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变得安静,只有电视机传出新闻台主播的琐碎聒噪声。
    王明泷心浮气躁,拿了遥控器转台,转了这台是凶杀案,转了那台是政客斗嘴鼓,转到电影台,又是回放好几次的魔戒,正在帅气拉弓英勇杀敌的是他的情敌精灵王子热狗拉斯。
    他用力按掉闲关,拿起哲学期刊,将自己摔进沙发里,翻了一页,满眼全是乱爬的英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洗完战斗澡的傅立烨从浴室出来,本想当个电灯炮闹他们一下,却不明白两个人为何各坐一方,不说话了。他识趣地抱了笔电进房间,关上房门。
    轻轻地关门“喀”一声,王明泷抬起头,望向紧闭的门扉。
    现在关起心门的不是她,而是他。只因他不知该如何厘清某些卡住的症结,只得先关上门,不让她看到他混沌闇黑的内心世界。
    他看向傅佩珊。他们吵架了,她大可躲到一房间关起门来,或是直接赶他出去﹔但她没有,她仍然坐在客厅陪伴他。
    她歪在长沙发那端,以半躺的姿势看书,因他坐在这一端,她穿居家七分裤的两脚不能伸直,而是呈现一种微屈的撩人姿态,露出白晰的小腿肚,脚趾偶尔动一下,若有似无地碰触着他的大腿。
    她的肢体语言是放松的,不设防的﹔她不说话,不理他,但并没有在生气﹔或许,她是在等他冷静下来,她根本无意跟他吵架。
    他心头狂喜,凝视她的同时,心底也满溢着已经很熟悉的暖意。正思索着该如何开口,就见她盯着书页的眼睛突然掉下两串泪。
    “佩珊!佩珊!”他吓到了,难道她真的还在生气?他一时又是歉疚又是紧张,赶忙挨了过去。“怎么了?怎么在哭?”
    “鸣,呜......”她抬起泪眸,可怜兮兮地看他。
    “对不起,佩珊,对不起,我不该跟你大声。”他轻握她的手臂,着急地看她。“是我幼稚,我脾气坏,我讲话不经大脑,我没有顾虑到你的想法。我该打,拜托你,拜托你不要哭。”
    她被他摇掉了眼泪,就睁大一双泪眸,似责怪,又似委屈地看着他。
    “都认错啦?可是,我哭又不是因为你。”
    “啊?”
    “是这个。”她指了掉在肚子上的书。
    “看小说看到哭?”他愣住,却也舒了一口气。“就好可怜啊,呜呜。”她抽了面纸抹脸。
    “什么故事可怜成这样?”他拿来小说,翻了翻。
    “就讲元朝末年有一个女生,”她直接讲给他听:“她男朋友被拉去当兵,她留在村子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遇上强盗到他们村子放火,烧坏了她的脸,毁容了﹔后来男生在明朝当大官,回到村子认不出她来,把她当煮饭婆,她也不敢认他,就默默地照顾男生,后来还想偷偷溜走,成全男生去娶别人。呜呜,好辛酸啊,我心好疼啊......”
    “这是典型的传统中国妇女原型,三从四德,贞洁贤慧,从一而终,吃苦耐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说穿了,就是父权社会为妇女所订下的礼教框框。”
    傅佩珊揉揉眼睛,吸吸鼻子,再盯住眼前认真讲课的王教授。
    “一本这么感性的小说也能被你解剖成教科书?”
    “我的哲学头脑无所不在。”他帮她拨开颊边头发,微笑说:“看到一件事,就想去研究出个道理。”
    “那怎碰到我哭,你就分析不出道理来了?”
    “没办法。我太在乎你。”
    她又想哭了,他就是有办法惹哭她﹔但她不掉泪,而是将欣喜的泪水擦在他的肩头。
    他顺势拥她入怀,今晚提到现在才一亲芳泽,又历经吵架惊魂,他需要向她寻求慰藉。
    他很快觅着了她的唇瓣,随即展开探索﹔她亦迎向他,以轻柔的回应缓和了他的躁进,将狂风转为温柔春风,悠缓缱绻共舞。
    在这个彼此带着歉意和爱惜的亲吻之后,他仍紧抱住她。
    “佩珊,我们不要吵架,我好怕。”
    “是谁先大声啊?”
    “是我。”他再度认错。
    “知道我的心结是什么了吧?”她戳向他的心口。“但你的结更大。”
    “原来你懂我妈的暗示。”
    “我可没你那么钝。我后来回想一下,就懂了。夫人的意思就是我不适合你家,要我知难而退。”
    “我妈个性就是这样,总想掌握住所有的事情。”他倾身向前,双掌交握放在膝上,望向他心里才知道的焦距。“从我有记忆开始,就常看她讲电话,乔人事,安排饭局。美国的,台湾的,连带爸爸对她的感情,还有我们小孩的前途和婚姻,她都想掌控。”
    她按住他的手背,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我妈一直希望我二哥和我接管爸爸的事业。”
    “这很正常,父母都希望子女继承自己的事业。”
    “可惜前面卡着我的大哥。我妈想尽办法,让我爸轰他出去,然后笼络大姊二姊和她们的老公,一切都照她的计划走。只是她没想到狮子不能乱养,胃口被养大了,吃惯了肥羊,要他们出去吃瘦巴巴的小兔子,可就不愿意了。”
    傅佩珊很熟悉他家的八卦,意外的是,大王子竟是被“轰出去”的?
    “前几年,我看不惯他们吵来吵去,要乱,大家一起来乱。我故意到实力最差的二姊那边,让我妈头痛﹔闹到最后,我爸叫我大哥回来。我很生气,已经够乱了,他又回来夺产,我对他很不客气,跟他杠了好几个月,后来才知道,我大哥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人。”
    “我感觉得出来,你很敬重你大哥。”
    “这是了解他以后的事。你要是早个三、四年认识我,那是一个孤僻古怪、脾气暴躁、阴沉又黑暗,专惹爸妈生气的叛逆恶魔。”
    “哇,你个性这么糟糕?”
    “唉。”他气馁地垂下头。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黑暗小恶魔会变成阳光小王子?”
    “爸爸生病了,大姊他们更加张狂,妈妈也力不从心了,我不能再为反对而反对。以前我反骨还能自己找出路,过自己的生活,但现在为了我们这一个家,我该做的是磨去自己的棱角,重新将自己填回去。”
    “很好。”她轻抚他的头发。
    “佩珊,你真觉得我很糟吗?”
    她摇摇头,微笑说:“就是有这些过去,让你成长,更成熟懂事,我很高兴我认识的是今天的王明泷,这叫做在对的时候遇上对的人,不是吗?”
    “嗯。”他眼眶又泛红了。
    “我的小王子啊!”她搂抱他,将他当孩子似地拍哄他的背。
    他亦是久久拥抱她,缓缓滤净了埋藏多年的阴暗情绪。
    当他再面对她时,眼眸已清亮许多,他拿起掉到地上的小说。
    “其实,”他轻拍小说封面。“我妈也是这种传统典型中国妇女,凡事以丈夫为主,为丈夫而活﹔但可能是我爸爸还想念过世的妻子,也可能是我阿嬷不能接受我妈是我爸外遇对象的身分,她直到我二哥六岁时才踏进王家老家的大门,所以她没有安全感,她需要做一些事情来巩固她王夫人的地位。”
    “既然你都能分析出她的行为心理,为什么不能跟她和解?你们好像很少讲话?”
    “变成不习惯讲话了。而且我怕太早带你去见我妈妈,你会因为我妈的强势而对我们的感情有所疑虑。可是......”他定定地看她。“如果你因为我的家庭感到困扰,我却不能以行动让你安心,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快乐的,那就是我用心不够﹔而我能做的,就是在我所无法改变的这个更大的关系里,努力学习维护我们的关系。”
    她的心随他的话而逐渐盈实,原有的心结变得微不足道。她的小王子正在长大,在今晚以前,他的情感心智年龄还不足以去面对这个问题﹔但此刻,他的眸光坚定,语气沉稳,神色明亮,整个人俊朗得像是一颗小太阳,瞬间让她融化在他的光与热里。
    “怎么办,我越来越爱你了。”她痴迷地看着他。
    “再说一遍。”
    “说什么啊?”
    “不说我要逼供了。”他抱住她,直接吻住她带笑的唇瓣。
    英俊小王子转眼变成吃人大海怪,逼供的热吻来得激狂,强烈地横扫而入,她都还没喘过一口气,他又深入纠缠﹔她不及应付,只能沉入他的汹涌浪涛里’任他摆弄,随他起伏。
    深吻愈加热烈,他的手开始在她身上滑移,抚向她胸前最柔软的地方,又是抓揉,又是按捏﹔她身体因他的**而颤动着,忍不住轻哼出声,双手和双脚挣动着以示抗议,却撩动了他已经饱胀的**。
    他顺势将她推倒在沙发上,半个身躯压到她身上,以他的欲望去摩擦她、挑逗她,始终停不下来的热吻也侵向她的颈子,又晚又咬,种下他一个又一个宣示主权的印记,手掌更加狂妄地从衣衫下面摸索而入。
    正缠绵得浑然忘我,桌上的室内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她轻叹互聋,伸手捞了捞,捞不到话筒,不得不推开仍在恣意狂吻的蛮荒野兽王子,挣扎爬起,瞧了话机,来电的竟然是傅立烨。
    “在家里打什么电话?”她接了电话就吼。“你们不要再亲了!”话筒和房间门后同时传来相同的巨大哀号声。
    “我冻抹条了,我要出去上大号!”
    ***
    晚上十点半,王明泷回到家,并不意外地看到母亲仍坐在客厅看电视。
    跟往常一样,母子对看一眼后,再各自挪开视线。
    但今天他不能再这样做了,他必须走出多年隔阂后的第一步。为了佩珊,为了自己,也为了妈妈。
    “妈,还没睡?”他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王余美贞挪动一下身子,调整坐姿,这才说:“在看电视。”这两句都是废话,但对鲜少对话的母子而言,已具特别意义。
    “二哥还没回来?”他坐到沙发上。
    “他打电话回来,说怕会放台风假,还是先把一些案子看完。”
    “你在等我们?”
    “太早睡不着。”
    “你一样跟爸爸五点就起床,还是早点睡,对身体好。”
    “有午睡,还好。”王余美贞又调个坐姿。
    “下午开始下雨,爸爸没出去散步?”
    “我陪他在楼下大厅走两千步,也是运动到了。”
    “我们请了两个男看护轮流照顾爸爸,你有时候可以休息一下。”
    “爸爸会找我,我看着他也安心。”
    现成的话题说完了,他沉默下来,目光转向电视。
    电视上的名嘴正在谈论世界末日和外星人到来的关联性,他看了下,嘴角便失守勾了起来。
    “都是网络上的数据,也能掰成这样。”他话一出口,这才发现是妈妈在看的节目,忙正襟危坐。“嗯,看一看增广见闻也不错。”
    王余美贞看到小儿子的笑容,一时竟愣了。
    有一个她所不熟悉的明珑,已慢慢地走进了她的生活里。这三年来,他一直以他的方式让她了解他﹔很慢,很难懂。有时候,她的记忆仍停留在他三岁时,他们母子住在洛杉矶,明亮的阳光洒进客厅,他兴奋地拉她的裙拢,举起他组合起来的机器人,一张稚气小脸蛋充满期待,却在她忙着讲越洋电话时转为失望,落寞地坐到地毯上,低下头拆解机器人。
    再一抬头,小男孩已是一个英俊成熟的男人了。
    如果她那时能将他抱到膝上,摸摸他的头,称赞他几句,多挪点时间给孩子,而不是只顾着帮孩子筹划他们将来的继承地位,这孩子是否不会因此躲进他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她也能更加了解他,参与他更多的成长过程?
    当年跟她讲电话的人是谁?她早忘了﹔那些纷扰斗争都不重要了,处心积虑经营了这么多年,现在不就是得到她要的结果?可笑的是,她不用花费这么多心机,一样也是这样的结果。
    片刻间,她已想了很多,但仍没有流露情绪,只是淡淡地响应说:“反正电视开着,随便转台,就看了。”
    王明泷也在这片刻间一鼓作气地说:“妈,我交女朋友了。”
    “上次送你回来的傅科长?”
    “是的,是她,傅佩珊。”
    “你以前认识的女生都不喜欢?”
    “不喜欢。”
    “前两天林董夫人跟我说,她侄女是留学法国的钢琴家——”
    “我的女朋友是傅佩珊。”
    “好。”
    “我进去洗澡了。”他站起身。
    “你下次做蛋糕时,”她看着小儿子略带惊讶的眼神,仍是淡淡地说:“记得帮我和爸爸留一块,我们饮食是清淡些,但还能吃块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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