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八月,盛夏的闷热从一早便开始持续,连空气都是厚重而浑浊的,吸入鼻腔时都觉得带着热气。
    施翎今天起得很早,她第一次作为总设计师带领的设计团队与越世集团合作的项目今天正式进入讨论阶段,心里暗自下了要漂亮地完成这个项目的决心。
    和团队的同事一起给合作方的伙伴带了咖啡,她们早早地就到了越世集团定的会议室。
    正讨论着待会儿开从哪个方面入手、哪些方面展开,越世集团团队的人就进来了。
    来的大概有五六人,施翎一眼就注意到了为首的男人。这不是……江先生吗。
    “你们好,这位是江承越,我们越世集团的CEO。我是许诚,江总的助理。这些是我们团队这次负责与你们对接的人员,待会散会后你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江承越旁边的男人率先开口道。
    “你们好。我是江承越,很期待与你们合作。”江承越从容大方地说。
    当下施翎有些意外,感叹这世界真小,没想到在江宜市还能再遇到,竟然还是合作公司的CEO。又在心里默念江承越的名字:江、承、越……
    回过神来:“好的。我是施翎,这次项目的总设计师,也是负责人,”她右手掌心向上对着身后的同事,“这些是我们团队的伙伴。盼合作愉快。”施翎面带微笑地回道,随后又将双手交迭置于小腹前。
    江承越视线停留在施翎的脸上,此刻施翎从容自如,大方优雅,与在溪川时稍显狼狈的她大不相同。但随后又移开,微笑着与对方团队点头致意。
    许诚开口道:“好的,那我们开始吧。”
    “上个月我去了趟溪川,算是实地考察。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去一趟感觉自己都被治愈了。”江承越笑着打趣道,随后便引入正题——
    “我们关注到当下很多人困于生活压力、复杂的人际关系等已久,想为这样的群体提供一个纾解的渠道,或者说一个栖息地,让他们可以短暂地逃离那些压力。这个定制游项目,我本人十分期待,因为它的意义大于收益。商人的本性是逐利,但这次我更想收到精神层面的一些正面反馈。”他接着说。
    “我这是抛砖引玉了。想听听您团队的意见和想法。”江承越对施翎说,脸上颇有些期待的神色。
    “哪里,江总谦虚。那我就代表我们团队简单介绍一下我们的设计理念和初步构思。”
    “上个月我也去了趟溪川。去了才知道那真是一个神圣纯洁的地方。我看到了很多景色,最大的感受落在三个词上——自然、天地和生命。很神奇,置身那样的天地之间,我深切体会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也感叹造物者的伟大,我们希望设计出来的项目logo能够体现这种关系,传递出自然的魅力和生命的磅礴。”
    施翎大方地介绍道,江承越手肘撑在会议桌上,双手合握,置于下颌处,认真地听着,眼神也专注地投在施翎的脸上。
    江承越对这个女人生出了一分想要了解的欲望,好奇之余,他对自己的“想要了解她”的想法有些讶异。好奇,往往是沦陷的开始。
    感受到什么,施翎不知为何就将视线投向江承越,却对上他的目光,来不及闪躲。
    施翎露出有些不自在、尴尬的神色,朝江承越点了点头。
    江承越没再有什么反应。
    ……
    会议结束后,双方团队的成员们在一起相互自我介绍,也就方才的会议提出了些疑问和见解。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或许有些上回在溪川的悸动心情在暗暗作祟,施翎走向了江承越。
    她不知怎么开口,只好不自然地说道:“没想到这么巧,谢谢上次在溪川的帮助。既然能再见,那就是缘分,方便加个联系方式?以后有机会请你吃饭,聊表心意,感谢你的帮助。也方便沟通些项目上的内容。”
    江承越没有拒绝:“好。”
    二人就这样加上了联系方式。
    随后几天,施翎和团队常常一整天都在讨论、修改,灵感像涌泉似的,不断往外冒。她在工作中寻找自己的价值,甚至觉得  ,只有在工作的时候,她才是独立的、完整的,工作的时候,她可以暂时忘却这以外的沉重和压抑,她知道,这是她喜欢做、热爱做的事。
    周末,施翎给团队放了个假,让大家好好休息,下周重新进入工作状态,这次的项目一定要交个满意的答卷。
    施翎想着,回家看看。
    其实她是个有些传统的人。尽管在家里她并不快乐,尽管父母造就了她骨子里自卑、软懦的性格,她还是觉得,血浓于水,即使有阻碍,有隔阂,身体里流的血是不会断绝的。她告诉自己,别纠结,再怎么样,那是你的家,那是你的父母。你现在已经经济独立了,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以后会成家,组建自己的家庭,你不必再受那个家和父母的委屈,你只需要尽到自己作为女儿的义务。想到这儿,她轻松了一些,长长地舒了口气。
    她大概没有释怀,只是,算了吧。
    开车回到父母家,施翎慢慢地在稍显逼仄的楼道上往上爬,到家门口后,敲门。
    施母刘晓芳“谁啊”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没过多久,门开了。
    “你怎么回来了?咋不提前说……待会儿开灶多麻烦。”刘晓芳没有因为女儿的回来而面露喜色。
    施翎刚要开口的“妈妈”被咽了回去。
    她径自脱鞋,打算换上拖鞋。
    “你等下,我给你拿另一双,别穿那双。”刘晓芳连忙阻止道。
    换好鞋后,施翎走进客厅,“爸爸呢?”
    “卧室里窝着看电视呢。一天到晚睡了吃,吃了睡,不然就是看电视,窝囊样儿!”
    施翎没打算去卧室跟她爸打招呼,也不知道干什么,就问,“那今晚吃什么?我打下手。”
    “吃什么?家里没啥菜,肉也没了。我也愁,你回来没说买点菜?”说着,刘晓芳大声喊道:“施国兴!你女儿回来了,还躺床上!出来看看弄点啥吃!”
    “施翎回来了?买了啥回来没?”施国兴的声音从卧室传来,是急切而带着点期盼的。
    然而出来客厅看到空空如也,施国兴气都蔫儿了。
    “爸爸。”
    “那就随便弄点吧。反正我待会儿还有事,要回去的。”
    刘晓芳立即答道:“你以为呢?还专门给你做顿好的?”
    施翎心一下子像是被什么攥紧了似的,有些难受。
    她知道她妈这么说话惯了,没什么情商,这是家里亲戚都经常说道的,她安慰自己,妈妈本来就是这样的,别在意。
    做饭的时候,刘晓芳隔一会儿就使唤施国兴一下。“蒜剁一下”“菜洗一下”“把那儿擦一下”……
    施国兴终于不耐,大声吼道:“啥都喊我干,你不会切蒜不会洗菜?我不在你使唤谁?!”
    “这就把你累到了?我不累?我做饭洗衣不累?!”刘晓芳吼回去。
    “我懒得跟你说!你永远不觉得我累,我在外边工作的累你永远不晓得!”
    刘晓芳没再说话,家里又笼罩上一层阴云。
    施翎坐在客厅听着这场她习以为常的争吵,还是无法自洽,尽管这已是家常便饭,她小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她还是无法淡定的面对这样的争吵,她的心情彻底坏了。
    过一会儿,饭做好了,两个小菜,都是素的,还有一个蛋汤。
    施国兴有点不悦,小声嘀咕道:“又是这几样……”
    “要吃什么自己去买菜,自己做,又不干活又要抱怨,你倒是会享福。”刘晓芳回。
    眼看着又有要吵起来的架势,施翎赶紧说:“好饿啊!开吃了,得吃快点,待会儿还有事。”
    一顿饭就这么在沉默中吃过了。
    施翎不愿再多待,放下碗筷就说:“那我走了,有空再回来。”
    施国兴和刘晓芳也没什么回应,只嗯一声,“走吧。”
    施翎浑浑噩噩地开着车,她想,她原本开开心心地休假回家看看,没想着会是这个局面啊。
    她甚至自责:我是不是不会做女儿,是不是太不懂事,回家什么也不买,就这么空手回去了,爸妈失望是应该的。可那些礼尚往来的人情世故也要用在父母身上吗?
    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会以那样的语气揶揄她,尽管她知道她妈妈就是这么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从来自私而不顾及他人的想法,她还是觉得,为什么妈妈从来没考虑过她的感受,从来不在乎她是否会因为她说的话而多想,她再怎么说,也是她的女儿啊。
    施翎握着方向盘,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抽出一只手去胡乱地抹眼泪,可泪水好像不受控似的,刚擦干净,又接着一颗一颗地往下坠。倘若她望一眼后视镜,一定会看到现在的自己多么可怜、多么狼狈。
    她想,她应该接受父母没那么爱自己的事实。
    回到家后,施翎强撑着意志洗漱,随后便躺上床。她想歇斯底里地大哭一场,但她只是眼泪肆意地流着,却始终没哭出声,只有哭到喘不过气时会发出抽泣的声音。她再次觉得——也许她真的不会被爱吧。可是她真的很想被爱。
    陈愈之打来了电话,察觉到施翎低落的情绪和竭力忍住的哭腔,猜到大概发生了什么——施翎伤心的事,除了家里那些琐碎,还能是什么?她没多问,只说:“施翎,快睡吧,明天陪你吃饭,我们到时候慢慢聊。”
    施翎小声答嗯,她也快一个多月没见陈愈之了,她此刻真的很需要陈愈之。
    电话挂后,施翎安慰自己:我还有好朋友呢!
    随后真的缓缓入睡了。
    她就是这么一个善于伪造幸福的人,她虽然难过,但她却时常说服自己,她不是一无所有,她也有感到踏实、幸福的时候,尽管那样的时候显得有些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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