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霸下,她仍是回来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杯肮脏茶水,由谁手中端来,便去找谁问个明白!
    未前去向她爹亲请安,也不与任何人攀谈,风尘仆仆归来的无双,脸上只有赶路未歇的疲意。
    众人见她双腿痊愈,行步稳健,皆显惊讶,再见她行进方向,又是加倍错愕——她直挺挺地走向了三侧妃不,是前侧妃的偏僻小园子。
    二房与三房向来水火不容,从不交好,无双一踏入城,却往那方向去,岂不教人一头雾水。
    无双不理会闲言碎语,随人去说,有几名奴仆悄悄尾随身后,也被她冷冷回眸,瞪了止步。
    小径间海草丛生,灰色的岩阶布上浓绿的藻,廊壁爬满小螺,足见人烟罕至。
    曾受宠一时的三娘,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最后也只换来一室冷清,以及数不清的孤寂日子。
    图江龙王能专宠她,自然也会再专宠另一名更娇、更媚、更年轻的受妾,鲜头一过,以往承诺了什么、独赏了什么也都不算什么了。
    无双忽略园中的荒凉,未生半丝怜悯,三娘也是踩着别人的肩膀,步步往上爬,到达嚣狂的地位,如今,被他人取而代之,只能怪她大意。
    坐在门槛的三娘,素裙简髻,脂粉未施,蜡黄色的脸庞,当年风光艳彩已难再寻。
    本低头喃语,状似发呆的她,听见脚步声,立刻警戒,扶着螺墙,身躯后缩,紧紧贴靠着墙,生所来者不善。
    “是谁?”
    直到无双走得更近,她将眼迷得最细,才终于看清楚些。
    “是你”三娘很意外,这些年,两房早已不相往来,二侧妃过世后,她忙着与新宠嫔姬相争,哪有闲工夫去理睬无双这小丫头。
    三娘直了背反,强端出镇定,不让落魄削弱了她的气焰。
    “你是来笑我的惨状吗?”下颚挑高,不露出失势的凄楚,
    “我没这种闲情逸致。”无双冷道。
    对于这女人,无双曾恨过,咬牙切齿狠狠暗咒着的。
    见她失宠,屈居冷园,尝过她娘亲的遭遇,不仅宠爱不若从前,就连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她劳心劳力,想在图江城坐大,镇日神智紧绷不说,想着如何害人,防着不想被害,再健壮之人也会积出病来。
    更何况这些年里,有没有人在暗地里掺喂了毒物,又是另一回事。
    唯一能笃定的,是她的眼不好,腿也不太能行走,总是病殃殃的。
    无双该要幸灾乐祸,落井下石,然而,她一点也不想。
    离开图江城,时日虽不长,再踏进家园,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整座图江城,变得陌生。
    是她豁达了,心宽,于是眼界也宽了?
    还是,她已是局外之人,局内的相争,她淡然以对?
    曾经高高在上,冷凛不可侵犯的三娘,如今看来,竟这般娇小荏弱。
    “那么,你来做什么?”三娘仍一脸戒备,丝毫不松懈,在图江城里,一时的懈怠,连命都可能赔上。
    她的战战兢兢,瞧进无双眼中,只觉可悲。
    “你还记得,当年,你赏了我娘一杯茶水。”无双不迂回,直道来意。
    “”三娘先是一怔,费了好些时间回想。
    她做过太多事,对付过太多人,一时间没能立即记起。
    “那杯茶,倒也倒不掉,只能喝下。”无双提醒。
    三娘想起来了,露出一抹怪笑,喉间滚着的笑声有些阴狞。
    “对,是有这么回事”
    “茶里掺了什么?!”无双沉声问。
    三娘用一种诡异的眼神,瞅着无双瞧,不答反问:“那杯茶究竟是谁喝下了?我怎么还瞧见你娘继续织绣鲛绡?一定不是她喝的,那就是你了?”
    “回答我!你在茶水里,掺了什么脏东西?解药呢?给我!”她没空看三娘发疯。
    三娘只是笑,垂下额际的发丝,被她喷笑的气息所拂,不时飘动着。
    “没有,什么都没掺”说完,又是一阵笑,她歪着头,打量无双,好似无双越恼,她便赵开怀,偏偏无双一脸平静,倒显得她自讨无趣。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说悄悄话似的,又吐了些秘密:“它,根本就不用掺,它本身就是个脏东西。”
    无双仍不殂,这类小手段她不擅长,自然也不熟悉。
    “本身就是脏东西?”
    “那茶不是茶。闻起来很相似,看起来也一模一样,谁会知道,它不,它,可是万分珍稀,得养上好久,才能使唤出来的宝贝,当初想拿你娘亲当试验,瞧瞧功效,结果,浪费了”
    养?使唤?
    听起来像活物才需要的字眼。
    再想起当年,倾倒的茶液,流回杯中的景象若说是活物,也就不奇怪了!
    “到底是什么?!”无双揪住三娘的衣襟,怒问:“为何喝下它,眼睛无法再看见色彩?!”
    三娘迎向她的凛瞪,她见多了弯弯噙笑时,却同时阴冷的眸光,盯着你笑,也盯着你,像要交你千甩万剐一样,但无双没有,她眼中毫无杀意,有的,只是焦急、慌张。
    有多久没见过——这般干净的眼睛?
    心里所想所思,全由双眼泄漏了出来。
    她看着无双的眼,许是累了,许是再也争不了什么,不知怎地,她没有再瞒的心思,直言回她:“因为,挡住了呀。”
    “挡住了?”无双拢眉。
    “那虫儿挡在眼前,遮了光,透过虫身看去,当然就是一片的灰——”三娘据实回答。
    并非她变得慈爱、变得良善,变得不忍再欺负人,而是倦、是疲累,换成以前,她会死不承认,更反过来咬无双诬陷。
    如今的她,身与心,都苍老了,无力了。
    无双很震惊“那茶杯里——是虫?!”
    素闻三娘那一族善使虫,却不知详实,原来——
    “我就讨厌你娘那一手精绣,彩线在她手上,像活起来似的”这话,幽幽说来,像遥忆的往事。
    “如何把那虫取出来?!”总算有些头绪,无双不由得激动。
    三娘不答,削瘦的脸庞,显得双眼更大、更深,盯住人瞧时,烔然吓人。
    “能用药将它打下来吗?!”无双又问。
    “那恐怕会先毒死宿主。”三娘哧地一笑。
    无双心一沉,由三娘的笑容看来,用药这一途是不行的。
    “那倒霉的宿主是谁?看你的脸色,不是你你担心的另有其人,谁,让你肯踏进我的园子?”
    “”无双默然,并不愿说。
    “不说?无妨,咱们礼尚往来,取虫的解法,我也不说——”三娘仍旧精明,时而疯癫,时而冷静。
    无双急了,慌答“是我心爱之人,当年被我所骗,喝下那杯茶!”
    “哦。”三娘拉长嗓音,仿佛听见有趣之事,未绘黛青的眉挑高起来。
    这表情,无双岂会不懂?
    以往,三娘每回踏进她娘亲的屋子,要欺负她们母女前,就是这副得意样!
    这女人——绝不可能告诉她,取虫的办法
    无双料错了,三娘不仅说,还说了不少。
    “那虫,不能强硬取,它若在宿主身上破裂,虫液虽不致命,但宿主那双眼,绝对保不住。”三娘掩嘴咳了几声,并非想吊人胃口,待顺了气,便又说:“倒也不是完全无法,说来不难,一是找个替死鬼,将虫过渡矛他,让那人代替受罪;二是杀虫主,虫主一死,那只虫自然没有活路。”
    无双眸内燃起希望,熊熊火亮耀着她的双眼,明亮有神:“虫主是谁?”
    找替死鬼非一劳永逸之法,当然以“二”为优先考虑。
    三娘露出诡谲的笑容,双眸细细弯眯。
    “我。”轻轻地,笑了出声。
    三娘毫不隐瞒,竟连这也答了,爽快麻利,坦白得令无双怔忡,一时弄不明白,三娘何以有问必答,而且还是对她自己不利的答案。
    “那只虫,是我孵育养大,它认定我是主人,我若死,它也活不成。”三娘撩高右袖,让无双瞧见腕上古怪的红印子。
    想来,便是与虫的主契印记。
    “瞧,容易吧,犯不着你一脸担忧,只要杀了我,你所有的烦恼便迎刃而解了。”三娘还能满脸带笑,说出这番风凉话。
    “你为何要告诉我?”无双难以信服,更无法理解。
    以她对三娘认识,她不会全盘托出,其中有诈?
    “我这般坦率,你还怀疑呀?”三娘啧啧摇头,好心没好报“果然还是图江城里的人,耳里听着实话,心里却琢磨着谎,别人说得越真,你却越觉得像假”鼻腔间嗤哼一声。
    “我不认为你如此好心。”无双坦承对她的怀疑。
    “就算我骗你,你有何损失?杀了我,你不也报报以往受我欺陵之恨吗?”三娘无所畏惧,将自己的死生说得风轻云淡。
    “你若骗了我,而我错手杀害你,那么解虫之法,便再也无法得知。”无双深思之后,得到此一结论。
    “呵呵呵呵你这么想,倒也是,说不定我就打着这坏主意。”三娘玩味地瞧她,想看看这丫头内心纠结,在信与不信之间难以取舍。
    “那么,代替之法又是如何?”无双退而求其次。
    三娘又是干脆的回复,至于虚实,全由无双去评断。
    “最后能让宿主饮些酒,不一定要醉死,但宿主带有酒意,虫翳也会受影响,松懈了戒心,那时,让替死鬼靠近宿主,你再吟念咒语——”三娘嘴里吐出数句长语,并不难记,无双默诵几回,便记下了,三娘续道:“如此,虫翳便会寻觅最近的热息,钻入其口鼻。”
    此法,也没有难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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