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楚滨站在窗边,隔着玻璃望着楼下花园里笑得一脸开怀的纪宁。
    这样的纪宁是他很少见到的。她在自己面前不是拘谨就是伪装,很少有这么完全不设防地笑过。哪怕两人在床上,欢愉过后她也喜欢立马武装上一层,似乎很不愿意让他将内心完全看透。
    到底他不是她最亲的人。郑楚滨这么自嘲地想着,嘴角不由就勾起了一抹弧度,眼睛依旧落在纪宁身上没有移开。也不知道她姐姐跟她说了什么,她的神情突然有些复杂。恍惚间她竟抬头朝住宿大楼望了望,郑楚滨觉得她似乎看到了自己,又快速地把视线收了回去,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阿滨。”身后有人在叫他。郑楚滨回头,就见母亲坐在沙发里朝自己笑,顺便拍了拍她旁边的位置。郑楚滨点头走了过去,倒了杯放在茶几上。
    “妈,喝点水。”
    “我不渴,一会儿再喝。你刚才在看什么?”
    “没什么,随便看看。”
    “你跟纪家的小姑娘不止同事这么简单吧。”
    亲人都是一样的,都能在第一时间内发现家人的不对劲儿。但郑楚滨不是纪宁,他没打算瞒着母亲,大方地承认道:“我们谈过一段时间恋爱。”
    “什么时候?”秦阿姨的脸上依旧满是温情。
    “就是上个月,跟芳菲的婚约取消后,我跟纪宁在一起了。”
    秦阿姨顿了顿,复又道:“听你话里的意思,你们现在似乎已经分开了?”刚刚他们两人的疏远已经说明了一切。
    郑楚滨伸出手来,握住了母亲的双手,语调放缓了几分:“妈,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你听了之后不要震惊,心平气和好不好?”
    “嗯。”“纪宁她,是林君的女儿。”林君是纪宁妈妈的名字,这个名字对秦阿姨来说简直是刻骨铭心,哪怕到死的那一天她都不会忘。
    虽然答应了儿子要心平气和,可真的听到这一消息时,她还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她愣怔地望着窗口,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一脸抱歉地望着儿子:“她知道这个事情了是不是?所以你们才分手了。”
    “确实是这样。”
    “是妈妈不好。”秦阿姨有些沮丧,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当年没发生那样的事情,你们两个本来应该很幸福的。”
    “这些都是暂时的。以前的事情不可逆转,但我不是那种活在从前的人。纪宁她很聪明,她一时走不出来,并不代表她一辈子都走不出来。我有耐心,可以慢慢等。”
    “可你年纪不小了。”
    郑楚滨一下子笑了:“是啊,年纪太大了,也不能像小年轻那样随心所欲了。我也不打算挑三捡四了,就是她了。目标太多容易乱,也容易分神。”
    这话说得三分玩笑七分认真。秦阿姨看着儿子的脸,半天后下了结论:“你这一次应该是认真的。”
    他确实是认真的。他从来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他答应纪宁分手不过是想让她缓冲一下。她像就是竹子,脆而易折。看起来坚强果断,实则脆弱敏感。如果现在用权势对她威逼利诱,反倒会把她越逼越远,倒不如先松松手,这样下一次出手时就可以收得更紧。
    他想着此刻正坐在花园里的纪宁,脸上不由露出了势在必得的笑容。
    纪宁却并不知道郑楚滨的想法,不知道自己已经被这个男人算计到了骨子里。她刚才无意识地抬头看天,却发现郑楚滨正站在窗前。两人似乎有短暂的目光交流,这令纪宁心慌意乱,简直有些难以掩饰自己的失态。
    幸好姐姐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时没有觉察到她的变化。姐妹俩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掏心窝子地讲话了,那天纪宁陪着姐姐说了很多话。说到小时候因为没有妈妈而受的那些委曲,说到亲戚朋友对她们的那些关照,还说到父亲一个人带大她们两个的辛劳。
    纪言说到最后,忍不住提议道:“不如给爸爸找个伴儿吧。你总是要嫁人的,我这个情况也不能好好照顾他,能不麻烦他已经不错了。他年纪大了也该找个人照顾一下了,两个人生活总比一个人有意思些。”
    纪宁叹了口气:“我也很想他再婚,可我一跟他提这个事情他就极力反对。说这辈子就妈妈一个人,不会再娶别人。”
    “宁宁”纪言的语调一变,像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变得犹豫起来。纪宁见姐姐这样,心里咯噔一下,总觉得她想要说些什么,可又满是忌讳。
    “姐,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嗯,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你,可又怕你接受不了。”
    “有什么你就说吧,我都这么大了,没什么事情是不能接受的。”纪宁直觉姐姐要说的事情跟母亲有关,或许就是她已经知道的那件事情。
    果然纪言一开口,就证实了她的猜测:“其实妈妈她不是病死的,她是死于车祸。”
    “姐,你怎么知道的?”
    两姐妹长长地凝视着彼此,都对对方已经知道此事感到震惊不已。还是纪言先反应过来,笑着道:“以前听爸爸听起过。他跟人打电话说到这个事情,没想到被我听到了。我缠着他问个不停,他没办法只能告诉我了。他当时还叮嘱我,绝对不能把这件事情告诉你。宁宁你是怎么知道的?”
    事到如今,纪宁觉得似乎不能再瞒下去了。姐姐的情况比她想像得好得多,告诉她也无妨。与其让她替自己担心,倒不如把话摊开来说。
    于是她把这段日子跟俞芳菲的恩怨纠葛都说了一遍,期间免不了要提到郑楚滨。尽管她没说名字,可姐姐还是一下子就猜到了:“那个几次帮你脱险的男人,就是刚才秦阿姨的儿子吧?”
    刚才见面时这两人之间涌动的暗潮任谁都感觉到了。纪言当时就觉得奇怪,这会儿再一分析,答案就跃然纸上了。
    纪宁没再隐瞒,痛快地承认了:“是。刚才我说的那些都是骗你的,他人其实不错,只是我们不适合在一起。”
    “为什么,就因为他位高权重吗?还是因为他跟俞芳菲曾经在一起过?你觉得这是他的污点,令你无法接受?”
    “不是这样的。姐姐”纪宁压低了声音,望着姐姐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你既然已经知道妈妈是车祸去世的,有件事情我就不打算瞒你了。可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冷静,不能做出格的事情。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我,如果我今天不来的话,也许一切都可以避免了。”
    “你今天不说,明天或许还是要说。有些事情既然发生了,我就总有知道的一天。我知道你担心我的病情,我保证,我不会生气也不会激动,我连俞芳菲都可以抛到脑后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能接受的呢?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到了个大概,你的那位郑先生,是不是与当年妈妈的死有关?”
    纪宁慢慢把头低了下去,沉默了片刻后才点了点头:“其实当年害死妈妈的人,就是刚才跟你谈得很投机的那位秦阿姨。”
    说完这话,纪宁赶紧抬起头来观察姐姐脸上的表情。她整个人变得非常紧张,两人不自觉地握成了拳,同时留意观察附近有没有医生和护士,准备着如果姐姐突然发病,能马上找到人帮忙压制住她。
    可姐姐却面色平静,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尴尬的笑容,良久才长叹一声:“太可惜了,世事怎会如此无常。二十几年的事情竟害得你现在要跟他分手,宁宁,其实有时候做人不用太执着。”
    “姐,难道你觉得我应该对这件事情感到无所谓吗?”
    “当然不是无所谓。那是我们的亲生母亲,她的死你我都很难过伤心。可是过去的事情毕竟是过去了,郑先生的母亲当年犯了错,跟他并没有关系。我看他年纪也不大,发生这事情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应该为这件事情负责吗?他那时候可能连什么是车祸都不太明白吧。”
    姐姐这么宽容的态度着实出乎纪宁的预料。其实她姐姐这个人一直以来都有点固执,喜欢钻牛角尖,如果不是那样,当年也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她是一个善良的人,却也是一个执着的人。如今她对什么都看得这么开,纪宁觉得真有点不可思议。
    “姐,你真的不恨秦阿姨吗?是因为跟她接触多了有了友情,还是因为别的?”
    “其实我当年就没恨过她。爸爸跟我说过,肇事者是个精神病患者。我那时候才十几岁,虽然还不太懂法律,可我也知道精神病人发起病来是控制不了自己的。她害死我妈妈我当然会难过,可要说刻骨铭心的恨,我真的从来没有过。现在我自己也得了这个病,更能体会这其中的痛苦。有时候人死了或许是解脱了,活着的人反而要受更多煎熬。我相信秦阿姨这些年来也一定时时活在痛苦和自责当中。你可能觉得我的想法不可理喻,觉得我是慷他人之慨,甚至觉得我是个不孝女,可我真心觉得,妈妈在地下也不希望我们彼此恨来恨去,每天带着负面的情绪生活。你跟郑先生分手无可厚非,姐姐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也希望你能考虑清楚将来的生活,不要让这件事情影响你以后的日子,你还是应该积极乐观地去面对未来,努力让自己过上更好的生活。”
    纪宁简直不敢相信一个病了近十年的姐姐,会说出如此有哲理的一番话来。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个病人,甚至比自己更清明更睿智。
    纪宁感觉有一双手正在拨开笼罩在面前多日的乌云。也许很快她就可以见到阳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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