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孩子给我。”男人焦急道。他半个身子吊在刚崩了一角的悬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手臂用力伸出去,指尖只刚刚触到他妻子的手。
    他妻子全身已悬空,一手死命抠着一条石缝,一只臂弯里还抱着一个呱呱而啼的婴儿,眼见得撑不了多久了。她身下,簇簇礁石尖如獠牙,海浪砰訇相击,裂金碎玉。
    “快啊,先把孩子给我!”男人焦灼吼道。
    这三条生命的生死活剧,我是旁观者甲,听得这一句吼,便闲闲转头向身边旁观者乙建议道:“我赌这个女人会让小孩跟她一块跌死,您呢?”
    “我相信母爱。”他淡淡道。他有一双温柔的灰眼睛,里面融了恍惚的虹彩。
    “而我相信阴暗的心态。”我笑。我有一双冰绿的眼睛,血红的嘴角一扬,便噙了一朵雪亮而冰冷的笑容,“那么,照老规矩?若是赢了,这几个灵魂就都归我了,圣子殿下。”
    他笑。他的笑容总是如此温柔,如他的父,如四月里最和煦的阳光,让我一见就牙齿痒痒——因我已不在这阳光之内。
    是我自己选择堕落,落入最阴郁、离他们最远的深渊之中,我不在乎。与其跟所有蝼蚁一起吻他们光辉的脚尖,我宁肯成为唯一与他分庭抗礼的撒旦王。
    此时,女人的指间已有缕缕鲜血流下,听了男人的吼,伤心惨肺的一笑,并没有抬臂将婴儿递给男人,抓着崖缝的手指一松,便抱它一起往下坠去。
    “不——!”男人扑在岩石上,撕心裂肺。
    “太不应该了,”我的同伴惘然之态可掬,“明明怀着母爱……”
    “对爱的方式,您了解多少呢?”我冷哂。
    譬如这里,男人先要保孩子,摆明了自己血脉要紧,是自私的;然而女人纵然失落,也不至于恨得就要拖死孩子——可是,若这孩子原是女人红杏出墙所生,明晓得这男人自私,日后若得知实情,一口浊气忍不下,必然要亏苦它。母爱越深,越不忍看这前景,竟不如趁它浑噩无知一同去死。
    这等电光火石、机锋暗转,叫这样雪白无垢的圣子如何能明白?我笑道:“若您意犹未平,我不介意将这赌局再玩一次。”
    他点头。袍袖挥处,时光停滞、倒流,从头再来。
    “把手给我!”男人半个身子吊在岩石上,叫道。
    “……”女人惊愣抬头。
    “别管孩子了。不然你们都没命!扔了她,爬上来一点,我好拉你上来!”
    男人焦灼之态毕现。
    女人微笑摇头,却先将孩子递给他。眼见男人手指勾着婴儿襁褓了,却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愣、一震,手指一松,连人带婴儿望下坠,男人慌着伸手去捞,自己也失去平衡,与妻儿一道坠下去。
    “不——!”惨叫声撕裂云天。
    “翻本了!”我抚掌而笑,“圣子,您看我是不是个上佳的赌徒?”
    他不语,慈悲光晕里圣歌静默,主舍不下他染血的羔羊。
    羔羊?人不是羔羊。人除了会愚蠢的随大群一起挪动外,还会爱,这爱便打开了人的眼睛,生成了人类全部的挣扎、叛逆与贪嗔执念,是人类全部的罪。
    他会明白吗?呵他怎么会明白:这女人见男人连孩子的命都不要,真是可怕的——然而,却是为了她。这种可怕的爱情足以让任何女人脸红心跳。女人是贪爱的动物呀,故此,可微笑着将自己所爱的孩子托付给爱自己的人。
    ——可是,突然之间,一想哎呀不对呀,这孩子可不是他的骨血,日后若是晓得,凭他这么辣手的爱,会做出什么来?这一愣、一震,自己便掌不住了,连带拖下去两条性命。
    便是这种爱带来的伤害,方才算得上一场好戏。我露齿笑道:“出于对您的敬意,我仍不介意再来一次。我的圣子。”
    他诧异的看我。我点头,微笑。袍袖挥处,时光停滞、倒流,从头再来。
    “怎么办?怎么办?”男人徒劳的伸直指尖去够他妻子的手。
    他是个没主意的人,然而,倒是当真爱她。那也必能善待她的孩子吧?这样软弱的老好人。她微笑着,用尽全力托那小小婴儿给他。他接了,自己竟要失去平衡,好险踩着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了,再去寻妻子的手,看她却已坠下去,獠牙交错的礁石咆哮狂击的巨浪,人“砰”的一声就没有了,连飞溅的血花都转瞬就被冲卷干净。
    只有那婴儿,皱着一张小脸,依旧向着天空呱呱而啼。
    他抱紧了它。
    我安静的扬手,将浪尖吐出的血红水晶收入衣袖。这贪爱至死的灵魂结晶呵,是我阴寒角落里最暖人的收藏。
    鄙视的向那男人足踏的小礁石耸了耸鼻子,我道:“圣子,您若再任意用这种物理手段改变人类命运,我可不保证下次我不会跟着插手。”
    他眼观鼻鼻观心,静静道:“神爱世人。”
    “爱?”神的爱?我猛然爆出一阵狂笑,一手指定了他的鼻子,“好,你看着罢:你爱的这两个人,也终会自己投进我的怀抱里!”
    “路西华——”
    “你看着罢!”
    狠狠一甩袍袖,我离开了。
    不,我不是赌气,也不是威胁,我确是知道这两个人会投入我的怀抱的:因为他们是真正贪爱的灵魂。天上这所有纯白无瑕的家伙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啊?跟这墨黑深渊里的血红烈焰比起来,他们苍白的爱算什么?若是能在这苍白的手心里掬一捧红珊瑚般灼人的罪恶烈焰啊……
    圣子总算是有一点好处的:这一十八年里他果然守诺,没有再插手。这两个人的发展很顺利:父亲的宠溺、女儿的娇纵,到最后疯了也似爱上一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在父亲的眼里是看不出半点好的:花哨得似棵开满花的树,乖滑得能炸出一锅油,然而这在女儿眼里就成了月圆花好蜜里调油了,——何况,对青春少女来说,有什么能比家长严令的****更有魅力呢?
    唯一糟糕的是:其它女孩子也多有这样想的,而这棵开满花的树显然不介意多招呼几只蝴蝶。
    本来么分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女儿再伤心,作父亲的只有庆幸的分。不过竟然已被那小子占了便宜?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杀去谈判。
    说是谈判,谈什么?一个认为对方无论做什么都已经赎不了罪过,另一个呢,根本就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什么罪?开玩笑!你情我愿的事,这老头论调未免太创意。
    于是父亲就把枪拨出来了。(很戏剧化的,他居然搞来了一把鸟枪。)
    呵永远不要低估老实沉默的人:他们的热情就像地下的岩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以什么形式喷出来?
    他大张着眼睛扣动了扳机。
    没有子弹出来。
    卡壳了吗?呵不,人类看不见:一掌修长白皙的手指温和的扣住了枪口,圣光静穆,竖琴声在风里浪漾。
    我血红的唇角挑起一抹笑,手指将那枪膛一弹,金属炸裂,子弹飞进父亲的腹腔,一角碎片砸进那男孩子的额头,他一歪,太阳穴撞到大理石桌角,于是壮烈晕倒。
    抱歉啊,圣子,我警告过你的。并且,如果真要插手的话,我个人比较偏爱这种暴烈得毫不妥协的悲剧版本呢。
    就在这两个男人一个昏迷一个垂死****的时候,女儿来了,****开幕。
    她打开门,瞪着眼睛站在那里,不动,不说话,好象刚闯进一场好戏的梦游者。
    然后她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她的脸颊飞起两团火影,终于慢慢走到她父亲身边,跪坐下来,用一种很奇怪的、低低抖抖的声音道:“你这么爱我啊?原来……你竟然也爱我爱得不惜死掉吗?”
    妙啊!我大力鼓掌。所以说爱情小说肥皂剧还是要看的,不然这么不知所云的台词哪能张口就来?这女孩子实在精彩。
    看啊看啊!父亲蠕动着嘴唇,他想说什么?“快打120”,还是“你不是我亲生女儿”?
    他困惑的半睁着眼睛,良久,挣道:“细细……我是你爸爸啊。”
    我尖锐的吹声口哨,为那女孩子脸上的复杂表情,鲜浓得像只炸裂了的石榴,让我直想用这只手把它一粒粒血淋淋的捏碎。
    这样的感情,圣子想必又不能明白了吧?那可不要轻易出声,吵到这幕活剧啊。听见没有,圣子?
    “你还是这么的——淘气啊,……路西斐尔。”耳畔低低的声音。
    我刹那的僵硬。
    路西斐尔?路西斐尔?天上地下,还会得这么叫我的只剩一人,比风还要飘渺,比岩石还要坚硬,他的声音他的心。
    不不不。不要是他。不要是他!
    然而有什么东西哽住了我的喉咙。我的牙齿咬进下唇,我的手指钉进手心,如此狠如此狠,克制不住它的颤抖。我不能张开眼睛,怕会看见他;我不能闭上眼睛,怕什么烫的东西会流下来。
    他的手指优雅而有力,他的笑容温和而冷静,他的金发柔细而坚韧。他的眼睛,是最最细腻的灰,融进了最奇丽的虹彩。面对世人他是如此悲悯的低头呵,他的低头,不是因为谦逊,而是因为天上人间任何事物根本都在他脚下。
    我好容易挣扎出我的声音:“原来是你啊——天父。”
    他点头,低道:“你这算是在做什么呢?”
    他的声音低沉、轻柔,有如一望无际遍植烟草的平原上缓缓推过来的风。
    他是如此淡定,淡定得几乎冷漠,好象眼前这幕活剧不过是一幕活剧。
    他是如此温柔,温柔得几乎宠溺,好象我不过是他宠爱的一个淘气孩子。
    呸!我是得他宠爱的孩子?
    我狠狠扭头,见那女孩子呆呆蹲在那里,指尖伸向的那边,螺钿高脚圆几面上有把很漂亮的水果刀。
    “停手罢,停手。”他慈悲的念诅温柔的束缚住她的手,“无知的羊羔,不要再一错再错,回过头来,我的宽恕永远在这里,只要你回到我的道路,仍有永远的国备给你。在我对你的爱里,永远没有寒冷与疼痛的国……”
    呵女孩捧着刀柄那疼痛的手。
    我猛的将披风一甩:“去去去想去就去啊用这把刀这只手捅进去好让这疼痛这咬得你要疯掉的疼痛能跟血一起飙出去飙成美丽的烟花啊。
    “你爱的到底是谁?你爱谁爱得这么疼这么痛这么不能启齿这么无法自拔?你为了谁不肯回家不能回家?你的叛逆是要逃离谁刺痛谁?神禁止的这种感情……你想说的是‘恶心’‘还是‘给我’?——他其实不过是你的玩具吧:那只花蝴蝶?……你这个两手空空的人,总得有个玩具啊。
    “这不听话的玩具,你也只不过是他玩具之一,可如今他的生命就在你这里停住,于是你成了他的终点,他的独一无二,是不是很好?”
    风撕裂了的呼嚎,支离破碎的空气尖叫着疯撞而逃:“去、去啊!你的血去溅上他的血,叫这个白痴的心也能被咬着你的疼痛狂咬。这个白痴,你只不过是他和他的女人的孩子,有她在那里,你只不过是他们身体的影子,再怎么涨裂了心口的疼痛也只能攥在心里。痛啊,涨裂了!炸裂了!只有这一刻你可以撕裂了神撕裂了那个女人的阻碍,用撕碎你自己的方式。弑父,弑母,弑神!用你这样的罪恶死死攥住他的心,在他猝不及防一刻,让你成了他的独一无二,他成了你的无二独一!”
    刀落,血飙。
    这样绝丽的烟花。
    我目眩神迷的站在那里,直到漆黑的披风静静飘落,直到所有这些淫乱的、放荡的、自杀与杀人的灵魂到沉入了我的袖口,倦极而睡,我才蓦然惊醒,默默举步离开。
    “刚才你对她说的话,其实……是你想对自己说的话吧……该隐·路西斐尔?”身后他在低问。
    该隐·路西斐尔,这意味“光辉的长子”的名字呵……我倦道:“我早已……不叫这个名字了,自被放逐的那日——你忘了吗,我的父?”忘了吗?你忘了吗?我是如何被斩断我天使洁白的双翼,如何从至尊荣的天界堕落,如何让“天魔路西华”的名字玷染了我全身凌乱的羽毛——曾经那样雪光丰盈在你身畔的羽毛。
    “若是你的左手犯了错,我必将它斩去。因我宁你缺了一手的升入天堂,也不愿你双手完整的堕入地狱。”你在《圣经》里教训世人的话。然而,纵使双翼都被砍去,你如何能砍去我这错乱的心、如何能砍去这错乱了的世界?若真是全知全能,你便告诉我啊,我的父!
    “是你自己离我而去的,路西斐尔。”他悲悯的低语,“是你自己用你弟弟亚伯的血泼污了你的羽毛。”
    呵,是我。是我自己。我自己杀了得你宠爱的亚伯,我自己把自己从你身边撕开,我自己冲进离你如此之远的黑暗里——这是因为,我渴望能离你更近,近到一个拥抱的距离,近到一个亲吻的距离,近到将胸口挤裂,血肉模糊这样没有距离的距离,否则——否则,就让我成为你的死敌吧。做不了你掌上唯一的宝爱,那就让我作你的眼中钉、肉中刺……总算是知疼着肉的东西。
    我就是用这种心情爱着你,我的父。我就是用这种心情恨着你,这便是我全部的罪,我脱不出挣不开的疼痛。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路西斐尔?”
    你叫我如何说话?你叫我如何张开这疼痛到麻木的嘴唇,你叫我如何抬起这疼痛到痉挛的舌头,我的父?你既然给了我这个身子这颗心,你为什么不给我止住心痛的能力?痛到支离破碎、痛到崩溃、痛到用全天下的罪恶都麻醉不了,痛到这颗心炸裂成一颗鲜浓的石榴,只想有谁能把它一粒粒血淋淋捏碎了吧,你既然给了我这么一颗心……你叫我如何能克制得住不恨你?
    “路西斐尔,我不听话的孩子,你重新皈依我吧,结束你那罪恶的地狱游戏,你知道我会得宽恕你,我身边仍然留有你的位置——路西斐尔?”
    我已狂笑着远去。
    我的父,你太可笑了。
    你明明知道:你一句话可以生生斩断我天使的双翼,你一个眼神也可以叫我为你踹翻了地狱。真的,天堂算什么,地狱算什么?只要你这么一个眼神啊……
    然而,我也明明知道:我可能永远也等不到这一天了。
    终我这天魔的疼痛无底的一生,我可能永远都等不到这一天了。
    于是,我继续狂笑,直笑到无力止步,直笑到落下泪来。
    阿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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