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冠军侯(上)
    北风只是柔柔的吹过长安城,似乎是在一夜之间,原先焦黄憔悴的世界转眼变成干冷灰白的天。那些侥幸在秋的肆虐下幸得余生的花草树木,今儿一齐死于北风的温柔刀下。寒冷的冬天就这样来了,仿佛是从梦里一跃而出,瞬间就散播遍地。然长安城东北面的一百六十个里坊里居住的居民不以为然,平日里该干啥的此时照样干啥:比如淘气的孩子该挨娘骂的挨娘骂,邻里该鸡飞狗跳的就鸡飞狗跳;人们大不了是缩缩脖子,照就急急忙忙的此去彼来,不受北风的左右,只受生计的支配。长安城内最热闹非凡的地方自然不是这些个供市民居住的里坊,而是位于城内西北角的工商业区,那里就是赫赫有名的“长安九市”的所在地。在那里,由汉帝国东西南北各地输来其间的货物成堆摆放,商人小贩按商品的归类成排成行的摆摊叫买,其品种齐全,名目繁多,应有尽有。所以人们穿集过市时虽然要摩肩接踵,但人们仍是乐此不疲,只因到了这里,便可各取所需,满意而归。
    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有一个十四岁左右的清秀少年,他在两个仆人的陪同下,慢慢的在集市里穿行。他像是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正惊奇的睁大眼左顾右盼。眼前种类繁多的货物弄得他眼花缭乱,但他却欣喜不已。从少年身上所穿的土黄色曲裾深衣来看,他如不是官家子弟,便是富家少爷。依据汉律,平头百姓只能穿本色麻布粗衣;然少年不仅衣有华彩,且气质端正纯良,显然自小就接受过极为正规的家庭教育,自是家学渊源的官家子弟无疑。这少年正看得兴起,忽然从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躲闪不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以及摊铺被撞到的“稀里哗啦”声。少年惊讶道:“这里不是严禁骑马么,怎么有人如此嚣张,不顾王法?”就在他纳闷间“哒哒”的马蹄声就冲到跟前。少年转过身子,对来人怒目而视。在一干闪躲退避的人群中,他看到五六个骑兵在横冲直撞。为首的便是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校尉,从其盔甲装备来看,当属汗天子最宠爱的期门军。少年不顾左右仆人的拉扯,挺身站到路的中央,大声喝斥到:“何人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扰民不安!”
    马奔的速度奇快,就在少年大声喝斥之时,为首的黑骏马就直冲着他的脑袋踏过去。周围的人一片惊呼,甚至有人用衣袖遮住眼睛,不忍再看。眼看这少年要在瞬间丧命,马背上的年轻校尉猛的勒住缰绳,硬生生的将马头拨开,跃到一边。少年安然无恙,除了脸色稍微发白,他没有显出半点惊慌畏惧的神情或是动作。马上的校尉原本眼神凌厉,但看到少年稚气未脱的脸,目光便柔和了一点:“你是谁?”
    少年昂首挺胸,报与同样傲岸不屈的眼神:“夏阳司马迁,字子长。你又是谁?”
    校尉一听这回答,眼里立刻闪过一丝不为人所察觉的光芒:“当今太史公司马谈是你什么人?”
    少年司马迁面露讶意,仔细仰视校尉,在对方那张英俊的脸上只看到硬郎阳刚之气,不似在耍花招使小计害人,便老实说:“正是家父。”
    “不错。”校尉的嘴角隐然有笑意,他的目光从司马迁的脸上移开,举起马鞭,示意身后的骑兵下马。这些骑兵下马后立刻走进摊铺,所到之处,大刺刺的乱翻乱动,挑挑捡捡,货物稍不合心意,便扔摔地上。摊铺的老板又惧又心疼,却不敢阻拦,只能是忙不迭的诺诺应答。司马迁愈看愈怒,脸色气得青白,便要往前迈步。两个仆人忙拉住他,小声低语:“公子,你初到长安,可不要生事啊。”
    “是啊,公子,对方可不是你惹得起的人。你看看左右,谁敢出头了?谁不是缩着颈脖看热闹,咱们何必做那出头鸟,白挨人鞭子抽打呢?“
    司马迁环顾周遭,众人果然是一副且怕且稀奇的表情,那双双对对的眼,就在他和校尉之间溜转不息,俨然是在等着看好戏。司马迁年少气盛,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既恨别人把他当作笑料,又觉得自己有责任为民做主,便使劲摔开仆人,朗声说道:“大丈夫路见不平,当主持公道,如何倒做起缩头乌龟来!”
    校尉斜视司马迁,心头很为少年的一本正经感到可笑;只是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便表情冷淡的等着看这孩子的下一步挑衅。司马迁果然跨上两步,正义凛然的斥责他:“你既为期门校尉,就该保护民众;现在却兹事扰民,强取豪夺,是何道理!”
    “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在强取豪夺?”说罢,校尉的嘴角掠过一丝讥讽的笑意,这孩子越较真,他就越觉得有趣。这个表情恰好给司马迁瞧见,顿时,他觉得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这个校尉不过是仗着比他大几岁,就故意说横话来戏耍他!于是,司马迁发尽上指,怒不可遏,正待高声驳斥,却听到各摊铺小贩连声道谢:“谢谢军爷赏赐!还请军爷走好,下次再来照顾小人的生意。”
    众人听着奇怪,忙一齐探头往里望,除了看见众骑兵选好货物出来之外,便是刚才遭罪的那几家店老板正喜兹兹的点算银两。他们欣喜若狂的神情显示他们不但没吃亏,好像还大赚了一笔。
    见此情此景,不但众人惊奇,就是司马迁也说不出话来。校尉待手下人都上了马,才略略俯下身子,直视司马迁的眼:“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报了你的名,我就留下我的号。不过,我没字,无籍贯,就叫霍去病。”
    话说完了,校尉拨转马头,带着一干手下,如来时一般,张扬而去。围观的人原是呆呆的看着,一见人走,不由得挤往前去,像是在期待什么。果然,奔驰中的骑兵喊道:“接着,这是冠军侯赔偿你们的!”随着话音跌落的是一地碎散的银子。众人一哄而上,争抢起来。
    司马迁呆在原地,目视冠军侯远去的方向,心里翻腾不止,心思千起百回。
    他知道冠军侯!在他还没到长安之前,冠军侯的威名就远播大江南北。任何一个有血性的大汉朝男儿,只要一提及这一爵号,莫不心驰神往,热血沸腾!谁不想像他一样建功立业呢?想想他的战绩吧:一个未满十八岁的期门郎,第一次出征,在大部队大受挫伤之时脱颖而出,仅率八百健儿,便力斩匈奴骑兵二千零二十八人。难怪当今汉天子要册封他为冠军侯,就是取其勇冠三军之意。想当初,自己不也是摩拳擦掌,恨不能抛开竹简,背离家训,不走父亲研史的老路,要弃文从武,也做一个随冠军侯奋勇杀敌的战士么?可今天,自己看到了什么呢?冠军侯,冠军侯,不见勇冠三军,却见肆虐街头!简直是个纨绔子弟——不对,他和纨绔子弟又有不同!他是马踏大街了,也兹事扰民了,但是他又——瞧他后来的举动,真是让人费解!司马迁忍不住脱口而出:“冠军侯,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小哥,你是好样的,就别为这种事烦心了。”
    司马迁愕然,他看到一个老者笑笑的望着他。老者继续道:“冠军侯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跑马溜街是家常便饭。要说奇怪,就是他从来没踏死或是撞伤人,大约是他骑术好吧。像他这种过后赔偿的做法,我们这儿的人见多了,已经见怪不怪。他算好的了,至少从没见他强抢民女,娼寮鬼混;也不见仗势欺人,凌辱百姓。皇亲国戚嘛,小毛病总是免不了的。”
    老者说完,拱手施礼,蹒跚而去。
    司马迁此时更是糊涂。以他的年纪,以他自小就接受的正规经学教育,他愣是想不明白:冠军侯啊,你是万人所仰的英雄,本该白璧无瑕的偏有污点;为什么就不研修一下孔老夫子开创的儒学,做个谦谦君子呢?你本来也可以和史册上的贤人一般,具有谦和爱民的品质,可你这么乱搞一气,不是自毁形象么!
    北风愈吹愈紧,在它的怀里,藏匿有更莹白的东西。人们还没来得及觉察是什么时,那些莹白的精灵便从空中纷纷扬扬的飞飘而下。不多会,房子白了,树白了,大道也白了。路人愈发缩肩耸背,忙忙的往家赶。独司马迁当街站立,怅惘若失。
    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啊,那个冠军侯,今儿也才十八。
    长安城的西南隅是未央宫的所在。未央宫始建于汉惠帝时期,不仅是有汉一代最著名的宫殿,也是中国五千年文明史上最著名的宫殿。此刻,在未央宫的最高楼厥上,几个人影正在晃动。站在最前边的是一对青年男女,后边远远的跟着几个宫人和宦者。
    青年是个二十出头的公子。他俊眉修目,身材颀长,一袭厚重的墨绿色曲裾深衣将肌肤白皙的他衬托得格外的文雅,而那精致的白色回纹饰边,更将他掩饰于内的温柔全部散发开来。他不停的注视身旁的女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爱意。
    女子的年龄也就是十三四岁左右,她长发及腰,一张腻滑柔嫩的俏脸就藏在白狐皮披风的长长风毛里。看着纷飞的白雪,她转动了一下脑袋,柔亮乌黑的长发也优美的动了一下,于是,她的美貌显露无疑。女孩肌肤胜雪,长着一张标准的瓜子脸,在弯弯的细眉下,是一双光晕流转的秀目,那秀目常常透出一股高贵而不可亲近的气韵;其朱唇一点丹红,偶尔一笑,令人魂销魄散。此女美得惊人,也娇气得惊人。她一步三停,仿佛那包裹在白披风之下,粉红色曲裾深衣之内的身子弱不盛衣依。于是,她身旁的公子紧紧的跟她并肩站立,时不时还伸手搀扶,深怕雪地里滑,把她给摔着了。
    “曹襄表哥,去病表哥怎么这么久还不来?”女孩有点忧怨,不过那声音真是好听,不啻于莺啭燕鸣。被叫做曹襄的青年眼里掠过一丝不安,但他很照顾女孩的情绪:“别着急,卫长。去病很快就会来的。这冷,咱们还是到暖阁里去吧。”
    “不。我不去。”说罢。女孩提起曳地的白狐皮披风,执拗的向前走。曹襄见此,只得跟上。卫长是卫皇后所生的第一个女儿,也是汉天子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在她降生之前,她的父皇刘彻正处于风雨飘摇中。当时,刘彻在政治上的改革受阻于其祖母窦老太后,处于权力被架空的状态;在宫里,又因当时的皇后陈阿娇生不出孩子,刘姓诸王便散布流言飞语,污蔑刘彻没有延续刘氏江山的能力,因而形成一股废替刘彻的暗流。卫长的及时出生,粉碎了这些无耻的谰言,在某种程度上巩固了刘彻的帝位,所以,她是所有公主皇子中最受宠爱的幸运儿,其受宠程度,远胜于她那贵为太子的弟弟刘据。父皇既然真心爱她,皇亲国戚们就更宝贝她:她若说要月亮,大伙恨不能连星星一块给摘下来。围在她身边的堂兄表哥数不胜数,但她看得上眼,肯亲近的唯有姨妈家的去病表哥和姑妈家的曹襄表哥。曹襄是刘彻的姐姐平阳长公主的独生子,也是汉初名相曹参的孙子。自从曹襄继任平阳侯爵位以来,登门说亲的媒婆都踏破了门槛,曹襄却无动于衷。非是他无情,乃是他的全副心思全在卫长公主身上。他爱这个表妹,无关功利,只是源于初次见面就暗藏的情愫。现下,美丽的表妹站在厥楼的一个垛口前,回望曹襄,笑盈盈的道:“这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很漂亮是吧?”
    见表妹欢喜,曹襄也满脸笑容,他没说什么,只站在卫长的身后欣赏雪景。
    这是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稍晚一些。因而对很多人来说,只要不关饥寒,赏雪总是件很美的事。特别是站在这可以眺望全长安城的最佳地点上,俯视白雪漫天飞舞,那感觉就更棒。长安作为汉帝国的国都始于高祖五年,历经高祖刘邦,惠帝刘盈,文帝刘恒,景帝刘启,到今天的汉天子刘彻共五代帝王的修葺,迄今已七十九年。然长安城的修建工程还未完工,仍在继续。尽管如此,长安已极具繁华,堪称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和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特别是在它变成一个莹白的世界之后,就更有一种庄严圣洁的王都气象。
    一片雪花轻轻的粘住曹襄的眉毛,曹襄正待举手抹去,就听到卫长欣喜的叫道:“是去病表哥!他来了!曹襄表哥,咱们快去金华殿,说不定家宴已经开始了!”
    曹襄往垛口探头一看,远远的一个白影正领着几个侍卫顺着打扫干净的宫道往金华殿的方向走去。那白影,自是霍去病无疑。他待要叫卫长别焦急,卫长却迫不及待的从他身边跑开。可能是卫长踩到自己的裙裾,一个趔趄,她朝地面倒下。曹襄眼明手疾,在她摔倒的刹那就将她紧紧抱住:“小心点,摔坏了,可不是好玩的。”
    听着表哥的责备,卫长调皮的眨眨眼:“有你在,我怎么也摔不着。”曹襄心头一动,还未及说什么,卫长却已离开他的怀抱,边走边回头道:“曹襄表哥,你先去。父皇若是问起我,你就说我换衣裳去了。”
    “你这一身,不也是才上身的么?”
    卫长停下来,嗔怪道:“瞧你说什么呀。人家今天是寿星,不穿光鲜的新衣,成么?再说了,现在这身衣裳,今早行及笄礼的时候,去病表哥都看过了,不换怎行!”说罢,卫长急急去了。曹襄的心被这些话刺得千疮百孔,他早就明白小表妹的心思,但就是放不下,这会一面伤着心,一面怕她有闪失,忙又叮咛她身后的宫人和宦者:“照顾好公主!”
    左右齐齐一声“诺”便跟着卫长一溜烟的去了。
    曹襄目送卫长没了影,这才抄近路赶往金华殿。
    等霍去病到达时,金华殿内已经坐满了人,不是妃嫔皇子公主,便是最亲近的皇亲国戚,众人齐聚于此,就只为刘彻最心爱的女儿过一个生日。刘彻为了女儿也早早散朝,这会正和卫皇后在正席就坐,并随意与众人闲话家常。当霍去病款款进殿时,窃窃交谈的人们不由自主的闭了口,目光都聚集在这个神采飞扬的美男子身上。刘彻盯着霍去病,眼里也不由得流露出极度欣赏的神色。
    穿着纯白色曲裾深衣的霍去病像换了个人样似的,几个时辰以前的冷酷武将摇身一变,成了一个玉树临风的高贵公子。刘彻喜欢以貌取人,可以说是阅人无数,但从未见过那个男子能具有霍去病这样的韵质。这小子,真是的!他的五官明明不如自己年轻时宠信的韩嫣精致,他的风流明明不如大文人司马相如飘逸,甚至连冷酷的性格都不如廷尉署的张汤,可他无论往哪儿一站,就算是不言不语,他也可以吸引所有人的眼球。瞧瞧他那在精美的夔纹领饰下衬托着的脸,那份自信,那份倨傲,那份混合着成长味道的清新气质,谁可与之争锋呢?
    刘彻骄傲的笑了,不自觉的在心里存上一份父亲才有的自豪:在座的这些人,又有几人还记得初入宫时的霍去病呢!那时候只会拍着柔弱的翅膀乞求庇护的雏鹰,如今已成长为优雅高贵敏捷迅猛的鹞鹰!这份为父亲的喜悦促使刘彻在霍去病行大礼时只是挥了挥手,便让他入座,免去了剩下的繁文缛节。霍去病入座后,飞速的打量四周,他看见母亲卫少儿和舅母平阳长公主坐在一块,继父陈掌则和舅舅卫青坐到了一起。他便在自个的位置上欠欠身,略略施礼。看到外甥在这种场合仍不忘家礼,卫青露出宽慰的笑容。得到舅舅的赞赏,霍去病眉飞色舞,他便把目光投向曹襄,朝他使眼色。曹襄老早就在等霍去病的暗示,今见这暗示终于来了,不由得喜上眉梢,压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到地上。
    此时,琴音轻扬,换装后的卫长公主踏着乐声袅袅亭亭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汉朝人尚墨,他们把红与黑视为最尊贵的颜色。卫长此刻穿的就是这么一件两种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曲裾深衣:艳艳的红为主色,黑色的凤纹饰边,再加上金珠翠玉的巧妙叠饰,卫长如下凡的仙子:矜持高贵,优雅出尘,美到了极致。
    刘彻一时也骄傲到了极点,喜兹兹的吩咐霍去病:“去病,去,把卫长带到朕的面前来。”
    霍去病初听这命令,呆了一下,他看不出有什么必要非得这么做。卫青急了,生怕霍去病嫌这是婆婆妈妈的差事而忤逆圣命,忙忙的使眼色催促霍去病:“去,快去!”
    见舅舅这样,霍去病立刻站起来,他瞟一眼脸已成苦瓜的曹襄,眼里流露出猾黠的光,他风度翩翩的走向卫长。当他的大手握住卫长的纤纤玉手时,卫长白腻的脸颊布满红晕。她深情款款的仰视挺拔英伟的表哥,一腔女儿心思流露无遗。
    当霍去病引导表妹缓缓走向刘彻时,卫青诧异的发现,他的这一双外甥女简直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完美璧人。他不由自主的瞟了刘彻一眼,发现刘彻的眼里满满的写着“天造姻缘”四个字。这一下,他完全明白了刘彻的心思。早先,卫青从妻子平阳那而得知未央宫要为卫长公主行及笄礼,大办家宴庆贺时,他有点不解。要知道,女子一但行及笄礼,便意味着此女已成年,要许配婆家。卫长才十四岁,行及笄礼还嫌早了一点。确实,按汉初的律法,女子十四不嫁,其父母有罪,男儿二十不娶,其父母亦有罪。不过这些律法都是汉初高祖刘邦为繁殖人口,尽快恢复汉帝国的农业经济而制定的政策。但汉朝发展到今天,已经七十九年,无论经济还是国力,都足够强大,因而有些汉律已不再那么苛严:比如这男娶女嫁,在民间已经自动放宽到女子十五六岁时才嫁,男儿过了二十才娶。汉天子刘彻为何这么早就给自己的爱女办及笄礼呢?当时卫青想不明白,后来看到妻子平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便以为是平阳已成功说服身为皇帝的弟弟同意将卫长指婚给曹襄,就也跟着高兴起来。卫青原是平阳长公主的骑奴,在得到刘彻的重用之后,为报圣恩,殚精竭虑的谋划建立汉军骑兵,后又亲率骑兵上战场,对匈奴五战皆胜,壮汉之雄风,又有收复河朔草原之功,因军功实在显赫,便被册封为大将军,统领汉帝国的所有军队。在他死了妻子之后,刘彻把新寡的姐姐平阳指婚给他。按说平阳年纪比卫青大,又曾是卫青的主人,这桩生拉硬扯的婚姻尊卑有序,因该是不平等和不幸福的;但是卫青性子和顺,平阳知书答礼,两人反而过得温情脉脉,直叫想看笑话的人大跌眼睛。曹襄是平阳前夫的儿子,跟着他娘一度是卫青的小主子,但是这孩子常年见不着生身之父,自小就跟在小霍去病后边一起粘卫青,潜意识里,也早把卫青视作父亲。因而,卫青在参加家宴之前,一直是暗地里为曹襄高兴着,期待着。可眼下,他看看二姐卫少儿,又看看妻子平阳;再看看垂头丧气的曹襄,又看看意气风发的霍去病;最后,他仰望心意已决的刘彻和三姐卫皇后,只能是患得患失的幸福着,苦恼着。
    随着卫长在刘彻面前行礼完毕,小寿星获准入席。于是,鼓乐齐鸣,宫人献舞,家宴开始。
    众人陆陆续续献上礼品,卫长按礼答谢,一双水汪汪的美目却不时瞟到霍去病那儿。她自小就爱这个沉默寡言却又生气勃勃的表哥,平常他对自己虽然不坏,但也从未见他对自己有浓情蜜意,不过从今夜开始,一切将会大大的不同:行过及笄礼,她便成年了,去病表哥一定会注意到,她已经长大,长成了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怀抱这份期盼,卫长甘心忍受皇家的繁文缛节。快了,真的快了,瞧,已经是曹襄表哥来献礼了,他的后边就该是去病表哥了!
    卫长振作精神,笑如花开。曹襄原先是有点犹豫的,一看表妹欣喜的表情,不由得大喜过望,浑身胆气充盈。他带来的礼物是一套精美绝伦的玉饰:玉钗,玉耳环,玉坠子,玉项圈,玉手镯,玉钩带,甚至还有做工精良到令人难以置信玉步摇(女子戴在头上的一种装饰)。卫长向来以美貌自负,最爱的就是修饰容颜,一看到曹襄表哥如此善解人意的送上这份厚礼,而且还是质量上乘的昆仑美玉,不由得心花怒放,溢于言表。
    曹襄献过礼物,并未退还回席,而是文质彬彬的道:“难得公主如此高兴,曹襄斗胆为公主献琴一曲。”
    刘彻素来风雅,诗礼乐琴,无所不精,一听这话就对胃口,因而便代替卫长表态:“曹襄,别罗唆,快弹。”
    天子发话,侍者的动作更麻利。不一会儿,焚香摆案几,曹襄抄琴端坐大殿中央。他扫视全场,目光最后定格在卫长身上。幽缓抒情的琴音自他指尖源源不断的流出,他深情款款的和音而歌。唱的曲,正是诗经里的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优哉游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首关雎乃是六百多年前在民间流传的情歌,唱的是一个男子对一美貌娴淑女子的思慕。现在曹襄抚琴而歌,其声清亮,其心婉转,其情真挚,其意厚密,一番心思,表露无遗。早先和卫青一样瞧出汉天子心思的人此刻都愣了,面面相觑之后,都举目仰望刘彻,看他怎么处理。
    刘彻此时很尴尬,他之前也没想过会出现这种场面。他平常忙于国事,忙着打匈奴,对儿女子侄的心思无暇了解,只是单纯凭自己对霍去病和女儿的宠爱,就想当然的要把他俩捏合到一起。没想到亲外甥曹襄对卫长也有心思,现在突然横插一脚,倒叫他一时也下不了台。刘彻平常对一母同胞的姐姐平阳很敬重,对曹襄向来也是怜爱有加,要他当众厚此薄彼,他于心不忍。但他刘彻贵为天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臣子看笑话的。他眨着眼睛正有几分无奈时,视线无意中触到案几上的琴,笑容立刻爬上他的脸。
    弹琴唱歌么,霍去病也是行家。他受自己熏陶,琴技在宫里是数一数二的;他的音质就更别提了,每每他兴致大发,偶尔引亢一曲,别说是人,就是枝头上的鸟,也被那清澈而极具磁性的歌声迷得如痴如醉,自枝头坠落。得,就让霍去病也弹琴亮嗓,干脆公开挑婿算了。
    想到此处,刘彻瞟了一眼女儿,见她双目闪闪发亮,便知父女同心,就得意的扬起下巴颏儿:“好,抚琴自唱,有雅趣。不过,鸟不单飞,音不独鸣。霍去病,你也来,凑数成双嘛。朕呢,也好久没听你的琴了。今儿大伙一块开开眼界。”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的聚集到霍去病的脸上,只见他不慌不忙的道:“陛下,臣不才,今夜恐有负陛下的厚爱。”说罢,他举起左手,众人都看的分明:他的中指被丝帕紧紧裹着,有血迹渗出。他继续道:“臣今早骑马,不小心划破手指。琴虽可弹,只怕走音,有辱陛下圣听。”
    说罢,他起身离席,跪拜在地。刘彻万万没想到如意算盘会骤然破碎,他半是愣,半是气,瞪着霍去病,说不出话来,只有额角的青筋在根根暴动。卫青紧张得心都快从嗓子里蹦出来,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刘彻的脸。用眼角的余光,他发现卫皇后的脸色也惨白如纸。卫青在心里边极其同情外甥,这愣小子一向不解风情,他准是没明白刘彻的小算盘。唉,伴君如伴虎,现在该如何是好?在他附近的卫少儿,沁出一脑门的汗,连一贯镇定自若的平阳,也讶然震惊。独有刘彻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掩嘴轻笑,但也没敢笑出声来。
    曹襄也怕了,他担心的看着舅舅和霍去病,心头狠狠的为霍去病捏一把汗。霍去病正抬着头与刘彻对视,他脸坦然,眼坦然,心也坦然。只可怜卫长,她原先抱的希望过大,现在倍受刺激,樱红的小嘴轻轻抖动,似乎是要哭了。曹襄后悔的要死:自己怎么也不该请求霍去病的,他那个直肠子,好事也要办成坏事!
    就在气氛极度紧张之时,卫皇后息事宁人的发话了:“既是如此,去病,你且入席吧。”
    霍去病仿佛没觉察到气氛一直是紧张的,他谢过姨母,又道:“今天是卫长公主的寿辰,臣略备薄礼,请公主笑纳。”
    刘彻的脸色好看了一点,示意霍去病把礼物呈上来。卫长破涕为笑,觉得去病表哥还是在意她的。特别是看那精美的木盒,里面想必是不亚于曹襄表哥的精致礼物。众目睽睽下,卫长怀着小鹿般惴惴不安的心,迫不及待的打开礼盒。
    礼盒里静静的躺着一排小木偶人,看那做工,像是随意从集市小贩的手中买来的。卫长顿时泪如泉涌。很明显,去病表哥没把她当女人,只用小孩子的玩意儿打发她——而且是用最随便的态度在敷衍!
    你怎么能这样!我卫长可是大汉朝最尊贵的公主!是父皇的掌上明珠!
    卫长哭了,十四岁的小女孩再也顾不上什么皇家尊严,她哭着跑出金华殿。霍去病大为震惊,他确实是不知自己是怎么就招惹了这个一贯娇气的表妹。他看了看刘彻阴沉沉的脸,也不作多想,就追了出去。他一跑,曹襄也顾不上君臣之仪,也追了出去。
    余下的人鸦雀无声,诚惶诚恐。刘彻怒极,长袖一挥,几乎是赶鸭子一般,示意众人散去。卫青赶紧趁这机会,忙忙的去找寻那三人。他在纷飞的白雪里盲目的转了一圈,一无所获。就在他茫然无措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坐着个白影,便急忙过去。
    正是霍去病呆坐在那。卫青松了口气,忙唤他起来,询问另外两个人的去向。霍去病虽然有点蔫,但舅舅的话还是回答的:“曹襄大哥陪卫长回寝宫去了。”
    卫青猜测在三人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最后倒霉的准是霍去病。他不好单刀直入,便迂回入手:“去病,不是舅舅要说你。你不了解女儿家的心思,挑不成礼物,那也该叫你娘代办。看看,好好的家宴被你给弄砸了。”
    “卫长再三要我亲自为她挑礼物,随我送她什么,就是不要旁人代劳。”
    “可你也不能那么死心眼。你看看曹襄——”话说到这里,卫青想起一事,忙转移话题“我且问你,你俩在宴席上眉来眼去,是不是预先有什么密谋?”
    霍去病本不想说,但见舅舅一脸严厉,便吐出一个字:“是。”
    卫青心头顿时清亮:“曹襄是要你在宴席上装聋作哑,好让他一枝独秀?所以你就把自己的手割破了?”霍去病不吭声,显然是默认了。卫青气恼起来:“好啊,你倒是为兄弟两肋插刀,够英雄,够义气。你把卫长当作什么了?兄弟情谊交换的筹码吗!”
    霍去病满心委屈:“卫长不是兄弟情谊交换的筹码。”
    卫青又气又无奈:“那她是什么?霍去病,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就算是个木头人,也能看得出,今天这家宴就是陛下为你和卫长办的定亲宴!你自己看看你自己的表现!多让陛下和卫长难堪哪!卫长是他最宠爱的女儿,也是大汉最美的公主,她还是你的亲表妹,你要是失去她,可没你后悔的份!何况卫长这么多年来对你一往情深,你就没有半点知觉吗?”
    “让卫长痛苦,是我的错。”霍去病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看得出他也很自责,但是他下边的话掷地有声“卫长是妹妹,不是情人。”
    卫青皱了一下眉头,这话他信,然他再一次注视霍去病时,发现外甥同样也在注视着自己。霍去病双目闪亮,皎洁如明月,可里边却有一种绝不可动摇的信念,他的话像从牙逢里挤出来似的:“正因为卫长是妹妹,要交给可靠的人,所以我才帮曹襄。如果是我情人,别说是曹襄,就是神也没法从我这里夺走!同样的,任是谁也不能硬塞给我一个我不爱的人,哪怕那人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这话骤然让卫青冷静下来,他知道霍去病在他面前绝不撒谎。这时,他才想到,自己顺从君主成了习惯,忘了从霍去病的角度为他想想。想到自己就是在不知不觉中被刘彻安排了一生,他心头对霍去病涌出浓浓的同情:“可陛下不那么想,他是一定要给你指婚的。去病,不管陛下今日有多宠爱你,你终归只是他的臣子。你不要总是有气敢任,舅舅不想看你撞得头破血流。”
    “他已经给我们家指婚了整整一代人。他会懂的,除了婚姻,他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一切,就像我从他那儿得到的无穷无尽的东西一样。”霍去病是语气平静的说这些话的,看不出他有什么赌气任性的样子。卫青诧异的看着外甥,觉得他和平常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这时候,一阵大风刮过来,吹得宫殿屋檐下的铜铃响成一片。它们在厉风里不停的翻滚着,挣扎着,搏斗着,抗争着;仿佛是在背离命运的支配,为保有自己的生活作不懈的斗争。此时,雪花也从地面翻腾而起,将霍去病卷裹于其中。白衣如雪的他似乎就要与白雪融为一体,消失于黑夜中。然他稚气的脸上竟然还含着笑,无所畏惧。卫青不知怎么就热泪盈眶,他恍惚看到了外甥未来的命运。他无语凝噎,知道再说无益,便离开霍去病,原路返回。
    卫青回到金华殿,看到刘彻正在仔细把玩霍去病的礼物。他不敢吱声,就肃立一旁。良久,刘彻才回头道:“卫青,你过来看看,瞧这小子都弄了些什么!”
    卫青上前一看,霍去病弄来的小木偶人全是将军士兵,他瞠目结舌:“这,这,这小子,想什么呢!”
    刘彻却“呵呵”笑起来:“看来啊,霍去病这小子一门心思全用在打匈奴人上,他脑里再也塞不下别的东西了。”
    卫青陪笑,也不知该说啥好。刘彻似乎也没要他表态,自顾自的说:“这小子,还是小孩脾性!”
    卫青一听这话,知道刘彻不再迁怒于人,忙“诺”了一声,心头总算为霍去病松了口气。刘彻仍在自语,口气里明显带有自责的味:“唉。是我太心急了。这事啊,先搁一搁,等那小子开窍了再说。”
    卫青听了这话,心头“咯噔”了一下,他没应“诺”也没发表看法。他眼前浮现出的是霍去病即将隐入雪夜的背影:那孩子虽然已经长得和自己一般高,但那稚嫩的肩膀,怎么看都有些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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