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好墨,皇帝提笔落纸,几乎再无任何思考迟疑。
    皇帝很快写完, 搁下笔, 将那张纸对折, 递给福禄徒弟, 吩咐道:“送去翰林, 叫值夜的官员拟旨,明日早朝朕要宣旨。”
    福禄徒弟应下,将手里的灯交给福禄, 接过皇帝折好的纸张, 即刻便前往翰林。
    福禄徒弟走后, 皇帝将谢尧棠留下的唯一那一封书信重新装好,收进了贴身衣襟里,随后他抬眼,看向头顶的夜空。
    皇帝唇边闪过一丝浅淡的笑意,似是放下了一桩坠在心口的大事,眉宇间舒展了不少。
    皇帝命荣仪宫的宫婢将贵妃榻上的小桌和笔墨纸砚收走, 随后道:“天色不早了, 歇着吧。”
    宋寻月闻言面露诧异, 抬头看向皇帝, 今晚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就歇着?谢尧臣呢?不管了?
    贤妃闻言, 起身行礼,随后告退离去。仪贵妃看看宋寻月,同样面露疑惑,纵然她担心儿子,但皇帝要休息,身为妃嫔,她还是得紧着皇帝伺候,只好点头应下,起身行至皇帝身边,伸手相扶。
    宋寻月见此,忙跟着起身,道:“父皇和母妃先歇着,儿臣等等王爷。”
    皇帝看了眼宋寻月,点头应下,随后低头俯身,看向小谢泽,哄着道:“金金困了吧?随阿翁和祖母进殿睡觉好不好?”
    这些日子谢泽只要进宫,晚上皇帝基本都会来荣仪宫,陪他一道睡,他已经习惯了。可是今晚,谢泽仰着小脸对皇帝道:“阿翁,金金也想等等爹爹,金金已经好几日没见爹爹了。”
    最近委实太忙,前几日他俩为了快些办完事进宫侍疾,看谢泽和祖母阿翁习惯的差不多了,便直接将他扔进宫里,算起来,应当有四五日没见了,宋寻月心间隐隐有些愧疚,弯腰牵住了儿子的小手。
    皇帝点点头,叮嘱道:“好,要是困了就早点睡。”
    谢泽乖乖点头,和宋寻月一起,行礼恭送皇帝离去。
    皇帝走了几步,只觉一双腿迈出去,都比从前轻快了不少,伸手牵住了仪贵妃的手。
    皇帝不禁感叹,撒手不用管事的感觉,真好啊……
    目送皇帝和仪贵妃进殿,谢泽就钻进了宋寻月怀里,仰着头看着她问道:“娘,勤政殿出什么事了?爹爹又出什么事了?怎么刚才你来的时候,和祖母都那么紧张?”
    宋寻月想了想,解释道:“是你另一个伯父,想抢你阿翁的皇位,你爹爹拦着他呢。”
    “啊?”谢泽惊诧道:“皇位只有阿翁能坐!”
    说罢,谢泽跟着担忧道:“那爹爹会受伤吗?”
    宋寻月摸摸他的头,安抚道:“你爹爹武艺很好,而且阿翁也会护着他,应该不会有事。”
    谢泽听罢,牵紧宋寻月的手,看向荣仪宫的宫门,一双眼里满是期盼,应声道:“嗯。”
    宋寻月和谢泽一直等在院里,谢泽早已是哈欠连天,但还是一直撑着不睡,就巴巴望着荣仪宫的宫门,等他爹爹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宋寻月忽地听见荣仪宫门开启的声音,今夜宫门外都是皇帝的人,不会叫旁人进,这会宫门悄无声息的打开,只有可能是谢尧臣回来了。
    母子二人眼前立时一亮,手牵手忙朝外迎去。
    没走几步,正见谢尧臣大步跨进院子里,一家三口的目光霎时撞在了一起,谢尧臣朝他们展颜一笑,转身就朝他们走来。
    借着院中灯笼里的光,宋寻月和谢泽清晰的看见谢尧臣发髻有些散乱,脸上沾着些黑灰,并一些血迹黏在一起,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上,也站着黑灰和血迹,宋寻月心一下提上了嗓子眼,两步上前,松开谢泽扶住谢尧臣双臂,急急打量:“你可有伤着?”
    “没有,没有。”谢尧臣赶忙安慰她,正欲伸手去抱宋寻月,怎知腿一下被谢泽抱住,跟着传来儿子的嚎啕大哭:“爹爹,你怎么成这样了?”那哭声,当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谢泽一直很乖,很少哭得这么惨,这会儿见爹爹满手满脸的黑灰血迹,当真心疼的要死,哭得不能自己。
    谢尧臣心头一软,又想抱宋寻月,又得安抚儿子,只好握着宋寻月一只手,另一手摸着谢泽的小脑袋哄道:“爹爹没事,乖,爹爹没有受伤。”血迹都是别人的。
    奈何谢泽从来没见过爹爹这么狼狈的模样,着实是吓狠了,紧紧抱着谢尧臣的腿不撒手,眼泪、鼻涕、口水蹭了谢尧臣一腿,宋寻月在一边看着直笑,满心里感动,谢泽这么在乎爹爹,肯定也会同样的在乎她。
    谢尧臣转头看看宋寻月,同她相视一笑,彼此眼里皆是动容,随后他暂且松开宋寻月的手,俯身一把将谢泽抱起在怀里,重重亲亲儿子的小脸,将他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肩上,侧脸贴过去,紧紧护着,满心里感动,好儿子!没白疼!
    谢尧臣含笑哄道:“没事了,没事了,金金乖。”
    宋寻月也站在谢尧臣身边,捏着谢泽的小手哄道:“你看爹爹好好的呢,爹爹没事,金金不哭了哦。”
    谢泽抱着谢尧臣哭了好半天,方才止住哭声,抱着谢尧臣脖子,抽噎着依恋道:“金金今晚要和爹爹睡。”
    夫妻二人连连点头:“好,好,今晚和爹爹睡。”
    好不容易哄住儿子,谢尧臣叫他从怀里起身,单臂抱住他,叫他坐在自己手臂上,随后伸出另一条手臂,终于将宋寻月揽进了怀里,宋寻月也伸手抱住了他紧窄的腰。
    一抱住宋寻月,谢尧臣闭目长吁一口气,似是终于得到了休息,跟着就倒豆子般在宋寻月耳边说起今晚的事:“委实离谱!今晚你走后,恭郡王就带着御林军来闯殿,我身边没人,那个节骨眼出宫调人根本不可能,为了拖住他,我只好在父皇寝殿门口放火,打算拦住他们,抓紧先将父皇转移至荣仪宫,结果你猜怎么着?”
    宋寻月接过话道:“父皇没病,是吧?”
    谢尧臣重重一点头,眼底神色间还透着些许难以置信,道:“你见着了是不?哎……父皇下榻就带着福禄等人走了,走之前还叫勤政殿的侍卫和宫人听令于我,叫我收拾勤政殿的烂摊子。我只好先救火,然后就带着侍卫和恭郡王打了起来,他还试图栽赃我谋害父皇。但我一想,父皇不可能平白无故的装病,必是知道了些什么,所以恭郡王的栽赃,我压根没放心上。”
    宋寻月一听还打了起来,心莫名一揪,紧着问道:“然后呢?”
    谢尧臣眼底的迷惑更加浓郁,对她道:“打了一阵儿,诏狱的廷尉便带着人来了,一来就跟我行礼,有了增援,叛军很快拿下。然后……”
    谢尧臣眉心不禁紧锁,愈发的困惑不解,顿了顿,方才继续道:“然后廷尉说,父皇叫他拿恭郡王下诏狱,其余人……叫我处置。”
    为什么会叫他处置?父皇既然没事,为什么不自己处置?为什么叫他收拾勤政殿的烂摊子?
    宋寻月听罢也是疑惑的紧,扶着他腰问道:“你怎么处置了?”
    谢尧臣回道:“恭郡王指挥的那批御林军,估摸是当年废后留下的手笔,还有跟着他来的那几个大臣,估计也有参与此事,我便全叫廷尉押去诏狱,今晚连夜审理。对了,父皇呢?刚才见勤政殿的人都在宫门外。”
    宋寻月指一指身后的大殿,看着他眼睛道:“早就睡了。”
    谢尧臣面露诧异之色:“睡了?”
    发生这么大的事,父皇就这么早早睡了?
    谢尧臣不由叹了一口气,怎么今晚发生的事,跟做梦一样,桩桩件件都在他意料之外,他就好似一个木偶,被动的卷进了一场大戏。
    宋寻月将谢泽从谢尧臣怀里抱下来,对他道:“金金乖,咱们先去偏殿,叫你爹爹沐浴歇会儿。”
    谢泽刚才哭得太狠,还在抽噎,但还是乖乖点头,牵着爹娘的手,一道往偏殿走去。
    回去的路上,宋寻月将贤妃来送谢尧棠书信的事跟谢尧臣说了,谢尧臣听罢,面露动容之色,着实是没想到,二哥居然还给他留了一张保命符,还有贤妃,在他被诬陷之际,能来到父皇面前以性命担保,当真叫他意外,还很感动。当初在会宁府,二哥若是能挺过去就好了……
    进了偏殿,宋寻月先哄着谢泽上榻睡下,叫星儿和寄春看着,自己则陪谢尧臣进净室沐浴,脱下他身上的脏衣服,帮着他将身上的黑灰和血迹都清理干净。
    沐浴出来后,夫妻二人便上榻准备睡觉。谢尧臣今晚着实累极,纵然今晚夫妻二人一肚子疑惑未解,但都没精神再想,打算明天起来直接去找皇帝问问。
    夫妻二人刚上榻,刚睡着没一会儿的谢泽便醒了过来,破天荒的没有找娘亲,而是抱着爹爹的脖子,钻进爹爹怀里,无比依恋的抱着爹爹睡。
    谢尧臣感动的不行,唇边满是笑意,抱着怀里的小东西,在他额头上亲了又亲,恨不能将他和宋寻月生的这个小心肝揉进怀里去。
    一家三口很快就睡了过去,第二日晨起梳洗后,夫妻二人刚从偏殿出来,准备去仪贵妃那边用早膳,却见福禄徒弟候在门外。
    福禄徒弟冲他们三人行礼后,笑着道:“三大王,王妃,陛下口谕,陛下叫你们别着急出宫,快下朝时去勤政殿等陛下,陛下有要事吩咐。”
    第168章
    你这算不算是父凭子贵?
    谢尧臣猜想, 许是关于昨晚的事,父皇要跟他问些话。念及此, 谢尧臣点头道:“知道了。”
    福禄徒弟行礼, 这才转身离开。
    一家三口直接去了仪贵妃殿里,一道用过早膳后,谢泽便被张立带着去了资善堂,仪贵妃则带了些礼品, 同夫妻二人一道出门。
    来到荣仪宫门外, 仪贵妃对谢尧臣道:“我去瞧瞧贤妃, 昨晚那种时候, 她肯来帮你说话, 委实难得,合该去当面道谢。”
    确实该去瞧瞧贤妃,宋寻月对仪贵妃道:“那今日母妃先去, 改日谢泽不去学堂的时候, 我和王爷也带他去拜谢贤妃。”
    仪贵妃点头应下, 随后看向宋寻月,询问道:“我一直没什么能说话的人,如今瞧着贤妃不是个坏人,我想着同她多来往来往,你觉着她人如何?这交道能打吗?”
    宋寻月闻言失笑,自他们俩回京, 仪贵妃但凡有自己拿不定主意的事, 就会来问她的意见, 基本她说什么仪贵妃都会听。刚开始她还有些不适应, 但现在完全习惯了, 仪贵妃心思单纯, 人又没什么主见,许是怕再遇上孙氏那样的人。
    宋寻月笑笑道:“贤妃如今只身一人,往后的日子,怕是只想安安稳稳的过下去,母妃随意便是。”
    仪贵妃闻言松了口气,捏着宋寻月手道:“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事情不小,你俩过去和陛下说话是留神些,我先走了。”
    宋寻月和谢尧臣行礼,恭送仪贵妃离去。
    夫妻二人这才一道往勤政殿而去,时辰还早,夫妻俩过去的路上,顺道绕路去御花园转了一圈,算着皇帝快下朝的时辰,这才去了勤政殿候着。
    勤政殿书房以及其他殿都好好的,唯独寝殿门窗全部烧毁,他们去的时候,宫人们正在重新修整。
    夫妻俩远远瞧见寝殿处高高架起的梯子,还有房顶上来回走动的人,宋寻月不由看向谢尧臣,谢尧臣则讪笑挑眉,面露愧色。
    谢尧臣和宋寻月在勤政殿等了一会儿,皇帝便下朝归来,身边还带着司天监。
    谢尧臣和宋寻月同时起身,行礼相迎,皇帝看看他俩,“嗯”了一声,走过去在椅子上坐下,又对他俩道:“你俩坐。”
    夫妻二人依言重新落座,颇有些奇怪的扫了一眼与皇帝同来的司天监,再次看向皇帝。
    皇帝看着面色茫然的夫妻俩,忽地低眉一声轻笑,抬头看向二人,对谢尧臣含笑道:“你可知,在朕诸多皇孙里,朕为何独独为谢泽赐名,并免从锦?”
    谢尧臣闻言摇了摇头:“不知。”当时因为赐名这事,他还难受了几天。
    皇帝失笑,这俩迷糊蛋,果然什么都不知道。皇帝跟着问道:“谢泽出生的时候,你们在静江府,就没见着什么异象吗?”
    夫妻二人闻言面色更加迷茫,彼此相视一眼,谢尧臣回忆了下,答道:“王妃生产那日,府中上下忙成一团,心思都在王妃身上。儿臣那两日也是寸步不离的陪着,并不知什么异象。”
    “哦……”皇帝了然,那确实,当时忙着生孩子,他们顾不上别处情况实属寻常。
    念及此,皇帝语气间隐有些骄傲,对他们二人道:“当年十二月初七早晨开始,京中凡有水之处,锦鲤翻腾,鱼儿林跃,直至十二月初八辰时,方才停歇。”
    夫妻二人闻言一怔,这时间,不就是宋寻月破羊水,一直到谢泽出生的那段时间吗?
    谢尧臣似是想到什么,眉心微锁,试探着向皇帝问道:“谢泽出生时,天降异象?”
    不会吧?
    宋寻月亦是抽了抽嘴角,委实离谱,怎么跟看话本似得?
    皇帝看着夫妻二人狐疑不信的神色,笑了笑,看向司天监,对他道:“你来说。”
    司天监从早朝下来,已在早朝听过圣旨,唇边含笑,向皇帝行礼应下,随后侧身,对谢尧臣和宋寻月道:“殿下,当年您离京后不久,臣便观紫微帝星异常闪耀,半月后又见赤光泛其上,直至四月后,赤光再现。第三次见赤光,臣便进宫向陛下禀报,恰于当日,陛下收到您报喜的家书。”
    谢尧臣被司天监的话弄得迷糊,全没注意到他对自己的称呼,已从王爷成了殿下,只不解道:“这三次……都和我儿有关?为何是三次?”
    宋寻月也认真看着司天监,等他的回答。
    司天监回道:“第三次见赤光,便是陛下得知娘娘有孕之时,至于前两次,殿下同娘娘,或可推断。”
    谢尧臣和宋寻月转头看向彼此,相视回忆。
    半晌后,谢尧臣对宋寻月道:“若算算时间,头一次见紫微帝星异常闪耀,好像是有孕之时。”
    宋寻月想了想,跟着道:“第二次若是半个月后的话,好像是我……做胎梦的那天?”
    谢尧臣回忆了下道:“好像是你我得知有孕之时。”
    听宋寻月说起胎梦,皇帝一眼看过去,问道:“胎梦梦到了什么?可是一条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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