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元宏不语,三宝知皇帝定是因太子之事心内痛切,于是小心道:“陛下,您龙体欠安,不如明日拔营回京吧?”
    元宏摇了摇头,道:“朕无碍,祭天乃国之大仪,耽搁不得…你去知会二弟,明日辰初一刻车马启程往嵩山祭天。”
    行山踏水,祭天谒山,待回至洛阳,已是半月之后。
    一路之上,元宏未免禾知了元恂变故而心生担忧,便未将此事道于禾知晓。直至车马将近洛阳宫,元宏方将元恂之事道出。
    御驾之上,见元宏一脸悲戚之情,禾宽慰道:“元郎,太子此番行事虽过鲁莽,亦是少不经事,受奸人挑唆所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元郎不如再予太子新生之机。”
    元宏道:“宝儿,你太过良善…朕先为君而后再为父!莫说他今日所犯乃潜谋大事,只他结党营私这一桩,朕亦不可宽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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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禾虽知天家父子不同寻常百姓之家,然今日所闻仍觉心内惶惶。元宏素来不喜后宫干政,方才闻元宏之言,禾亦知兹事体大,便缄口不语,只紧紧拉了元宏的手,默默伴于其身侧。
    车驾入了阊阖门,元宏便与禾分别登辇,往各自寝殿而回,不再细说。
    待禾回至永合殿,方才洗漱更衣罢,便有宫婢来禀,右孺子郑荞于殿外求见。
    禾心下明白,郑荞定是因了太子之事前来。禾非多事之人,自是有心避事,正欲拒之,便闻那宫婢道:“左昭仪,这几日右孺子日日往咱们永合殿,只道是算着时日圣驾该回京了…右孺子如今生产在即,行动不便,奴劝了数次,右孺子却执意等候…”
    禾本与郑荞有师徒情义,闻言自是动了恻隐之心,于是道:“你去请了右孺子前来吧。”
    由宫婢迎了入内殿,郑荞不及行礼,便被禾制止道:“你如今身子重,毋需向吾行礼。”
    郑荞望着禾,道:“左昭仪您方才回宫,荞儿知您车马劳顿,本不该前来打扰,只…只事不容缓,妾不得不前来求左昭仪相助。”
    屏退左右,又示意近婢吉祥搀扶郑荞于席间坐定,禾开口道:“太子之事吾略有耳闻,只事关社稷,吾不过后宫女眷,又如何能相助太子?”
    郑荞哀求道:“左昭仪,陛下待您千依百顺,您倘若肯为太子进言,陛下必然会宽恕太子。”
    禾道:“太子乃国之储君,陛下对其寄以厚望,可谓望之愈大,失之愈巨…如今太子铸下大错,莫说陛下不愿后宫干政,便是先太皇太后在世,亦恐无力更改。”
    闻禾之言,郑荞落下泪来:“左昭仪,荞儿亦知太子犯下滔天之罪,然荞儿如今生产在即,倘若太子当真有失,这腹中孩儿岂非成了罪臣之子…可怜他未出世便要背负永世罪名。”
    “左昭仪您亦是为母之人,您权当怜惜这腹中孩儿,您救救太子吧!”
    禾见郑荞落泪,心内不忍,劝慰道:“荞儿,太子虽说有罪,却罪不及妻儿,陛下宽仁待下,何况你腹中乃陛下嫡孙?你安心待产,莫要太过忧惧。”
    郑荞闻禾如此言语,心内仍有不甘,于是心下一横,道:“左昭仪,您可知太子缘何要行此忤逆之事?只因陛下宠爱您而事事偏袒常山王,令太子心内惶恐…此番往嵩山祭天,陛下非但未令太子独自监国,且又携了常山王兄弟同往,太子岂能不心生芥蒂?左昭仪,太子虽有错,却亦情有可原啊!”
    禾轻叹一声,道:“太子乃陛下长子,陛下待太子之情岂是恪儿可及?”
    将锦帕递于郑荞拭泪,禾接着又道:“陛下乃一代明君,绝非因私情而误国之人。”
    待郑荞渐止了哭声,禾又宽慰道:“荞儿,你且回府安心待产,待你产下皇孙,许陛下念及祖孙情义,便会消了怒气,赦了太子亦未可知。”
    郑荞微微颔首,道:“左昭仪,方才是妾出言不逊,左昭仪勿怪。”
    禾浅浅一笑,道:“关心则乱,吾知你心系太子,又岂会怪罪?”
    郑荞闻禾之言,较之这几日往昌霞殿求见右昭仪李氏而遭拒,更觉禾仁厚之心。
    郑荞那日知了中庶子高融心中爱慕之人乃禾,如今高融因劝谏太子而亡,此时又见禾待自己亲厚,郑荞动情道:“患难见真情,左昭仪您实乃良善之人…只左昭仪当小心彭城公主与右昭仪,她二人皆妒恨于您,心怀叵测…”
    第一百八十五章 太子废(三)
    御书房内,元宏与任城王元澄相对而坐。室内静寂,唯有小炉沸茶翻滚之声。
    元宏还是先元澄开了口:“皇叔,那个逆子可有何说话?”
    元澄答非所问,只询元宏道:“陛下,您当真要将太子废黜?”
    元宏毕竟车马劳顿,一脸疲惫,道:“朕诏书已下,又岂会是儿戏?”
    闻元宏之言,元澄方才回答道:“臣那日将太子羁押回府之时,太子痛哭流涕,只道是君父偏袒常山王,出逃平城只为自保…”
    不及元澄言罢,元宏愠色道:“一派胡言!朕待子恪与其他兄弟一般无二,唯有子恂,朕寄厚望于其。这些年,朕聘四师悉心教习,子恂一应用度均以帝王之制,便是那年春祭有违祖制,亦不过鞭刑了事…如此种种,其仍觉朕偏袒他人?可谓人心不足蛇吞象,此子着实不堪重任也!”
    元澄心下长叹一声,道:“太子到底年轻,处事不深,易受奸别有用心之人挑唆…太子自幼受玺,又被先太皇太后娇养长大,自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陛下待常山王兄弟亲近,且又携彼等同往祭天,亦难怪太子心生担忧。”
    元宏微蹙双眉,道:“皇叔言下之意,子恂有今日潜谋之举乃朕所致?为君者,当可幕天席地,日月入怀。若凡事锱铢必较,如同斗筲,那日后如何担负这江山社稷,又如何善待天下百姓?”
    元澄身为宗族领袖,自是不愿见元宏父子反目。此刻闻元宏之言,元澄知其心意已决,于是道:“臣不敢!臣惭愧!陛下远图长虑,乃智者之举!臣身为宗长,领军机之责,如今太子出此悖逆妄道之举,臣有罪!”
    元宏摆了摆手,道:“皇叔毋需自责…太子之位,犹如箭靶,历朝历代皆有为争夺储位而残酷搏杀之事。朕一路细心呵护,只为不蹈前朝覆辙,岂不料此子欲壑难填,纵是朕不携子恪兄弟同往祭天,亦难保其与心怀异见者里勾外联,篡权夺位。”
    言语之间,元宏已起身离席,缓缓于室内踱步。元澄见状,岂敢安坐于席榻之上,急忙忙起身垂立,道:“陛下待太子之情,臣心自知…只废黜太子亦未可绝后患…那些有不臣之心的宗亲旧贵,陛下作何打算?”
    元宏止了脚步,道:“皇叔此言正是朕如今心中所虑…”
    望着元澄,元宏接着又道:“朕旧年缘何只将贺铮鸣囚于石室,皇叔最是明了…依今日元隆敢挑唆子恂之举,便知八部宗亲之中抵制汉革人数之众。倘若朕此时将元隆缉捕,便是令那些异心之人有所防备,如此一来,祸患无穷!”
    元澄会意道:“陛下言下之意,欲静观其变,以蔓引株求?”
    元宏微微颔首,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勿使能殖,方为上上之策也。”
    元澄拱手作揖,道:“陛下英明!臣助陛下平定祸患在所不辞,愿我大魏基业千秋万世!”
    拉了元澄一道入席,元宏复又为彼此舀了热茶,叹道:“朝中人心各异,唯有皇叔与朕心意相通,亦只皇叔可为朕尽信!”
    元澄心下感动,忙起身离席,俯身跪地,道:“臣蒙陛下错爱,三生之幸!臣定当誓死效忠陛下,死而后已!”
    示意元澄起身,元宏道:“皇叔待朕之心,朕心自知…”
    君臣二人相对呷下一口茶,元澄见皇帝神情有缓,小心道:“陛下如今将太子废黜,这储君之位可有属意之人?”
    闻元澄之言,元宏苦笑道:“汉革推行之际,新贵旧臣间暗中博弈,此时若定下太子人选,便是下一个子恂…”
    元澄颔首道:“臣愚钝!陛下所虑极是!只臣谬以为陛下如今器重常山王,欲以常山王为储…”
    元宏抬头望着元澄,直言不讳道:“皇叔莫不是以为朕因宠爱宝儿,而欲立子恪吧?”
    元澄一脸尴尬,支吾道:“臣…臣以为陛下爱屋及乌…”
    元宏冷笑一声,道:“莫说宝儿无意为子恪争夺储位,便是其有心,朕亦不会因一己私情而草率行事…皇叔可知朕缘何如此疼爱宝儿?她与她人不同,从未有钻营之心,亦不以名利为重。朕与她一道,不觉心累,犹如孩提之时。”
    元澄心内舒了一口气,道:“是臣浅薄,以小人之心猜度陛下…陛下恕罪!”
    元宏道:“朕知皇叔所虑为何…皇叔大可安心。”
    送走元澄,三宝侍奉元... -->>
    侍奉元宏歇下。待一觉醒来,已是酉初二刻。
    三宝奉了热茶于元宏,又领众侍为其洗漱更衣罢,方小心道:“陛下,方才左昭仪差人送来桂花糕,只道是陛下车马劳顿,食用桂花糕可令陛下生津养阴,以解乏累。”
    元宏微微颔首,道:“宝儿心细如发,总是这般体贴。”言罢,接过三宝所奉糕点,缓缓食下。
    三宝边侍奉元宏进食,边接着道:“右昭仪方才携了七皇子同往御书房向陛下问安,奴只道陛下歇下了…”
    元宏冷笑一声,道:“平日里右昭仪鲜少携子悌同往,今日倒是来得够快啊…”
    太子被废,李氏携元悌同往无非为博皇帝欢心,以为其日后可争夺储位。
    三宝近侍皇帝,岂能不知皇帝言下之意,只自己身为内侍,亦不敢随意接话,便垂首不语,立于一旁。
    元宏见三宝这般模样,轻拍三宝道:“罢了,朕许久未见罗夫人与子怿了,你为朕备辇,去瑜景殿瞧瞧他们母子。”
    如今太子被废,常山王兄弟又随御驾祭天,皇帝此举,只为令宫内众人不妄自揣度太子人选。三宝亦是机灵之人,当下会意,连声应下,退出外去,不在话下。
    因离京多日,且有元恂潜谋之事,元宏数日来并未往后宫而来。待这日来到永合殿,已是回洛阳宫五日之后。
    元宏屏退左右,只抱着元淑与禾同于席榻而坐。
    元宏边逗弄已会牙牙学语的元淑,边对禾道:“淑儿愈发可爱伶俐了,她似你,亦如朕。”
    禾笑道:“阿女随父,淑儿自然是像元郎的…淑儿整日里随瑛儿一道玩耍,亦是得了她阿姊的那份机灵。”
    元宏道:“瑛儿亦是聪明伶俐的紧…朕这些儿女之中,数她兄妹最是懂事明理,这皆为你教养之功。”
    禾摇了摇头,道:“恪儿兄妹素来懂事乖巧,彼等随妾一道而居不过三年,妾又岂敢贪功?”
    元宏对着元淑,道:“淑儿,你有个好阿娘…”转头望着禾,元宏又对禾道:“宝儿,你可愿再为淑儿生个阿弟?”
    禾闻元宏之言,一时面红耳赤,娇羞无语。
    元宏见状,怜爱道:“宝儿若愿为朕再生一子,朕便后继有人了…”
    禾自是知皇帝此言用意,闻言心内一怔,忙道:“诸皇子皆源出元郎,各个聪慧过人,元郎岂能无后继之人?”
    元宏长叹一声,道:“这几日朕不往后宫一因前朝事众,二来亦是因了太子之位虚悬,宫内众人虎视眈眈,彼等多出名门世家,与前朝丝丝相连,各个或觊觎鸾位,或有心储位…朕不甚其烦。”
    禾体恤道:“妾知元郎身不由己,妾无力助元郎解忧,只能尽心照拂孩儿们,不令元郎分心。”
    元宏一手抱紧元淑,一手揽住禾,柔声道:“朕与你一道,心自可安。”
    禾望着元宏,道:“妾并非元郎口中这般好,妾亦是心中有私之人…妾有一言,只不知当不当讲?”
    元宏道:“宝儿与朕夫妻同心,有何不可直言?”
    禾道:“前几日荞儿来见妾,道是太子于府内日日痛哭流涕,忏悔己过。妾知太子所犯乃不赦之罪,亦知此非后宫之事,自是不敢对元郎道劝解之言。只妾见荞儿生产在即,却日日为太子寝食难安,妾恐长此以往,有损其腹中胎儿。”
    望着元宏,禾又接着道:“元郎,太医已为荞儿诊脉,道是荞儿腹中八成是男胎,那便是元郎的皇孙啊…贞皇后只育子恂一子,若知子恂如今亦有子嗣,定可含笑九泉。”
    待禾言罢,元宏轻轻松了手,又将元淑安坐于席榻之上,转头望向窗外,缄口不语。
    十数弹指后,元宏转过头望着禾,开口道:“宝儿,你方才之言朕已明了。朕初登大宝,皇祖母便令林氏近侍身侧,林氏较朕年长,待朕百般呵护,于朕而言,其如母如姊…待其产下子恂,无论朕如何哀求,皇祖母亦将其赐死…朕早年征战沙场,革新变法,对子恂疏于管教。子恂有今日之过,朕亦难逃其责…”
    禾宽慰道:“元郎为天下之君,日理万机,又岂能归罪于己?”
    元宏苦笑一声,道:“罢了,右孺子腹中胎儿无辜,朕明日着中书令宣旨,将子恂夫妇迁往河阳,令其每日抄诵佛经,于佛前忏悔。至于衣食用度,以宗亲待遇…”
    第一百八十六章 人心恶(一)
    自皇后冯氏因忧思成疾,殁于遥光寺内,太子元恂又被迁往河阳,前朝后宫封后立储之声便日嚣尘上。
    这些时日以来,左昭仪李氏极尽笼络人心之事。李氏本就执掌宫权,前朝有其父少傅李冲为靠,膝下又有七皇子元悌为继,如今李氏母子自是成了炙手可热之人。李氏虽觉胜券在握,心下却仍有几分忐忑。
    夫人罗氏育有四皇子元怿,又有袁夫人薨世后养于其膝下的三皇子元愉,其父亦贵为镇南大将军,且深受皇恩,然罗氏一心向佛,诸事不问,李氏自是对其不以为意。
    唯有禾,得皇帝专房之宠,又与李氏并尊昭仪,且其膝下有两子两女,可与李氏并驱争先。李氏心中忌惮,愈发将禾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恨不能将禾除之而后快。
    昌霞殿内,李氏与彭城公主元钰一席而坐。
    见元钰满面愁容,李氏只觉得了挑唆之机。为元钰斟满盏中酒,李氏道:“今日乃寒衣节,公主已为驸马都尉与中庶子烧了寒衣,怎得还愁眉不展?”
    元钰饮下一口酒,幽幽道:“吾烧的是寒衣,悲的却是自己…吾堂堂大魏长公主,如今却寡居宫中,形单影只,备极凄凉。”
    李氏陪笑道:“公主乃金枝玉叶,如众星攒月!公主若肯下嫁,所求者众,公主又何须自哀自怜?”
    元钰轻叹一口气,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吾自芒种那日得遇中庶子,便见之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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