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上一红,看谢翊正为自己腰上的团龙佩都细细一笔一笔绘清楚,衣纹清晰,嘻嘻笑道:“可知九哥偏心了,那些人画得都只寥寥几笔,只有画我最细致。噫,原来在九哥眼里,我这样好看。难道九哥一直在楼上看着我?”
    谢翊慢慢画完最后一笔,将笔放回架上,含笑看了他一眼:“知道我看着你,还和人说话说这许久?”
    许莼笑眯眯依着他过去,看着这马球图道:“都是些琐事,人人都想找我做生意呢。”说完一五一十将适才谢骊、侬安邦找他说的话都说了,笑道:“正愁没钱呢,这会子他们自己撞上来,想要从我身上找好处,那少不得我也借着九哥的势,顺手赚些利息。”
    说完笑得两眼弯弯,仿佛抓到老鼠的小猫,十分骄傲向谢翊讨功:“九哥看我厉害不?”
    谢翊道:“嗯,既然是要借我的势,那少不得我也有些好处了。”他自一旁取了闲章盖了上去,落了款。便搁笔牵了许莼的手去了餐桌前,两人用膳,这饭食确实精心,许莼早就忘了昨日之隐忧和不快。
    他原本就是个乐天之性格,只重当下,又知道今日九哥这一番安排是让他开心的,哪里肯扫兴,两人用了膳食,沿着山路赏景。夕照如金,满目彤云,两人并肩而行,慢慢走回岁羽殿,当夜又是一番情好绸缪,共被同寝。
    谢翊亲身教导,好好讨了一回利息,许莼泪眼涟涟要拒绝之时,谢翊却只拿着帕子重新提起白日的话头:“不是说毕生所积都要给朕吗?如今这点子就叫毕生所积了?”
    许莼面红耳赤,欲哭无泪:“九哥,您说要养生的。”
    谢翊道:“卿卿自许的诺,朕看卿卿血气方刚,积久了对身子也不好,是该好好纾解纾解。”
    第181章 吾往
    隔了几日, 在沈梦祯、方子静等人的多方指点下,许莼带着盛家一班大掌柜算了几日,终于将那《奏请筹办津海军务疏》的折子完善, 上了折子, 里头敬陈了津海屯田、开办银庄发行债券、兴办学堂、建造船坞、机器厂等诸条建议。
    折子先在内阁议了一回, 谢翊问欧阳慎阁议结果,欧阳慎小心翼翼回道:“条陈意尚可取, 然所需银款巨,国之经费,本有常额, 不可擅批。而折子里提的发行债券来筹银, 臣等皆以为恐致滋弊, 一着不慎, 祸国殃民,拟驳回。”
    欧阳慎是知道今上对许莼青眼有加,着意提拔的, 但这折子实在太过冒进,发行债券来修船坞、兴办机器厂、学堂,这些都实在太冒险了。他偷眼看了下谢翊, 只见皇帝一如往常深沉莫测:“下午正好有空,紫宸殿召个集议吧。”
    集议?皇上竟然要亲自主持集议?
    欧阳慎一边领旨, 一边揣测着上意:“召阁臣、六部首领、九卿商议此疏?”
    谢翊道:“可,并召许莼到殿上应询。”
    欧阳慎一怔, 委婉道:“许莼年岁尚轻, 此前亦未曾参加朝议。恐未能应对内阁诸臣诘问质询, 是否先发回奏折, 一一指出不妥之处, 提出疑问,命其逐条解释再上折?”这些大臣们都是老于朝事身经百战的,年轻一些的臣子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君前诘问。他也是爱护许莼少年英才,不忍其君前受折辱。
    谢翊道:“朕忙得很,内阁很闲吗?当殿议出个结果,该办差就办差去了,哪有时间让他们打这些笔头口水仗。”
    欧阳慎连忙道:“臣遵旨。”
    申时,内阁的阁臣、六部大臣们都已提前到了紫宸殿,内书房的内侍们已将许莼的奏折都手抄了草本给各位大臣们参详。
    欧阳慎早就看过了,端坐在那里,安泰如钟。一旁的兵部尚书雷鸣低声问他:“圣意究竟如何?”
    欧阳慎道:“都说了集议,那自然是有疑问的一会儿问那许莼便是了,且看他辩得如何,再作打算。”
    雷鸣道:“陛下乾纲独断多少年了,若是拿定了主意,哪里容咱们集议廷议的?”
    欧阳慎看了他一眼:“你是想支持那许莼吧。”
    雷鸣嘿嘿一笑:“阁议我随大流,毕竟我比不过列位大人深谋远虑,但若是皇上要问我意见,我也就如实答话了。我觉得有个军工厂挺好的,打仗能减少伤亡。至于债券什么的,我也不会算,但我想着许莼背靠着盛家,确实是生财妙手,若是真能做下来,何不试试,津海那小地方,试试又如何,也不会动摇国体。”
    欧阳慎道:“就知道你其实还是支持的。”
    李梅崖却坐在那里小声问沈梦桢:“这折子你指点过的吧,你就没告诉他内阁肯定过不了?”
    沈梦桢闭目养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把双手笼在袖子里,一语不发,但浓眉深皱出一个“川”字。
    李梅崖却是许久不见他这样子,便知他其实心中有顾虑,越发想撩他聊天:“你这学生胆子这么大,一会儿我把他骂哭了你别怪我。”
    沈梦桢眼皮子撩了撩,闲闲看了他一眼:“你也不是第一次骂他了,你倒是骂呀。”
    李梅崖嘿嘿仿佛回味一般:“他当时特别生嫩,几句重话脸耳脖子全都涨红,眼泪都要出来,只看着我嘴唇发抖。哎,朝堂上若是遇上这样不经骂的官员,那对方才骂得更厉害呢,这些年跟着你,有长进些没?听说还上战场打仗去了。那样娇滴滴的贵公子,真打啊,你也舍得放出去。”
    沈梦桢一言不发,仍然一动不动,其实心乱如麻。
    却见内侍高呼:“皇上驾到。”
    一时所有臣子都起了身大礼参拜,谢翊面上平静坐下,言简意赅道:“平身吧,都坐。今日集议靖国公世子许莼折子《奏请筹办津海军务疏》,欧阳卿道内阁合议,疑虑甚多,拟驳回,朕命人召了许莼进殿应答,卿等如有疑问,可一一质询之。”
    说完挥手,果然有人引了许莼进来。
    许莼进来依礼大礼参拜后平了身,谢翊命人赐座:“许卿之折子,阁臣皆有疑意,卿可自辩。”
    许莼躬身谢恩:“臣遵旨。”
    谢翊便命欧阳慎道:“开始罢。”
    欧阳慎领旨道:“请六部诸位尚书先问。”
    户部尚书罗恒睿,一把年纪了,本来就是四平八稳的性格,此时也只是缓缓道:“国之经费,本有常额,许大人折子上所需经费,确实过高。屯田一事,前朝已有筑塘捍水,试种水稻制作法,但水田劳民,效果不好。津海兵民兵民辐辏、生齿浩繁,民力拮据,如今许大人愿意继续开垦军田,推行水稻,以宽军用,原也是好事,此条陈可行。”
    “但这发行债券一事,如今民间借贷,按例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如今债券三年许以三分利,五年许以四分利,十年许以五分利。开始尚且能拆东墙补西墙,借本还息,但按如此计算,逐年累积,则所需利润极高,方能周转,不知许大人可有细算过,这其中每年需要偿还的银两?这利润又如何能确保一定能兑现?若是民间挤兑,你又当如何应对?”
    许莼不慌不忙起身行礼道:“回罗尚书话,此事下官已细算过,三年期、五年期、十年期债券发行量都已严格控制,其中共收银两总量,三年后当兑付多少,五年后兑付多少,十年后兑付多少均已有细数附在折子后。尚书可命人验算无误,总量均控制有量,且确保有百分之三十的周转金不可动用……”
    “而这另外一张折子,则是此次我们接到的订单总额,一年利润与债券发行量是吻合的。”
    “再有一张为兴办学堂、机器厂、船坞所需的成本,同样按年计划,每年支出成本亦已开列在上,皆与债券对得上,如此收支和利润都能达到平衡。”
    罗恒睿捋了胡须,听他侃侃而谈,颇为满意,向谢翊拱手禀报道:“此折后的三表,老臣收了抄本后,命人核算过,基本无误,许世子这折子,是用了心的,并非空中楼阁,老臣问完了。”
    谢翊微一点头。
    礼部尚书王秀吉迫不及待道:“昔日楚考烈王借债兴师讨秦。债台高筑无以偿还,失信于民。许大人行这公债之道,劳民伤财,且风险极大,自古并未有明君能臣行过此道,还请陛下慎行。”
    许莼不假思索回道:“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
    诸位大臣看他信口便引了商君之言语,不由都微微侧目,毕竟商君这人的结局可不怎么好,这人若是自比商君,未免有些太过不祥。
    王秀吉却道:“如今天下太平,战事方平,民间正需休养生息,合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现如今耗费如此巨额银两,且还取之于民,用来造炮制船,兴军备武,实在可惜!不若用在民生赈灾,教化民众之上,方显今上之仁德。”
    许莼面带笑容:“王尚书以为天下太平了?北方鞑子为中原宿敌,腹心之疾,生死大敌尚存;海外诸夷、倭寇等却早已恃其坚船利炮,横行海上。”
    “此次重兵进讨,我朝死伤众多,最后以少胜多的长壶峡之役,我等几乎丧身海上,幸得船上此前重金购有水下潜艇,可于水下行进,出其不意放出鱼雷,这才扭转战局。然则重金购船、炮、雷,均非长远之计,唯有师西洋之技造炮制船,方可得谋我朝永远之利。”
    王秀吉哑口无言,他对这些确实不太了解,兵部尚书雷鸣却道:“我朝武器兵备确实荒疏久已,遇上洋人火器,实不能战,如今都只靠重金买船买炮,钱都白白给西洋人赚了去,确实该早日谋划,自产火炮,自造船只。”
    王秀吉只好拱手道:“臣问完了。”
    雷鸣却两眼放光,只问道:“许大人,我有一事不明。你这机器厂,必然要用煤铁,若是漕运海运,都必然耗费成本,你当如何解决?”他在闽州自然也动过搞军火厂的心,同样也遇到过这难题,因此看到许莼这折子,立刻便想到了此处关节。
    许莼道:“开平煤矿,若得朝廷允准,下官愿加派兵力发掘,以西洋机器挖掘开矿,以供给津海机器局。”
    罗恒睿道:“开矿又是一桩开支,人力耗费巨大。”
    许莼从容道:“下官已命人在海外采购最新的机器挖掘机,可极大提高开矿效率。”
    一直虎视眈眈一旁的李梅崖终于发难,问道:“许世子权贵出身,性耽安逸,不知民间疾苦。如今悍然举公债筹款,若一着不慎,行事不周则易滋弊端,贪污腐败,该当如何?焉知你不是以为国大义之名,损公肥私,以朝廷之公信,供个人之私欲?”
    他辞锋峻利,十分尖刻,毫不客气,内阁诸臣少不得心中都想,都听说李梅崖与靖国公世子有仇,果然如此,都去看那许莼如何回话。
    许莼冷静回道:“臣材本疏庸,识尤浅陋,唯有丹心一片,尽忠报国。靖国公府上下家产做保,如不能抵换,臣愿家宅抵卖,偿还债券,并请陛下将微臣治罪。”
    李梅崖冷笑一声:“陛下朗朗清名,朝廷昭昭公信,你赔得起吗?你一个小子人头,能抵什么?”
    许莼道:“昔年诸侯卑秦,商君变法,奋六世之余烈。百代之后,皆行秦法,先生安知眼前小子,不是千秋之先行者?臣愿为陛下先,虽千万人,吾往矣。”
    臣子们都沉默了。
    谢翊在上头忽然开口:“许莼。”
    许莼连忙躬身应:“臣在。”
    谢翊缓缓道:“商君之术,严刑峻法,毁商弱民,外杀强敌,内杀强民,非朕所行之道也。”
    许莼面上一红,拜下道:“是臣学识浅薄,用典不当。”
    谢翊看着他又道:“用典也不算十分不当,商君锐意变法,强秦有功,却以车裂收梢。朕不会如此待锐意改革之肱股,许卿不可口吐不祥之语。”
    许莼知道谢翊这是不悦他诅咒自己,连连作揖,不敢再说话。
    谢翊看他耳根微红,知道他知错了,这才又道:“卿之锐意变法,一片丹心,朕已尽知。然则,朝廷不会发明旨许你以朝廷名义发行公债筹银。”
    许莼应道:“是。”心里却不太意外,公债这事太大,朝廷能通过才怪了,九哥自然也不能无视重臣的反对,拿朝廷的公信来给自己筹银。
    谢翊道:“卿可在津海以银庄名义自行发行债券,朝廷亦不会禁止。然则,若到期无法兑银,民若举官必究,朝廷会依法按律治罪,卿须知晓。”
    许莼凛然道:“臣知晓。”
    谢翊又道:“兴办新式学堂、修建船坞、兴办机器局,以及从开平煤矿的开挖,朝廷同样不禁止,但所有经费,由津海卫自行筹办。”
    许莼欣然道:“臣领旨!”
    一时重臣全都侧目,这人是傻的吗?朝廷不给银子,自己去筹银,还冒这样大的风险,他竟然还兴高采烈的?
    谢翊看向他们,心里微微一笑,这才是朕教出来的凤凰儿呢。
    雏凤清于老凤声,朕的凤凰儿翅膀已硬了,正要展翅而飞,他们却仍然只看到高天风急,波涛诡谲,不解凤凰儿凌云之志,更不解我家凤凰儿澄清天宇之怀抱。
    他看着下边的许莼,心中情怀激荡,却仍口气平淡一如既往:“此事便如此定了,今日集议便到此,散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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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日后,朝廷封赏旨意下来,对东南讨倭之捷议了军功,封武英侯为一等武英公,任浙闽总督,督办浙、闽军务。
    封广源王世子侬思稷为一等忠靖侯,授闽州水师提督,将水师十八营。
    封靖国公世子许莼为一等临海侯,实授津海卫提督,兼市舶司提举,提督津海卫一切军政事务。
    其余有功将士,论功各有封赏,赏银如例。余赏恤战死将兵恩荫、银两如例。
    许莼领了旨,次日便道别了亲友,赶往津海卫,筹办他那胸中谋画之雄图。
    而荣升为武英公的方子静带了侬思稷归心似箭,回了闽地,终于能抱上了他白胖儿子。
    闲下来嬉逗儿子心满意足之时,方子静少不得与和顺公主道:“这次我与皇上讨了准话,得赶紧给子兴物色一门婚事了。皇上说了随意就行,不必忌讳,定了人家,他可赐婚。”
    和顺公主道:“子兴的媳妇,我心中已有几家了,且再找机会问问子兴的想法。”
    方子静知道公主一向心有成算,听她说了也微微放心,又道:“对了,也该给侬思稷和许莼二人也顺便看看,我看这两人家里也是无人打算婚事的。侬思稷都还罢了,听说之前在夷洲是成婚过了,只是原配一病去了,就一直未曾续娶。如今他前程尽好,我想着莫若在京里替他寻一位继室,如此朝廷应该也是乐见其成的。”
    “那许莼就真是之前被耽误了,听说之前名声不好,靖国公又是个糊涂虫,靖国公夫人虽然精明,但大概也在京中交接不多,这都弱冠了,竟还未定亲。你有空也替他们二人物色物色好了。”
    和顺公主道:“你们男人不懂,你自己看着千好万好,其实未必是良配。侬世子并不太好找的,毕竟来日多半是要回夷洲的,未必有人愿意远嫁到南洋,若是真受了什么委屈,娘家一点帮不上,便是做王妃又如何呢?真正心疼女儿的人家,才不会嫁女儿给他,不心疼女儿的人家,那女儿也未必有什么好的教养,担不起王妃之职,来日也是怨偶,我且看看罢。”
    方子静道:“也对,那许莼总是好夫婿人选了吧?”
    和顺公主含笑:“就你觉得了。他那断袖的名声尚且在外,哪家子舍得自己女儿嫁进去?”
    方子静:“那不是流言吗?”
    和顺公主:“什么流言?他自己在京城里大张旗鼓找男相好,京里谁人不知?这也是无风不起浪,更何况你看他那风姿翩翩——我之前听你说子兴和他关系好,我还有些担忧,后来看子兴一派正气,两人相处亦是正大光明,坦坦荡荡,想来不是,这才安心了些。”
    和顺公主转头看方子静抱着孩子站在窗边,目瞪口呆,诧异道:“夫君这是怎么了?也难怪,你在京里时间少,也不爱结交权贵,自然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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