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踉跄后退两步,看见那一双大睁的眼睛,还有扎透他胸膛的数十支利箭。
    有一只手拉住倪素,刹那冰雪般的寒意裹附而来,她发现自己袖间的淡雾不知何时竟消失了,她抬起头,却见放置在不远处的那盏琉璃灯,不知何时已被面前这个人提起,他的衣袍雪白,领子朱红,手中握了一柄剑,那是他的莹尘所化的,只属于他的剑。
    他眉眼清冷,垂睫看她。
    “你辛苦了。”
    他说。
    倪素干裂泛白的唇紧抿,她不说话,只摇头。
    她日日为他点灯,点满整个毡棚,终于让他得以再聚身形,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倪素看不出他藏在衣冠之下的伤口到底有没有好。
    城楼上齐人兵士大声呼喊,有胡人兵冒着箭雨登上城墙了。
    “我在我的战场,”
    倪素看着他手中的那柄剑,“你也去你的战场吧,小进士将军。”
    第93章 江城子(二)
    城墙上一片火光拂动, 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颈,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见左侧有胡人兵爬上来, 他才抽刀,却见一人衣袍霜白, 长巾遮面,三两步提剑上前割破敌人的脖颈。
    “倪公子!”
    魏德昌大惊。
    他这中气十足的一声喊,令秦继勋与杨天哲等人立时回头, 他们都看见那位日前还处在昏迷之中,如今却手握长剑, 奋力杀敌的年轻公子。
    得见如此一幕, 上至将军武官, 下至守城兵士, 心头无不为此震动。
    喉间一哽,秦继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振声大喊, “我大齐的好儿郎们!给老子将这些该死的蛮夷杀干净!”
    “杀!”
    “杀!”
    战鼓越敲越响,守城军们重振气势,收敛心中被敌人蚂附而来激起的慌乱, 手持神臂弩的兵士们不断射出利箭, 寺庙的僧人们亦坚守在投石车旁,躲开敌人投来的火球, 指挥着兵士向攀登城墙的敌人投出石块。
    耶律真在万军之中,冷冷地睨视着城墙上的战况, 他派出的勇士们借着床弩所射出的铁箭, 正如蚂蚁一般密集地往城墙上攀登。
    上面的人被石块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 又或是被那些该死的齐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却没有分毫犹豫,一个个犹如猛兽般,继续往上。
    这是他养出的勇士,不惧险,不惧死。
    “杨天哲!”
    战火烧得这片城廓之间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墙之上的那个人,他从没见过此人,但他的斥候见过,“你到底对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满?你大可以说出来,难为你从南延部落的文官,要变作一个握刀的武将,你到底是个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负于你当年的投奔,那你不如来我长泊部落,我们长泊亲王,绝不亏待于你。”
    杨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几步将他抵在城墙上,随即抽出刀来,朝底下一望,“当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时糊涂,在你们丹丘多年,我已看清尔等蛮夷之本性,我杨天哲如今绝不会再走错路!”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真闻言,却仰天大笑,“杨天哲,你难道忘了你父杨鸣是死在谁手中吗?苗天宁当年砍下你父亲的头颅,害你险些也与那位玉节将军一块儿凌迟处死……怎么?你如今竟能忍气吞声,再与苗天宁同朝为官吗?”
    几乎是在耶律真话音才落的刹那,徐鹤雪抬腕杀光翻过城墙来的几名胡兵,他朝前几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压压的胡人军中,那个骑在马背上,身着将军甲胄,满头发辫卷曲的胡人。
    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宁已死?
    杨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个胡兵冲上来,魏德昌及时上前来,一脚将其踢开,再挥刀砍下去,鲜血直流,他回过头:“杨兄弟,你发什么呆?!”
    “雍州守城军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万大军!我看你们能守得住几日!杨天哲,我愿意给你机会,若你肯带着你的人,再投诚一回,我必奏请我长泊亲王为你加官,让你做我长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齐人!”
    这一场血战一直持续到第四日午时,战鼓已止,黑烟缭绕,残留的火光烧焦了旗杆,一面旗帜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
    胡人暂退,秦继勋,魏德昌,杨天哲三人皆力竭,他们倚靠在城墙上,满脸都是血渍灰痕。
    “倪公子,你可还好?”秦继勋喘息着,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墙边,朝下望的年轻人。
    即便相处日久,秦继勋也依旧觉得此人神秘非常。
    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体,但有时,秦继勋却觉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坚硬。
    “我无碍,”
    徐鹤雪收回视线,看向他们三人,“三位可还记得耶律真说的那番关于苗天宁的话?”
    “他,”
    杨天哲抱着受伤的臂膀,嗓音沙哑,“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宁已死。”
    “不可能啊!”
    这道声音猛地插进来,徐鹤雪侧过脸,见沈同川提着官服的衣摆快步走上来,沈同川看见他们四人都还安好,着实松了一口气,而后才道,“倪公子可还记得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军报?”
    徐鹤雪颔首。
    “秦将军与魏统领应该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苗天宁苗统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
    沈同川说道。
    徐鹤雪嗓音清泠,“可他没道理用此事来蒙骗我们,杨统领,当年苗天宁死时,你可亲眼见到他被胡人所杀?”
    “我……”
    杨天哲重重地咳嗽几声,“当时苗天宁将耶律真逼出城外后,便下令紧闭城门,他们在外与胡人血战,城中百姓只听得厮杀之声,并未得见外面的战况,后来援军赶到,才将城门打开,外面,已经是尸山血海了。”
    “援军的将领,是谁?”
    “我记得是谭广闻。”
    沈同川插嘴。
    如今的鉴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负责策应靖安军的两路援军中的其中一路的将领——谭广闻。
    徐鹤雪握剑的指节收紧。
    “南延部落的军报,都是他们自己参与的战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报。”
    杨天哲继续说道,“当初丹丘迫于内战,又见大齐有后起之势,便与当今圣上签订盟约,暂熄战火,盟约之中有一项,便是大齐要丹丘处置参与国战,在齐造下无数恶业的胡人将领,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这十六年来,一直被幽禁在长泊,未得重用。”
    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启用此人,便已经将其野心显露无遗。
    沈同川满腹惊疑,只觉后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宁若不是耶律真所杀,那么又是死在谁手中?”
    “谭广闻不是要来吗?”
    徐鹤雪抬起眼睛,远处起伏的山脉苍翠巍峨,“问他啊。”
    天擦黑,耶律真又领兵前来攻城,并再度朝杨天哲喊话,他必会在齐人援军赶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杨天哲投诚,他可以代表长泊亲王,对他既往不咎。
    守城第五日,雍州军不断有武官向秦继勋进言,起义军中有董成蛟,胡达两个叛贼在先,未必没有其他奸细还藏在其中,他们恳请秦继勋暂押杨天哲,将起义军关入瓮城。
    “要我们入瓮城,不就是将我们这些人都当做叛贼么!我们杨统领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尔等却还要苦苦相逼!”杨天哲的副将孙岩礼带领一众起义军与雍州军在城内对峙,剑拔弩张。
    “孙岩礼,住手!”
    眼看他们便要动起手来,闻讯赶来的杨天哲立即吼道。
    “杨统领,是他们欺人太甚!”
    孙岩礼眼眶发红,声似凄哀。
    “将军!”雍州军的一名武官看见紧跟而来的秦继勋,便喊,“您可有听到耶律真说什么?若他们动了心,趁我们不备,与耶律真里应外合,我们雍州,就全完了!”
    “尔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计!胡人才将将止战,你们这就要自杀自斗,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吗!”
    秦继勋怒声呵斥。
    “我杨天哲发过誓,此生绝不会再走错路,诸位还要我如何证明?”杨天哲摘下头盔,他的发髻散乱,脸上多处擦伤,一步,一步地朝他们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齐,我愿意用性命来还。”
    事到如今,杨天哲心中没由来地涌上一股悲凉,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应该怎样才能让曾被他背叛过的国,再相信他。
    他看着眼前这些将士,“可我,想在战场上还。”
    他的肺腑之言,却不知有几人能真正相信,此间一霎静谧,起义军的将士个个面露悲色,他们明明已经踩在大齐的国土,却依旧满怀不安。
    “耶律真并非真心接纳起义军。”
    城楼的石阶之上,蓦地有这样一道冷静的嗓音传来,几乎所有的人都抬起头,看向那个长巾遮面的年轻男人。
    “这不过是他动摇军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们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鹤雪一手撑在石栏上,“耶律真从长泊带来的大军与石摩奴的居涵关守军加在一起虽近十万,但瘟牛之事在前,他们又如此激进,正说明他们军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尽办法,在我们等的援军到来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徐鹤雪居高临下,“杨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带着起义军投诚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条,诸位,试问,谁敢再收留如此反复无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与其养虎为患,他只会杀了杨天哲,屠杀他的起义军,他们的投诚,毫无意义。”
    “大敌当前,我愿为杨天哲作保,请诸位,放下偏见,共抗耶律真。”
    这一番话几乎将利弊都摊开在两方将士面前,雍州军将士若不能放下对起义军的偏见,则军心动摇,难以为继,起义军若有战而畏死,敢寄希望于耶律真者,终将死路一条。
    “我老魏也愿意为杨兄弟作保!”魏德昌大声说道,“我这些天跟他一块儿打仗,他心里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么?如此要紧关头,我们怎可先自乱阵脚?听倪公子的话,无论雍州军还是起义军,都是大齐的儿郎,我们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起义军的副将孙岩礼喉咙发紧,率先大喊。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守城军的喊声震天。
    对于雍州城的军民来说,时间好像许久都不曾这样漫长过,徐鹤雪与秦继勋竭力守城,虽两方兵力悬殊,却也生生地捱过了第六日。
    这是血的代价,雍州的守城军在不断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与田医工一道,将有了征兆的将士与百姓与其他人分隔开,并安抚百姓,亲自配药,尽力医治。
    “千万不要给他们用粥饭,哪怕只是抿一口饭汤也不行,鼠疫是热毒,粥饭入胃,浊气归心,便助长了阳明之热毒,”倪素戴着面纱,对负责给病患做饭的几位娘子说道,“黄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绿豆最好,待他们身上不再觉得乍寒乍热,才可以用少许粥米。”
    “好,我们都记下了,”一位娘子点点头,正说着话,却见倪素猛地踉跄几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天色发暗,青穹在毡棚中抱着双膝发呆,却见毡帘忽然被人掀开,他一下抬起头,见好几位娘子将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来,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她这是怎么了?”
    青穹待她们将倪素放到毡毯上,他立即扯过来被子。
    “田医工看了,说她这是太累了,”钟娘子坐下来,帮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这样忙的?这几日,我都没见她怎么休息过,方才正与人说着话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她脸怎么这么红啊?”
    青穹急得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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