于见到云之墨时翻涌出来, 可她的双眼逐渐混沌无力,就连瞪他一眼也做不到了。
    炙热的命火燎过奚茴的鬓角, 即便再小心翼翼也烧断了她几根发丝, 风雨中除了潮湿的阴寒气息, 还有头发被烧的焦枯味道。奚茴极其眷恋地望向云之墨, 细细算来, 他们好似已经分别了许久, 是曾经从未有过的久。
    从她离开行云州后,他们几乎每日都黏在一起,从她确定自己对云之墨的心意后,更是无时无刻地将他看紧,生怕有人抢走了她好不容易得来的鬼使。
    原来,思念真的能化作深渊无尽的海水,将人吞没。
    奚茴的双手终于从无数金丝中抽出,她的身体没有一处不在流血,每一滴血液都从她的皮肤里渗出,浸透了她的衣衫,又被雨水冲入了漆黑的天坑。
    她其实早就没了力气,却还是在双手被解开束缚后,用尽全力去拥抱了那团火焰,即便她的皮肤会被火焰灼伤,可奚茴一点儿也不怕。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很有没有拥抱他了,而经历了那么多道雷霆劈下,肉烂骨碎,奚茴早已没有痛觉了。
    她像是虚虚环住了那圈火光,就像是拥抱了她的整个世界,命火无视从天而降的大火,燃烧着她的衣袂与发丝,将她手臂上的皮肤烫得通红。
    奚茴的声音沙哑,伏在了云之墨的耳畔,像是得逞的小狐狸,扬起脆弱又得意的语调:“抓到你了。”
    她竟然还能对他露出微笑,可云之墨一点也笑不出来。
    他浑身上下都在痛,分明灵魂已经离开了躯体,可他仍然能感觉到这抹甚至无法完全凝出外形的灵魂胸腔处,传来密密麻麻的疼,就像是有什么在撕扯着他的心脏。这种疼痛,又因奚茴的笑容扩散至神灵的每一寸,疼得他意识全无,只知道赶紧将她从天坑中救下,脱离那道能让她灰飞烟灭的术法。
    云之墨不知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他抱着必死的心沉睡,却又在悲痛中苏醒,待他睁开双眼便看见他用性命呵护的少女,已然被人弄得遍体鳞伤。
    这些虚伪的人冷眼看着她的痛,这些高高在上自诩无所不能的神,却在对一个脆弱又无辜的少女痛下杀手!
    云之墨扯断了所有困住奚茴的金丝,他的命火像是要与五彩光柱中的神明共沉沦,火龙沿着光柱蔓延,火光在这昏暗的雨幕里逐渐烧红了行云州的天。
    云之墨终于能够完整地抱住奚茴,将她带离痛苦。
    他感受到命火拖起的少女仿佛就剩下薄薄一片,她身上的血液流尽,四肢枯萎,像是一朵濒死的花,唯有那张脸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上面也沾满了斑驳的红。
    云之墨见他将奚茴的衣衫烧破,有些慌张不敢去触碰她,却又不舍得放下她。
    他们没离开天坑周围,云之墨也无法带走奚茴。
    他的魂魄拼尽全力才冲出了司玄的身体,可本质上他与司玄还未彻底剥离,只要司玄在这儿,云之墨哪儿也不能去。
    他看着怀里的少女,奚茴披散的头发湿漉漉地铺了满地,就绕在他虚无的手臂上,一寸寸被火光吞噬,她只要张嘴,身体里最后一丝血液也会从口鼻涌出,从她眼角流下的泪都是猩红色的。
    云之墨张了张嘴,痛到极点,竟然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他不知奚茴还能承受几步路,此刻他就跪在天坑旁,跪在一个高大神明像的身侧,借着那微弱的光看向奚茴的脸,一如当初在晏城捡起她尸体的模样。
    灵魂无法泣出眼泪,可奚茴能看见他眼底的哀伤与无措,她本有些报复的快感,此刻也因云之墨沙哑的抽泣而荡然无存,心底溢满了心疼与舍不得。
    “别哭……”奚茴的声音像是被刀割破了嗓子,她无力地抬起手,隔着那双猩红的眼,轻轻擦过他的眼角。
    雨水穿过命火化作的魂魄,像是无数滴眼泪落在了她的脸上与身上。
    奚茴道:“也、别怕。”
    云之墨如何能不怕呢?若他此刻有实质的身躯,必是浑身颤抖得像是断了脊骨般沉下身躯。
    晏城一役,他已经失去过奚茴一次了。
    那时他不曾看见奚茴是如何死去的,只在一片废墟中小心翼翼刨出了她的身躯,那是云之墨此生挥之不去的噩梦,是他经历过最可怕的一日。可如今,原来这世上真正的恐惧远不止当时、当日,远不止等待奚茴苏醒的七十多个日日夜夜。
    最可怕的,是云之墨又要一次面临她的死去,而这一回,他再也等不到她醒来了。
    他从未有过一次见到奚茴的身体残破得如此彻底,她的身躯如同一具皮包着骨头,在残忍的祭祀下奉献了全部血液与生命,可她如今,难过又爱慕的眼望向云之墨,却还是怀有一丝笑意。
    云之墨的脑海一片混沌,他心中生出了无数的恨。
    他像是要与这些神明共沉沦,正如当日在晏城所做的一样。
    他本就不该存在这个世上,诞生于神明的一念,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魂魄也是巧合,便是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云之墨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用神灵命火烧去那些对奚茴残忍施暴的神明,他想玉石俱焚,为奚茴报仇。
    奚茴察觉到他的意图,她的手已经再没有力气去抹去他眼眸中的戾气,只是垂在身侧轻轻捏住了一抹火焰,火焰缠绕她的指尖,带来不了半丝疼痛,像是化作一只无形的手,与奚茴交握。
    “别这样,哥哥……”奚茴喘了一口气,轻声道:“别这样……”
    别为了她,放弃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啊。
    “我是故意的。”奚茴终于揭开这三日的谜底,也露出释然的笑:“我是自愿的。”
    她自愿被神明剥夺性命,自愿用满身血液浇灌鬼域,自愿将神灵化作轮回泉的泉灵,这一切没有人逼迫她。
    奚茴曾短暂地看见过云之墨的过去,他可能一无所觉,但奚茴的确看到了他。
    她看到在那六万多年的孤寂里,他如何被困在封印之地,替沉睡的司玄承受永夜的寒冷,承受无趣与不自由。
    她看见了他对光明的渴望,对自由的渴望,与对完整的渴望。
    她也看见了他的灵魂在封印之地第一次见到奚茴时,露出的惊喜与希翼,他期望有人能带他逃离苦海。他最期望的,是能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而不是旁人的附属,不是借用或抢夺他人身躯的残魂。
    就在昨晚,奚茴故意跳下山崖,眼看着司玄来救她时,命火的热度烧毁了那片红枫叶,而奚茴短暂地回溯到了云之墨的过去里。就像她曾能看见荀砚知的前世今生一样,她也看见了云之墨的今生,她断定他没有死,断定他还在,也知道他的渴求,更加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在看见云之墨过去的经历后,才真正明白,爱不仅是自私的拥有,也有牺牲与成全。
    三日前,她主动站在了天坑旁,提出要司玄陪她七日的条件,就是为了确定云之墨到底还在不在。她当时并未说谎,只要司玄陪她七天,她就会慎重考虑变回轮回泉的事。
    只要她确定云之墨在,她就甘愿成为轮回泉。
    红枫林小世界中,宁卿问她到底要做什么,奚茴要做的其实很简单,云之墨能放弃他好不容易得到的自由,甘愿永远沉睡在司玄的身体里,只为换奚茴一个完整的人生,她又何尝不想叫云之墨拥有完整的人生呢?
    轮回泉,可生魂魄,塑肉身,这是神明告诉她的。
    六万多年前的轮回泉,让云之墨第一次感受了温度,这个世界上除了冰冷,其实还有几乎能融化四肢百骸的温暖,轮回泉给了云之墨一个可以逐渐完整的灵魂,奚茴便想,给他一个完整的身躯。
    宁卿说,神明不会说谎,奚茴偏要她说谎,连带着那五彩光柱里的十座神像,他们都为了苍生学习了一个凡人才会的能力——谎言和欺瞒。
    司玄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正如宁卿所言,她了解司玄,只要有机会救回曦地,司玄不在乎陪她七日。这段时间里,奚茴多次试探他,她感受到了只有命火才能传达出的温度,不同于其他的火焰与炙热,那是她独独在云之墨身上才体会到的感受。
    她曾在他无数个失去意识的滚烫深夜里,拥抱着他的身体,安抚着他。
    奚茴比任何人都了解云之墨的气息,所以她想尽办法去勾起云之墨的意识,效果甚微,却也不是毫无收货。
    至少,他一如既往地在意她的生死。
    在她跳下悬崖那时起,随之一起而来的不知是司玄还是云之墨,但她在那一瞬闯入了云之墨的回忆中,更加笃定了自己的计划。
    无需七日,只要尽快执行。
    否则,她也会害怕啊。
    奚茴曾最不惧怕的就是死亡,她在八岁时能毅然决然地跳下渡厄崖寻死,是因为她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最不值钱,因为这世上也无人在意她到底是死是活。
    如今她的害怕,源自于她知道这世上其实还有人在爱着她,有人能为她背弃家族,有人能为她放弃性命,还有人,蠢到舍去挣扎了六万多年的自由,放弃了他存在的一切意义。
    ……
    奚茴只有食指可以动,她轻轻绕着那束火苗,对着云之墨轻声道:“我骗你呢。”
    她骗他,让诸神陪她演了一场戏,这场戏,是她最后的条件。
    她要如同当初那样,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现身,绑他成为自己的鬼使。而今,她还是用自己的性命逼云之墨脱离司玄,再给他一个,属于他自己的身躯。
    奚茴终于达成所愿,她濒死之际,便是化作泉灵的最后时机,也唯有掐准这个时机,她才能借用泉灵的力量给予云之墨新生,她的死不是毫无意义。
    奚茴看过曦地苍生如今的苦难,她亲眼见到一座城池的陨落,也亲眼见到了一整个州地的沦陷,她见过曦地安静宁和时的美好,便更知道如今混乱的惨状,是真正意义上的灾祸。
    奚茴一直觉得她是个寻常的人,所以寻常人,难免生出怜悯心。
    她同情曦地的遭遇,却也畏惧死亡,不会轻易用自己的命成全旁人的人生,只要她不愿,便没有任何人能强迫她。
    可如今是不一样的。
    “我才不是……拯救苍生的,泉灵。”奚茴每说出一句话,都有几滴鲜血从她的喉咙里喷出来,她痛苦得满脸狰狞,悲伤得泪流满面,却还是要努力睁着眼,看着云之墨:“我是为了哥哥,才,才愿意去死的。”
    没有云之墨,她至多也活不过三年,最终随轮回泉的干涸彻底消亡。
    奚茴知道自己的生命早已进入了倒计时,三年又非三十年,她没有那么多留恋,只是到底有些惋惜。
    惋惜她才与谢灵峙和好如初,惋惜没去应家亲眼见一下应泉恢复如何,惋惜到底是没去成漠州和蜀州。她听说蜀州才是真正长满银杏树的地方,与她梦境中编织的幻象不同,蜀州的山川,到了秋天,布满金黄。
    可奚茴已经没有遗憾了,唯一就是她不能看见云之墨重塑肉身后的模样,所以她只能记着这双眼。
    奚茴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鸣,是她痛到最后的抽泣。
    “别怕……别怕。”
    她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云之墨,说完这话后,缠绕火光的指尖开始化作枯萎的木枝,轻易便被命火点燃。
    云之墨害怕得想要立刻放下她,却也不敢放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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