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狼眼
    夜已深,明月却不见踪影,暗蓝色的天幕稀疏的落下几颗星子,它们巴眨着眼,提心吊胆的俯视黑魆魆的大地。在那里,凌厉的风肆无忌惮的抽打着草原。那些早在初秋就已枯黄的草,现在在残暴的强者面前更是惶恐无依,瑟瑟的抖动着,随风凌辱。因之,一阵阵的悲鸣呜咽不绝,像汹涌澎湃的波涛,蔓延到无穷的天际。
    草原深处的匈奴人向来骠悍,以天之骄子的身份寄傲于天地,睥睨万物,自认为天下之大,莫可能敌。事实上,他们也几乎真的是莫可能敌。但这一晚,听着一阵阵的悲鸣,便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寒意,总觉得有不祥之兆。于是,为了驱除寒意,解除疑虑,大伙都聚集在篝火边,不分贵贱,大杯喝酒,大块吃肉,大声笑谈,极尽娱乐。有人摆弄起胡笳,自然就有人和音而歌,粗犷豪迈的歌声随风飘散,倒真的将萧杀的秋意驱逐到几千里之外。
    然而,风毕竟不解人意,它卷土重来,劲猛的刮着,仿佛还带来了什么气味。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抬起头,警觉的嗅了嗅。边上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笑道:“籍若侯产大叔,你这是干什么?”
    被称呼为“籍若侯产”的老者看上去已年过六十,但身子骨依然强健,特别是那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时时给人一种宝刀未老的强烈感觉。从周围的人对他的恭敬态度来看,他是个很有身份的长者。现下,他缓缓放下盛满酒的碗,低声说道:“罗姑比,你有没有嗅到什么气味?或是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罗姑比满不在乎的“嘿嘿”笑:“大叔,你担心个什么呀!你忘了今天傍晚大单于那边传来的战报了么?就凭那些个在女人的眼泪里泡大的汉朝男人,也敢和我们大匈奴斗!”说罢一口干尽碗里的酒。老者还在犹豫:“你可以小看别人,但不要小看卫青。他不单偷袭过龙城,也夺取过河朔草原,他凭的可是真刀真枪。”
    “大叔,那个卫青不过是侥幸赢了我们几仗,算不得真有本事。难道他还能来偷袭么?咱们昆仑神的子孙都知道:同一棵树不会被闪电击倒两次。这可是距离前线上千里的大后方,就算他卫青有能耐,他就是插了翅膀也飞不到这!何况这一仗他和大单于打,不但没赢,还大伤元气,不是有个叫赵信的汉将降了我们么?这个赵信,从前你是见过的,就是那个刺毒部族的小王。他投降汉朝,改得了姓名,改不了面皮,这不又回来了。在草原跑野了的马,哪拉得惯车呀!”
    老者还在沉吟,在另一边一直倾听的一个中年人开口道:“籍若侯产大人,咱们大匈奴有昆仑神保佑,有英明的伊稚斜大单于领导,还有成千上万的铁骑,那些个汉朝人,他们要能打到这来,咱们早就踏平长安千百回了!”
    这话招来一片响亮而骄傲的笑声,附和的声音七嘴八舌。
    “相国大人说得好,汉朝的那些个男人算什么男人哪!要不是大单于把咱们放在后方,咱们这些老家伙照样跨骏马,挥大刀,杀得他们喊爹叫娘,下辈子都不敢踏进草原半步!”
    “走!咱们现在就拿砍刀上前线,剁他几个人头来下酒!”
    “对,那些个嫩羊哪是咱们这些个老狐狸的对手!当户大人,我和你去!”
    籍若侯产皱了一下眉头,他知道这些人喝醉了,说的话虽然有些拖大,但确是实情。凭他几十年来和汉朝人打过的上百次战役,他清楚的懂得汉朝虽说地大物博,人口众多,但是敢打硬仗,往死里拼的将军士兵却没几个,何况要千里奔袭,那就更没人才了。那些个汉朝人,历来只懂得玩心计,哼,你汉朝人会玩心计,难道我昆仑神的子孙就是笨的么?看来,是自己多虑,太高估对手了。
    忽然,不远处传来嘈杂声,籍若侯产心一沉,拿起军刀,站起来,喝道:“什么事?”周围的人愣了一下,也放下手中的碗,扔掉嘴里的骨头,抓起军刀,纷纷站起来。不多会,跑来一个士兵:“籍若侯产大人,是白天我们抓住的那三个汉朝人想趁乱逃走,警卫的兄弟又把他们抓回来了。”
    一听这话,站起来的人又一一坐下,从新开始划拳喝酒,快意呼叫。籍若侯产则吩咐到:“既如此,就把那三个人押上来。”
    很快,几个凶悍的匈奴兵推推嚷嚷的把三个瑟瑟缩缩,恐惧不安的人押到籍若侯产的面前。籍若侯产冷眼打量那三人,确切讲来,应该是一个大人两个小孩——其中一男一女。籍若侯产记得他们是一家子,受雇于人,跟着一支商队想穿过大草原的腹地,到西域去做生意。今早,这伙汉朝人撞到他们这些留在后方的匈奴兵的手里,不到一顿饭的工夫,这支商队死的死,伤的伤,就剩下他们三人。哼,竟然想乘夜逃走,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找死!
    “呵呵,这个妞不错。籍若侯产大叔,把她赏给我吧。”罗姑比端着酒凑上来,他现在虽然醉了几分,但是欣赏美女的眼光却没半点含糊。籍若侯产细看一眼那个拼命缩到大人背后的小女孩,她虽蓬头垢面,蔽衣破鞋,年不足十四,那脸蛋倒也真是漂亮,比之那些嫁过来的汉公主尤胜几分。籍若侯产沉吟着,想把此女献给自己的外孙伊稚斜大单于,罗姑比却等不及了,他一扬手,碗砸在石头上,清脆一声,裂成四片。他狞笑着扑向小女孩。小女孩惶恐的尖叫,拼命挣扎。但哪里敌得过强悍高大的匈奴人,眨眼间,衣服就被撕得粉碎。所有的匈奴人都晓有兴味的看着,粗鲁而满足的笑声此起彼伏。小女孩的父亲和兄弟急红了眼,虽然他们听不懂匈奴人的话,但是自己亲人即将受到的凌辱他们是看得真真切切。父子俩从匈奴兵的手中挣脱出来,不顾一切的扑向罗姑比——父亲扯他的肩,儿子咬他的大腿。罗姑比“嗷嗷”的惨叫两声,狼狈的退了下来,周围的匈奴人笑得更响亮。罗姑比羞恼交加,恶从胆边生,抓起大刀,砍向那对父子。做父亲的猛的推开儿子,挡在女儿面前。大刀不偏不倚的砍在他的脑袋上,顿时鲜血四溅,不仅喷了罗姑比一身,他女儿的脸上,身上,手上,也沾满了他的血。在父亲倒下的同时,女儿晕了过去。
    “爹——”儿子痛哭着扑向父亲,哭得异常凄厉。
    这种血腥的场面对匈奴人来说司空见惯,但是对手太弱,不堪一击,不值得取悦于心,他们便没趣的散开,自去喝酒。罗姑比也觉得没意思,扔了刀,一脚踢开男孩,弯下腰,抱起女孩,想回自个的帐篷。忽然,一阵冷风狂啸而过,吹得火焰高高窜起,尘烟飞散。有狼的嚎叫声!这嚎叫声在风里听起来格外不祥。籍若侯产皱紧眉头,早先的忧虑又回来了。他立身四望,想寻觅狼的踪迹;除了看到茅草随风一起一伏,似乎也没别的异样。他正待收回目光,却发现远处一团暗云飞奔而来。那速度太快了,简直就是乘风而行,眨眼间,似乎就要扑到面前。不安一下子就攫住老人的心,他肯定,他绝对的肯定:汉军来了!
    “操家伙,上马,汉军来了!”老人撕声力竭的大喊,他“唰”的一声抽出军刀,迎风而立。周围的人楞了一下,继而忙乱成一片:帽子飞了,鞋子掉了,酒碗碎了,刀子拿错了,火星乱迸了,连骏马也不听使唤,四处奔窜了,风声更是夹杂着惊恐的叫声,弄得人心惶惶了。
    “籍若侯产大人,汉,汉军怎么可能奔袭到这么远的后方?”相国有些懵了,他还不敢相信。籍若侯产一把推开他,怒吼道:“只有昆仑神才知道!”
    与此同时,前方杀声一片:刀剑相博,骏马踢踏,死伤者哀嚎不绝。籍若侯产没有找到他的马,他也管不了那许多,提着刀,直冲向前。他对自己的勇猛和武艺百般信任,他的地位和尊严就是在杀戮中累积起来的,连他的外孙伊稚斜大单于都为他叹服不已,称他是越老越有价值;现在,勇士的血液在胸口膨胀不息,还有什么能够阻止他战斗!他很快就冲到最前线,身后紧跟着一群无畏的勇士。好似砍瓜切菜一般,他连续撂到几个骑在骏马上的汉军。老人杀出了威风,早先乱作一团的匈奴人振作起精神,猛烈的向汉军反扑。汉军的骑兵被迫后退了一些,就在匈奴人要巩固防线时,在另一个方向取得节节胜利的一个汉军掉转马头,杀向这边,目标直指籍若侯产。籍若侯产砍死一名汉军,翻上骏马,双腿一踢马腹,迎了上去。借着火光,他看到头盔下一张极其年轻的脸,那脸上有一双锋芒毕露,强硬不屈的眼。来人为他的年纪稍微疑惑了一下,这是一种蔑视!籍若侯产怒吼一声,挥刀劈去,直取少年的性命。少年没有半点怯懦,他的动作更快,不单挥刀架开,还顺势反削一刀。籍若侯产的身后有几个匈奴人也已骑上骏马,见他吃紧,便赶来支援,将少年团团围住。眼见敌人越多越强,少年神情愈发飞扬。他以一挡十,左砍右当,匈奴人非但占不到便宜,反而落败。不一会儿,几个匈奴兵就被砍下马。籍若侯产喘息了一下,再次扑上去鏖战,少年的勇猛激发了他的好斗之心,昆仑神的勇士可不相信什么“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混话,他们恪守的真理是“勇者愈挫愈勇”受这种豪情的支配,籍若侯产果然愈战愈勇,在其他匈奴兵纷纷被砍死的情况下,只有他还在与少年拼死搏杀。
    一直在旁伺机助攻的相国大人观察出一个奥秘,只要这个少年不倒,来偷袭的汉军就不可动摇。看来,他是这支奇袭队伍的领头羊。他手一挥,另一群匈奴兵挥舞着大刀冲上来,将少年围得密不透风,即使不能将他砍死,累也要把他累死。这少年倔强得紧,他狠狠的咬着嘴唇,不肯后退半步。一把军刀,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前刺后搓,东削西劈,指到那里,那里便鲜血横飞,兵将横死,马上马下,匈奴人竟然奈何不了他;他硬生生的逼得匈奴人步步后退。籍若侯产已经负伤,他不得不退到一边略作调整。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拼杀的少年,看到他的眼睛在火光中闪烁着骇人的幽光,这种凌厉的眼神,几乎可以把人杀死!像什么呢?怎么这么熟悉?就在他困惑间,汉军拥过来帮助自己的统帅。马上的骑兵总比地上的步兵更具杀伤力。不消片刻,匈奴兵败下阵来,死伤无数。籍若侯产大惊,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匈奴人会一溃千里,便提一口气,再度杀进阵中,与那少年对抗。罗姑比、相国大人、当户大人也赶紧加入战团,马上马下的协助籍若侯产。籍若侯产跟汉朝人打了几十年的仗,还是第一次碰到如此硬郎的汉将,他非要知道这个少年的名字。当他的刀再一次被对方挡住时,他用他懂得的那一点汉语喝道:“来者是谁?”
    少年眉毛一挑,声音不高不低:“大汉票姚校尉,霍去病!”
    籍若侯产睁大眼睛,还不及说什么,自个的脑袋已被砍下来。就在咽气前,他想起来了:这少年像狼!是的,他像极了草原上所向披靡的恶狼,只要认准猎物,就会锲而不舍的追捕!难怪他眼里会放射出幽微骇人的光,那是猎杀者的喜悦!
    哦,昆仑神啊,你已经厌倦了匈奴人么?为什么派遣来这么凶猛骠悍的猎手?
    籍若侯产睁着眼倒在地上,他想不明白的还不止如此。在他倒下的那瞬间,相国大人和当户大人也相继横死;罗姑比被砍断腿,正痛苦的在地上翻滚。活着的匈奴人惊骇万状,看看地上的死尸,再看看霍去病滴血的军刀,在他的俯视下,不由自主的步步后退;汉军则催马紧逼,长刀飞舞。兵器所指之处,手起头落,鲜血与火光交相辉映,黑夜完全被映红了。至此看来,胜利的天平已经倾向了汉军。然而,占据了制高点的霍去病借着火光仔细观察匈奴人的后方动向之后,他皱了皱眉头。
    “传令兵!”霍去病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传令兵赶紧跑马到校尉身边。
    “传令下去,后军变前军,准备撤。”
    刚巧赶到霍去病身后的赵破奴一听这话就楞了:“校尉,现在的场面是咱们占优势,撤的话”
    “来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咱们是出奇兵,人少,不可恋战。”
    “可是,匈奴人一直在后退”
    霍去病军刀往前一指:“看那!他们的人数应该不少于万人。现在表面是在后退,实际是在集合人马,调整阵形,准备反攻。”
    赵破奴努力张望匈奴人的后方,发现后方的匈奴人在井然有序的移动。看来,他们已摆脱因奇袭而造成的惊慌,也搞清楚汉军人数不多,就如票姚校尉所料,他们要反攻了。这一下,赵破奴没了先头的锐气,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原因很简单,来的汉军只有八百人,怎么打,也打不过上万的匈奴人;何况,匈奴人老少男女皆可成兵,且强悍迅猛,与汉军对抗时,历来可以以少胜多,再打下去,这次来的八百兄弟就只能在草原上作孤魂野鬼了。方寸已乱的赵破奴只能看着霍去病,还好,票姚校尉对形势拿捏得很准,知道什么时候该进攻,什么时候该撤退——奇怪,他和自己一样,也不过是第一次上战场,他怎么就这么嗅觉灵敏,有指挥才干?对了,他还不到十八岁,足足比自己小了八岁!
    赵破奴的心里一下子装满了对霍去病的敬佩,他倾听着霍去病对麾下骑兵的调度。这时候,一个骑兵跑到霍去病跟前禀报:“票姚校尉,发现两个汉人。”
    霍去病眉毛动了一下:“哦。带上来。”
    很快,两人被带到霍去病的跟前。这是两个半大的孩子,男的年约十四五岁,女的更小,仿若只有十二三岁——从她瑟瑟发抖,完全站不稳的样子来看,她已被血腥场面吓得魂不附体。
    “你们是被掳来的吧?那就上马,跟我们回去。”霍去病的话总是不多,也不容别人置辩。男孩黑油油的眼睛仿佛被什么蒙上,他转身一指身后,带着浓浓的鼻音道:“还有我爹。”
    带他俩过来的骑兵马上低声道:“票姚校尉,他爹为保护他们,给匈奴人劈死了。”
    赵破奴闻听此语,嘴一撇,不满:“小孩子别胡闹!大敌当前,谁有空去管死人!走不走随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票姚校尉翻身下马,直走向男孩方才所指的方向。周围的骑兵和赵破奴一样不解其意,愣愣的看着霍去病剥下死人的衣服。霍去病快步来到男孩面前,把衣服递给他:“拿好,回去给你父亲弄个衣冠冢,也算他叶落归根了。”
    男孩接住衣服时,大颗大颗的泪珠滚滚而出,他哽咽难语;女孩则低低的抽泣,衣襟湿了又湿。不知怎么的,赵破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眼也花了:第一次,又是第一次,票姚校尉这是干什么?他发现,身边的所有骑兵和他一样震惊。
    “发什么楞!按我刚才的吩咐,撤!”霍去病猛喝一声,众骑兵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拨转马头,乘匈奴人没反应之际,全速撤退。票姚校尉在上马之前,把含着泪的男孩扶上赵破奴的马,再把抽泣的小姑娘抱上自己的马。紧接着,他自己也翻上马,双手一拉僵绳,脚尖一夹马腹,便箭一般射了出去,直追前头的部队。
    赵破奴紧紧跟上,在几乎和霍去病并肩时,他看到票姚校尉正回头望被远远抛在脑后的匈奴人。他发现,在那张俊朗得让人惊叹的脸上,那双晶亮的眸子闪烁着瞳瞳火影,仿佛,冲天的火焰蔓延到他的身上——不,不是火焰蔓延到他的身上!他!他自己就是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焰!不管夜有多深,只要有火焰在,你就总能见到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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