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饭。人们看他时,他也看人们,脸上还挂着厚赖赖的笑,像他压根不把昨儿夜里的贼欢当成一回儿事。不把爷不再管学校的大小事情当成一回儿事。不把贾根柱和丁跃进管事的事当成一回儿事。他的笑,飘挂在脸上,像是装出来的笑,还像是当真不把被捉奸当成丑事的笑。他的笑,让人们捉摸不透时,就有人在饭场这边唤:

    “丁亮呀,占着便宜了是不是?”

    我叔回话说:“快死的人,贼欢一天说一天。”

    贾根柱和丁跃进不看我叔的笑,他们把端在手里的饭碗放在地上听,听着我爷宣布的话。听完了,从身边窗台上拿起一卷标语似的纸,用洗锅刷子粘着碗里的饭,把那红纸贴在了灶房门前的杨树上。

    他们不说话,很严肃地贴着那张大红的纸,贴完了,人都过去看,见是他们订出来写在纸上的条规文:

    一、每个病人必须每月按标准兑粮入伙,缺斤少两参假者,日他祖奶奶,让他全家人都得热病死;二、凡政府照顾的粮、油、药物等,由学校统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贪吃多占;贪吃多占者日他祖先八辈子,连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都得热病死。

    三、争取政府给每个病人照顾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发放,不听指挥者,不仅不发棺材,还动员全庄人去曰他祖先八辈、后代十六辈。

    四、学校的财产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占用,凡用者必须由贾根柱、丁跃进商量同意;偷占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后会被人开棺盗墓。

    五、凡牵涉到大伙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须经贾、丁研究同意,盖上公章。没有村委会公章的事情一律无效。不听话者,自己早死,爹娘短命,儿女出车祸。

    六、任何人住在学校不得偷鸡摸狗,伤风败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庄,戴高帽、挂牌子游街示众。把热病血洒在他全家人的脸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规定者,过河遇断桥,做梦梦见死,身上的热病传家人,传亲戚,传给他(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而且他(她)还必须马上回到家里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学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热病就发作。

    大家围着那告示样的七条规定看和念,脸上都挂着自己骂了谁的笑,觉得那规定写得好,舒适和快活。就都扭头去看着根柱和跃进。根柱和跃进就蹲在墙下吃着饭,脸上板结的严肃如天上乌的云,到了末了时,事情和规矩就这样确定了。

    结果呢,在那条规下,学校和庄里反而都有了许许多多跷跷蹊蹊的事情了。

    丁庄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庄了。

    事情也没啥儿大不了,就是贾根柱家里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热病了,左邻和右舍,全庄人家都对外庄人说他弟弟身体好,一顿能吃三个馍,两盘菜,再喝两碗汤。终于就把外庄一个没病的姑娘说动了心,也就答应要嫁他。答应三朝两日就结婚。弟弟要结婚,大喜的事,摆宴请客要用十张桌。原先各家专门请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儿根柱的弟弟根宝要结婚摆宴时,借不来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让弟弟来学校拉课桌。

    半晌里,他弟弟根宝用板车拉着几张课桌要走时,我爷在门口拦了他,说那课桌谁也不能动,除了孩娃们上课谁也不能动。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让人动了那课桌。

    新课桌,黄的漆,六张桌子腿套腿的装在板车上。爷要去车上把那课桌卸下来,二十二岁的根宝要把桌子往上装。吵起来,学校里的热病人们都来了。

    根柱和跃进也来了。

    这是根柱和跃进在学校当家做主的三天后——在这三天里,根柱和跃进没多吃大家一口饭,也没多喝一口大家熬的中药汤,还两次跑到乡里替病人们要照顾,给每个病人要来了十斤面、五斤豆,还说好每家有热病病人的,麦熟后向政府免缴三分之一的土地税,一反加一正,各家不仅有了二十几斤粮,还又省下了上税钱。只少省下了每年为那税钱与政府的争争和吵吵。都为这些高兴时,我爷和根宝吵起来。

    我爷说:“学校的桌子谁也不能动。”

    根宝说:“丁老师,我有热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爷说:“你有热病你还和人家结婚呀?”

    根宝说:“老天爷,你想让我一辈子打光棍?”

    就都围上来,看我爷拦在门口不让那拉了课桌的车子走,就都劝我爷。

    说:“借借桌子有啥不行啊,又不是不还呢。”

    说:“人都死绝了,庄里娶个媳妇容易嘛。”

    说:“丁老师,你不是因为根柱不让你管这学校报复吧?”

    爷不再说啥儿,只是拦在门口上。半暖的日光从头顶泄下来,所有的人都把棉衣脱去了。有的穿了旧毛衣,有的穿了新绒衣,有的单穿着布衫后,把他的棉衣披在肩膀上。这季节,穿单的寒,穿棉的暖,他穿单披棉就不冷不热了,寒暖相宜了。我爷穿了件不新不旧的黄绒衣。黄绒衣把他的脸衬成了腊黄色。那腊黄上还挂着一层汗,在日光里像黄土地里渗出的水。爷就立在学校铁门的正中央,一手扯着一边的门,用身子拦了那被推开的宽门缝,双腿分立着,像两根木桩被砸进了地里样。瞅着所有的热病们,爷对所有的病人们说:

    “谁敢保证他死了,他孩娃不再来学校读书写字,我就让根宝把这桌子都拉走。”

    没有人说话。

    我爷唤着问:“谁敢保证啊?”

    仍然没有人说话,就都僵下来,空气结了冰,人便木呆着,不知如何是好时,根柱就来了。不慌不忙地走,脸上呈着青,有一股怒气在脸上压盖着。他从人们让开的道上走过去,竖在爷面前,收住嗓子冷冷说:“丁老师,你忘了三天前我们说过的话?”

    我爷瞟了一眼贾根柱,不高不低说:“我只要还看管这学校,我就不让人拉这课桌子。”

    根柱说:“你看管学校是不错,可这学校是丁庄的小学吧?”

    “是丁庄的小学呀。”我爷不能说这小学不是丁庄的,可是他说了,根柱就占下理儿了。根柱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摸出村委会的章,蹲下来,把那白纸铺在膝盖上,将公章放在嘴上哈了哈,便在那纸上盖了一个鲜红的印,递给我爷说:“这下你让拉了吧?”看我爷依然拦着大门不动弹,就又蹲下来,把纸铺在膝盖上,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经研究同意贾根宝从学校拉走十二张课桌用”,还在那纸上签了自己的名。把名字显赫赫地签在红的公章上,重又把纸递到我爷的面前去:

    “这下你还有话要说吗?”

    爷瞟了那张纸,和那纸上的字和章,又用眼乜斜了一下贾根柱,像乜斜一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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