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神隐
    钟青叶记得他小时候曾跟一些小朋友玩耍。那是初夏,黄昏刚过去点,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光线朦朦胧胧还在,天空跟绛蓝丝绒似的,星子并不算顶清晰。地上万物都罩了层影影绰绰的薄纱。
    这正是捉迷藏的好时候。
    钟青叶是被抽到签,不得不承担捉人责任的那个倒霉蛋。他举起双手蒙着脸,大声喊:“一、二、三……”听着小伙伴们嘻嘻哈哈四散跑开,心里痒痒,忍不住指间露出条小缝,看着他们躲进葫芦架下、青菜丛中、辣椒棚里、破水缸后面……
    对了,忘了说明,这是个菜地。很普通的菜地。除了被毛毛虫咬一口,钟青叶简直想不出这里还能有什么危险。任何人都想不出。
    他数到了一百,朋友们的笑声似乎还在他耳边回荡。他放下手,满怀信心的掀起大萝卜的叶子——没有人;钻进豆棚里——没有人;踩过红薯藤——没有,没有;绕着水缸转了一圈又一圈,谁也捉不到。
    暮色沉沉笼罩下来。“咯咯咯”,笑声似乎还在响,但那只是夏虫的鸣叫。钟青叶不知道自己在菜地里呆了多久,萤火虫曳着金黄色小灯笼在他身边流过。当大人们焦急的喊叫着找来时,他大哭起来。
    他的小伙伴们被菜地吞噬了。
    后来,他的母亲没有正面回答他的疑问,只是告诉他:“你做了场恶梦。”很快带他搬家到另一个城市。幼小的钟青叶难以理解母亲的决定。就算说大人的很多决定都无法令小孩理解,搬这次家也显得太仓促和没有必要。
    后来他学会了阅读,找到了故乡几年前的报纸,看到长篇累牍的报道:“七龄童在菜地捉迷藏,躲进红薯窖,九人中只有一人生还。”他迷迷糊糊想,这也许就是真相了:母亲不希望他再留在这样惨剧发生过的地方,便体贴的带他搬家。
    所谓真相,是逻辑正确、暂时没有反证、而且你愿意相信的那些话。
    多年后的钟青叶读了心理系,在许多奇奇怪怪的案例里,他偏爱那种“神隐”类的事例。譬如有条偏僻道路呈大v字凹陷,在暴雨之后积了些水,一个放学的女中学生骑着自行车过来,没有绕道,骑进了水里。那水黑黝黝的,映着灯光,看上去像个深渊,但其实不是很深,最多淹没半个轮胎。她是本地人,一定是很熟悉地形,所以满不在乎就骑进去了。水漫过半个轮胎、整个轮胎、自行车架、还有她的脖颈,很快淹没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的头颅。她消失在那个一米长、小半米深的v形积水里。有个男人站在旁边目击了一切,呆呆张大了嘴巴,慌张跑去拨报警电话。
    警方当然没在那滩积水里捞出任何东西来,除了几把淤泥。他们甚至排干了积水,让年久失修的水泥地面羞涩的露出那张皴裂的老脸——地面上是有裂开几道缝,不过连只猫都吞不下去,更别说人了。
    他们也没找到那个报警的男人。出于谨慎,他们把这个案例提交给钟青叶所在大学的两位著名教授,希望得到意见。教授的意见是:那个男人或者是哗众取宠,或者——虽然这样的可能性也很小——纯粹是产生了幻觉。反正警方没在那里方圆几里搜出任何女尸来,它就被搁置了。失踪少女的报案仍然有,但你如果检查任何城市的失踪记录,就会发现在任何时间里,总有几桩悬而未决的失踪案,失踪的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不是成年人就是未成年人,任何性别和年龄都不见得特别。教授和警方达成一致意见:这个报警电话毫无价值。
    对于猎奇的公众来说,这种事也许很有趣。在心理学上这只不过是一桩无聊透顶的悬案。它很快被忘却了。
    四、五年后,也许只有钟青叶还记得它。
    钟青叶不能控制自己幻想:如果呢?如果那晚,真的有个少女消失在水里,就像那个黄昏,他的伙伴们一个一个消失在菜地中。心底某处角落里,他坚持告诉自己,红薯窖什么的都是扯淡,他们就是那样消失的。没有意外、没有遗憾,甚至连魔鬼的邪恶力量也不存在,他们只是平和的回到了神的怀抱。
    形容这种奇迹的专门词汇,叫作“神隐”。
    二转运
    钟青叶很小心的控制自己,尽量不把“神隐”这一类的词汇说出口来。如今他是个专业心理咨询师,你看,心理咨询师与神棍有天壤之别,尽管都运用种种心理技巧、以便取信顾客。前者的措词必须更加谨慎、言而有据。适当的保留、适当的表示怀疑或者讥笑,会令他们更权威,怪力乱神和天马行空则不行。
    所以那女孩子敲开钟青叶的门时,他很受困扰。
    第一印象,他觉得女孩子很年轻——简直是太年轻了,头发削得很短,烈烈的像一团刚出生的火苗。但她的瞳仁是亚麻色的,灰蒙蒙像一团雾,足掩下千年秘密的样子,凝视时有缕苍老的凉意。她眉毛粗而短,像唐朝的妆容,墨笔左右两点,突兀得简直高贵;手长脚长,动作轻俏得却完全一副野蛮没教养的样子。她从面容到仪态处处都矛盾。
    钟青叶不喜欢矛盾的人。从最自然的角度来说,一个智慧、健康生物的表现应该是融汇和谐的,譬如一只猴子想去抓桃子时,左手向前伸,两腿不会往后退,右手更不会抡圆了给自己一个嘴巴子;一只狗想同你亲近时,舌头舔着你,爪子也不会同时抬起来给你一记致命袭击。
    人受过教育之后,可能会有所掩饰,譬如一个女子看到心仪的男子,心是肯了,眼睛却羞怯的下垂;一个职员面对垂涎的职位,恨不能一把抢到手,口里却假装谦逊——但总的来说,他们的反应仍然应该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与和谐原则。
    超越基线的矛盾者,往往受着内心激烈斗争的折磨。他们是心理疾患的患者,可能转化为潜在的罪犯、甚至无可救药的严重精神病患者。
    这女孩子身上目前还看不出罪犯或精神病发作的迹象。外貌的种种矛盾也许是天生的、并不是她的错。她唯一明白显示的缺点,最多只能说是太热情了,双手握住钟青叶的手,上下摇动:“你好,我来应聘秘书!”
    她的手略微湿润、握手的力度不松不紧、摇动的幅度毫无必要的大。钟青叶皱了皱眉:“我很荣幸,但是,我并没有招聘秘书。”
    “没有吗?”女孩子张大眼睛,显得很失望的样子,但失望的程度显然不足以让她放弃。她很快又咯咯笑起来,“那先试试看好了。你很快会发现我是合格的秘书!我保证。”
    这是新的求职伎俩吗,找个借口闯进目标的办公室,然后毛遂自荐?钟青叶看了她一秒钟。
    人在撒谎时,掩饰得再好,脸上总有下意识的表情变化,一秒钟之内就足以闪过。以钟青叶所受的训练,绝不会错过。
    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请走吧。我目前不足以负担一位私人秘书。”他手拉着房门,下了逐客令。她是好秘书也罢、心理病患也罢,同他没有关系。他确实无力聘请一个年青女孩——照几个月前的水准,他本来是有能力的,可是一个姓金的病人涉嫌谋杀,而他出于职业道德,拒绝向警方提供病人在治疗过程中透露的信息。警方威胁要起诉他,虽然未必真的能把他送入囹圄,但也足够叫他焦头烂额、事业暂时陷入低谷了。
    “你的面相有财运的啦!”女孩子抓住房门垂死挣扎,“最近做过什么梦?说出来,我帮你算一卦好了!”
    在一个心理咨询师门口谈及面相、解梦、算卦,她还真是……该死的有勇气啊!钟青叶表情难得僵硬。
    “抱歉,我没做什么梦。”他随口敷衍。
    “没梦表示你精神稳定、不是那种胡思乱想的人。但乱想是人类进步的必要润滑剂,完全缺乏润滑的人,可能会古板得死掉哦!”女孩子眨着眼睛,“锈死的。”
    说得不无道理。钟青叶保持沉默。
    下一秒,女孩子在他猝不及防间拉起他的手掌,在他掌心纹路上用指甲轻轻一划:“我赌你很快会遇见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人,然后,事业线也会再起生机。到那个时候,你要聘我!”轻轻在他掌上一拍,“我们说定了哦?”歪着头一笑,蝴蝶般翩翩飞走。
    这样……算击掌为盟了?钟青叶愣愣的看着自己的手,仍然没搞清状况。
    他摇了摇头,如常处理完手头事务,下班回家。
    身为一个单身男人、又是自由职业者,完全可以soho,但他还是把家和办公室分开了,朝九晚五、附带加班,加班完了回家,跟真的一样。也许是太枯燥一点,但枯燥代表着秩序。干这种职业,难免卷进客户的内心风暴,为了避免入戏太深、以身殉职,有必要借助外部秩序来守护内心稳定。
    钟青叶回家的路途要经过一段老街。这条街二十年前就说要拆迁了,但价钱辣手,开发商迟迟下不了嘴。统共五十米左右的街段,水泥楼和木板房、古老旧居和违章建筑、原住民和民工、商家店面和摊棚、卖烧鹅的和修机车的,乱七八糟挨在一处。到处都低矮拥塞、到处都嘈杂。钟青叶熟练的绕过一块会溅污水的活动地砖、穿过烤羊肉串熏人的烟雾,眼看就要结束最艰难的旅途,衣角忽然被谁拉住。
    那只能说是个孩子,消瘦、脆弱,大大的脑袋架在细细的脖子上,白t恤衫的领口磨得有点灰色,闷头闷脑一身的汗,气息不太令人愉快,可他用孩子特有的那种紧张迷惘眼神望着你时,你无法不为他弯下腰。
    钟青叶弯下腰问:“怎么了?”
    这个时候他想,哪怕这孩子只是个讨厌的小乞丐,他也愿意掏一点钱给他。
    孩子捏着他的衣角,一字一句:“她是这样说的吗?‘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钟青叶掏钱包的手豁然僵住。
    “她”。绝对是“她。”一年来,每月、每周,周六或者周日,那个女病人会躺在他的咨询床上,闭上眼睛,一字一句说:“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
    如果钟青叶能确认她真的想把杀人意愿付诸实施,那么他可以援引职业道德的豁免条款,向警方报告此事,以保护对方的生命。但问题是,心理意愿的流露往往不是那样“非黑即白”,总是灰的。浅灰、银灰、褐灰、深灰、浓灰、墨灰,你怎么确定一支颜色更接近黑或者白,怎么确定病人只是在单纯发泄、抑或真的在作死亡宣告?要知道,有一位资深心理专家就曾坦言:“我从小时起,一直说我想杀了我的邻居、或者我的老师,而且设计各种谋杀方法,但这只是一种游戏和宣泄!我到现在为止,谁都没伤害,而且也绝不会伤害。青春期结束后,我连这种虚拟的‘谋杀游戏’也不再玩。”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钟青叶要求警方监视他的病人,将会给病人造成巨大的伤害,可能把她真的推向罪犯的那边、也可能令她心理崩溃,哪种情况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并且可能给他的职业声誉造成永久的伤害。
    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推敲这女病人的每个眼神、每个动作,也包括这句“我要杀、杀,我要杀了他!”这句话简直已经成为他的梦靥。如果他在梦里说出这句话,他也不会奇怪。
    问题是,这句话怎么会从这个孩子的口中吐出来?
    他蹲下来,与孩子平视,尽量保持语气的平静:“是谁告诉你的?”
    “测不准定律,并不限于物理呵。”孩子继续道,表情没有变化,像在背书,“思绪的跳跃比电子还要复杂和无理。”
    这句话是钟青叶自己在日记中的牢骚!他发誓他没有对第二个人讲过。
    “谁派你来的?”钟青叶喉头发干,不由自主四面张望。必定有一个人出于某种原因窥探这他的秘密,还指使这孩子前来警告他。可为什么呢?窥探他、警告他,对任何人又有什么好处?
    老街喧喧嚷嚷,有些人看他几眼,带着空洞的无聊与好奇。孩子安安静静道:“你需要我。”
    “什么?”钟青叶再没这样吃惊过。
    “就像我需要你。”孩子说完,昏倒在他的怀里。
    钟青叶到底是把这孩子带回了家,掐人中、浇凉水、狮子吼都无法令他醒过来,钟青叶没了主意,想拨110吧,又不知怎么跟人家解释,这个陌生小孩会在自己家。
    “把你带回来就是个错误。”钟青叶挫败的抓着头,“身上有什么证件吗?哪怕学生证也好!至少知道你关系落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总要有个称呼吧!”
    水壶尖声啸叫,水开了,钟青叶起身去冲了一杯浓浓的咖啡,好让自己脑子清醒一点,端着咖啡回来时,他看见那小孩已经自己脱下了湿淋淋汗衫,裹着雪白沙发巾,没事人一样站在书架前翻着一本书,口里喃喃:“‘浮生’很好,我就叫浮生吧。”抬头对着钟青叶,由衷赞叹,“咖啡很香。给我也来一杯。配个泡芙。”
    吸引苍蝇,一滴胆汁比一加仑蜂蜜有效,钟青叶发现只有食物这一类东西可以诱使浮生保持清醒。如果这就是短发女孩子预言的“生命里一个很重要的人”,那么她第二个预言也很快实现了。
    第二天,某著名私立学校聘请他去作学园的心理顾问,负责替师生疏导心理问题。奇的是,警方也不再找钟青叶的麻烦。新闻大标题显示,姓金的那位先生自缢身亡了,留下一纸空白遗书,普遍的观点是:他畏罪自杀。警方觉得正义已经得到声张,便把精力转向了其他悬案,懒得再与钟青叶纠缠。
    短发女孩子高举着那张报纸再次擂开钟青叶的大门:“老大你看我铁嘴直断吧?”
    “老大?”钟青叶捧着头。
    “是啊!说好了我预言应验你就聘用我嘛。”短发女孩从背后举起一袋煎饼果子,“瞧,我连早点都替你带了。”
    “很香。”浮生再次探出头,一本正经的评价。
    “哇,老大,我不晓得你好这一口。”短发女孩露出“原来你金屋藏娇”的惊艳。
    “我没有……”钟青叶百口莫辩。短发女孩已经自说自话的向浮生伸出手:“你好,我姓福,叫星,福从天降的福,命运之星的星。你可以直接叫我福星。”
    三见面礼
    如果说聘用福星还算有道理的话,钟青叶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收留浮生。
    他严以律己,浮生散漫无忌;他热爱学习、勤奋工作,浮生喜欢享受、耽于空想;他言必信、行必果,浮生信口雌黄、过后从不解释。
    留下这个孩子,对钟青叶百弊无一利,但钟青叶还是留下了。用控制和被控论的理论体系来解释,所有人都在“绝对控制”和“绝对被控”的两极之间徘徊,并在人际关系中不断微妙调整自己的位置,不是控制、就是被控,这样才能获得稳定安全感,想要既不控制、又不被控,稳稳浮在当中的那种所谓“真空静止”是没有的。
    虽然很丢脸,但是面对浮生时,钟青叶觉得自己是被控的一方。浮生想留在他身边,他就只好听命,一旦想下决心割席断义,惶惶然顿时像童年时走进黑屋子,不知会遇到什么凶险。
    福星对浮生倒是发自内心的喜爱,嘻嘻哈哈又亲又宠,钟青叶冷眼看了很久,也看不出她有什么理由要这样,便私底下问她。
    福星大张着双眼:“他这么可爱,谁见到都会喜欢吧?”
    “哼!”钟青叶不敢苟同。
    “他很有魅力,像黑洞一样吸引人,要拒绝这样的引力才是违反天性的吧——”
    “黑洞,哼哼。”钟青叶道,“你只知道黑洞具有巨大的引力,知不知道两颗相互绕行的恒星在经过大质量黑洞附近时,会受到干扰。结果是一颗恒星留在黑洞旁边围着它旋转,另一颗则像弹弓打出的石子那样被‘弹射’出去?”
    “不知道……”福星茫然回应,“所以?”
    “所以,你留在这里陪他打转。”钟青叶欠身,把西装搭在手臂上,“我出去。”
    他去王立学院报到。
    “王立学院”这四个字,听起来不知多漂亮,但本朝早就没有皇帝了,自皇帝而下,亲王、郡王、比肩王、逍遥王,全没了,那么是哪儿来的这么一位“王”,跑来开个高校,竟然还获得了外交部的首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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