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白天吧,但屋内青纱暗垂,遮住了连天的日光,幽幽的,莫名地令人伤怀落泪。
    屋内的女孩坐在床上的冰簟上,清清凉凉,却毫无喜气。
    她是入梅,坐着的却是她的好姐妹真娘的冰簟。真娘忽然暴病身亡,这风尘女子中又少了一个慧质兰心的苦命人,不知是喜是悲。
    这时,门口一阵急切的敲门声。
    入梅披了件外衣,袅娜的身影款款步到门口,拉开了木门。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手里拿着一方绢帕,正在抹着额头的汗。见入梅开了门,连忙把帕子收起来,整整衣襟,有礼地说道:“是入梅姑娘吗?”
    入梅冷冷地瞅着他,看的那男子忍不住掏出帕子,摸摸头上的冷汗。不知是哪里得罪了这个姑娘。
    “小生,小生。”他刚说两句,干脆就瞪着地面,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说秦约秦公子,才几天就不认识我了吗?”入梅一手叉腰,一手抓着门板,道:“小生个屁!我认识你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吗,你想和真儿逍遥快活,还想在我面前装蒜!告诉你,本姑娘不吃你那一套。识相的就把真儿给我叫出来,我要当面问她个明白!"
    秦约悄悄地退后两步,道:“入梅姑娘,真儿去了呀。你忘了,还是你让人给我送的信啊。”
    “我当然知道!"入梅一把抓住秦约的衣领,拉他进门“砰”的一声把门给甩上。
    “入梅姑娘,你,你这是——”秦约紧张地结巴起来。
    入梅一张俏脸气得通红,道:“你给我说清楚,你和真儿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秦约的表情黯淡下来,道:“姑娘这是和我开玩笑吗,真儿已经去了,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还能怎样?我这就要去真儿的墓前,对她发誓,我这一辈子再不娶妻。”
    秦约叹了口气,脸上笼着忧伤“我真是没用,若是能说服母亲让我早点来,真儿也许还好好地活着。”
    入梅先还认真地听着,到了后来实在是忍不住,朝着秦约吼道:“闭嘴!”
    秦约抚摩着手中的一面铜镜,这是当年他初识真娘时送给她的一件古物。如今睹物思人,能不伤心,此时只恨自己不是骚人墨客,无法即刻谱出一曲词,将心中曲曲折折的心思说个清楚明白。
    “入梅姑娘,以后没有真儿陪你,你一个人小心点。我虽然常在洛阳长安两地,无能照顾你,但好歹在金陵有三两朋友,你有什么麻烦就去找他们吧。”
    “呸!"入梅生气的表情略有松动“我好端端的,哪里来的麻烦!"
    “没麻烦当然更好。”秦约傻傻地赔笑着,将铜镜藏进怀里,便要走。
    入梅喊住他,道:“告诉真儿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
    秦约一副为难的样子,像是对入梅怀疑真儿没死感到无可奈何。他摸摸怀中的镜子,道:“我去给真儿上坟,一定把话给带到。”
    入梅气结,怪他怎么也不肯承认真儿没死,却也拿他没法,只恨得没立刻拿棍子将他扫地出门。
    秦约乖觉地看出入梅的火气节节高升,脚底抹油,三两下便窜出门外。
    入梅也没追出去,一个人站在院中,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两天了,她还是坚信她的好妹妹真娘没有死。
    如果她没死,她去哪里了呢?
    三年前的夏天,真娘还是金陵一带颇负盛名的姑娘。她虽然不是容貌最出色的,才华也不是最出众的,却有一份温柔敦厚让人心仪,比起那些高傲的姑娘她赢得了更多人的欢心。
    身在青楼,难免有落落寡欢的时候。
    今日入梅陪客去了,真娘一个人待着。日光正好,她却发着呆,想起那个男人。
    她见到他是在一次宴会上,她给足了主人面子,亲自前去为众人弹唱,据说这么兴师动众,就因为主人的至交好友秦姓公子从洛阳远道而来。
    那次她唱得很卖力,众人也很开心,惟独秦公子没有特别的表示,他只是有礼地称赞了几句,谁都听得出来他不过是在说客套话。
    真娘倒也没生气,只是想,这位公子不是寻常人。不是心存鸿鹄之志,就是怀蕴田园之趣。值得结交的。
    主人提出过几日再请真娘过府,真娘答应了。秦公子却说他那天另有要事,不能奉陪。主人心中失望,却还是希望秦公子能到场。真娘便说换个日子,请两位公子去她家里坐坐。主人答应了。秦公子不便再推脱,起身答谢了主人的好意。
    随后,真娘款款离去。
    回来将此人说给入梅听,入梅开心地说她动心了。动心吗?那人长得眉清目秀,风采卓然,却非官场中人。满腹才学,却无意于仕途,可见是个怪人。
    喜欢这样的人好吗?真娘的秀眉轻蹙。
    那天两位公子来了,她把家里特地收拾得清新雅致,又将自己的几副画送去裱好了挂在墙上。案几上放着她亲自沏的茶和忙活了一天做出来的点心。任谁看了都知道她的用心。
    秦公子有些吃惊地看着她,似乎是没料到她也是这样一个温柔婉约的人。传言虽在,他总是当成故事听听的,从未当真。
    真娘满意地笑着,拿过一张七弦琴,弹起一曲流水。
    指尖流淌出涓涓的水,也流露出这个青楼女子高洁的心。
    秦公子点头不语。那位主人家,张公子却道“真姑娘先前可是藏了私的!”
    “公子此话如何说起,”真娘笑问,果然是巧笑倩兮。
    “当日在我家里可没有这般的动听。”
    “公子是和我说笑呢。这曲子哪里适合在那里弹呢?若是弹了,只怕大伙要怪我故作风雅了。”真娘心知张公子不过是开玩笑,大家彼此都是相熟的,心知肚明。
    张公子转头问着一旁静默的秦公子,道:“景冲,你看呢?"
    “好曲好人。”秦景冲只丢下四个字。
    真娘触到他认真的眼神,不禁心口一动,笑容敛去三分。
    “真姑娘还不知道吧。”张公子说道“我这位贤弟姓秦,字景冲。”
    真娘起身把琴放在一旁,拿来了茶壶给两位公子添茶。
    秦景冲开口了:“在下单名一个约字。”
    真娘也煞有介事地说道:“小女子姓吴,名真娘。”
    三人相视而笑。她说的都是众人皆知的事呢。
    过了一会,闲聊之后,张公子的家人来报,说是家里有事请他回去。张公子起身告辞,嘱咐真娘代他好生招呼秦约。
    两人对坐着,有一会没有开口说话。
    是秦约先开口,道:“姑娘为何定要在下来此呢?”他是说当日推脱掉的事让她给拉回来了。
    “小女子受张公子照顾甚多,请他来家里喝杯茶也是常情。至于连带着秦公子也来了,无非是我想让张公子更尽兴罢了。”
    秦约对她的回答不置可否,又问道“姑娘可有字?”
    真娘的眼对上了他的,清澈的眼里闪动着好奇:“没有。公子有意为真娘起一个?”
    秦约道:“姑娘这样的才华和心地,若是少了字显得可惜。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实在不知为姑娘起什么样的字为好。”
    “那便算了。我也没那个兴致。”听他又是推脱,真娘的好心情刹那间全没了。
    干坐了一会,秦约也告辞了。真娘没有挽留他,送他出了门。关上门的时候留意到秦约最后的一缕眼光正盯着她,便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关上门,背靠在门上,心中暗想着,这个秦约必定老奸巨猾。
    她甚少这样心浮气躁,恰逢敲门声再次响起。她没好气地拉开门,正待挑眉问道,却发现是秦约去而复返。
    “秦公子有什么事吗?”她柔着声音问他。
    他好笑地看着她,道:“我忘了东西在姑娘这里,特地回来取的。”
    “什么东西?”真娘让他进来,跟在他后面进了屋子,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他似手没带东西过来啊。
    秦约不急不忙地坐下了,从怀中拿出一样东西,用布包得好好的,道:“其实在下有样东西想请姑娘代为保存。”
    真娘也坐了下来,问道:“多谢公子信任。”
    秦约把东西交给她,示意她打开来看看。
    一层层褪下布,露出了一面古镜。确实是古镜,一看上面的花纹和颜色就知道至少是秦汉时的古物了。
    这个东西说贵重也贵重,说无足轻重也行。最重要的是,为什么秦约要寄放在她这里。
    秦约没有多说便匆匆告辞。
    真娘带着满心的疑虑缓缓地关上门。
    她一直把镜子小心地收着,想等到秦约回来的时候还给他。
    她虽然很喜欢那镜子,却明白那终究不是她的东西。
    约莫一年,秦约似是将镜子忘在这里,一直没有来取。
    真娘和往常一样,弹曲弄人,总有些意兴阑珊。
    再见到他的时候已是秋天。
    他敲门,她应门,让他进来。
    “喝茶’”她端着杯菊花茶,放在他的面前。
    他放下背上包袱,也不客套,端起杯子便是一口清香。
    屋外滴滴答答的雨声。路上撑着伞的行人。
    他的发上还带着雨滴,看起来有那么一点狼狈。他还是那么镇定,放下杯子,仿佛刚才的牛饮不过是真娘一时眼花。
    他定定的眼神让人有一丝轻颤,她站起身,拿了条毛巾给他“擦擦头发吧。”
    他接过,在头上揉搓了几下,复又递给她,仍是一言不发。
    她微叹一声,接过毛巾,站在他身后,轻轻地为他擦拭着发上的水。
    “这个权利,是你的。”
    他的手握住了她滑下的一缕发,仿佛这样说着。
    若是逢场作戏,这戏未免过于逼真。
    若是真心真意,未见得有任何的表示,甚至一年来不闻不问。
    也许勾魂摄魄的一刹那,早就发生。
    此后的一切,不过是掩人耳目的游戏。
    那一天,秦公子留了下来,成了真姑娘的入幕之宾。
    第三天,入梅才冲过来质问真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来的时候是中午,秦约出去了。
    真娘坐在床上,倚着床柱,看着一脸好奇又不甘的入梅,唇边—缕淡淡的笑。
    “姐姐,我累了,想睡一会。”她拉高被子,舒服地闭上眼睛。
    入梅呆呆地看着真娘侧躺的身子,听到有人敲门,连忙站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传闻中的男主角,那人见了她,一脸温和的笑,道:“入梅姑娘?”
    她也堆起笑,道:“真儿睡了,你别扰她。”说着,拉起他的袖子,拉到自己家里。
    秦约居然没有挣扎或是惊讶,就这么跟着她走了。
    在她的院落里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她的问题。
    说了半日,他忽然道:“她醒了。”
    入梅愣在那里。她还没有问出他们是何时相识,何时相爱的呢。
    其实没有答案的。
    人们知道的答案就是秦约秦公子,先是流连在真娘的温柔乡,既而在入梅的门前徘徊。
    入夜的时候,他有一丝尴尬的笑,道:“真不知道她这个性子,怎么过下来的。”
    真娘在—旁说道“总有人宠着她的。”
    “你呢,也要人宠着吗?"他揽着香肩,仿佛是不经意地问着。
    她低垂着眸子,没了言语。
    即使有人宠着又如何,即使金陵传遍了她和秦约的好事又如何?这个男人始终是要回洛阳的。他家中有七旬老母,断不能违背的。
    “几时回去,”她漾出一抹笑,问道。
    “怎么,赶我走?"他不怀好意地笑着,手探向她的腋下。
    她轻巧一躲,让他的手落了空,微微板起脸,道“和你说真的,却来闹我。”
    他一手支着头,定定看她,道:“舍得我走吗?”
    她纤手点上他的额,道“没个正经,油腔滑调。真不知道当初认识你的时候眼睛长到哪里去了。”
    他顺手握住她的柔荑,道:“我初认识真姑娘的时候也以为她是个温柔贤良的女子。”
    她难得冷冷一笑,道:“公子确是好兴致。自古有谁把这几个词用在风尘女子身上的。你呀,果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的眸子也难得有点认真,微微前倾,在她耳边说道:“真儿,过两天我就要走了。”
    从来也有人来去,却没有一次像他那样郑重以告。
    “几时回来?"她将发披在他的臂上,问道。
    “最少也要三个月。”他将她的发绕在指上,道:“给我一缕发。”
    “断发断情,不是好兆头。”她皱眉。
    他轻轻一笑,道:“我何时在乎这些?"说着,自顾自地从床头翻出一把剪子,小心翼翼地剪下一缕发,塞进颈间的香囊,那原是老母亲担心他远游在外,特意嘱咐他系上的。
    “那你要给我什么,”她挑起一双
    弯弯柳叶眉,亮了一双眼眸,问着。
    他在袖间割下一块布,交到她的手中。
    “割袍断义吗?”她低喃着。
    他将她拥进怀里,一根根玩着她的手指,说道:“情这东西对男人来说多半是不可靠的。但一个义字,还是挺管用的。”
    她笑了,灿烂如黑夜的繁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更何况是许多日。金陵城里已然传遍了真娘为了一个洛阳来的公子缠绵病榻的故事。多少人为此唏嘘不已,只叹自己不是那个幸得真娘青睐的男子。
    甚至有人穿凿附会,说那个时常进出的大夫有几分像那秦约。
    哭红的一双眼,长久不见天日的苍白肤色,让入梅看了直叹息,哪里还有点当年的风姿。只一情字,便伤人若此。秦景冲,你好狠的心。
    “真儿,他不过是回家,过些时候就回来了啊。”入梅拉着真娘坐在树下,劝道。
    裹着件厚厚的袄子,真娘呵着手,低声说着:“他是不会回来的。他待我再好,也不会违逆他娘的。”
    事情还是出在老人家身上。于是,入梅也呆坐在那里,想着自己的归宿。
    真娘的眸光从入梅身上掠过,望着白梅树,轻笑道:“冬天的时候,姐姐要在头上簪上一朵白梅啊。那样很是动人呢。”
    “好妹妹”话己无多,入梅的心里十分难受,泪水忍不住夺眶而出。真娘拥着她的双肩,轻轻地叹着气。
    未等夏天过完,真娘便撒手人寰。
    入梅伤心欲绝,回到自己的居处,想想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明明是红润的人儿,明明可以进食,明明能说会道有所好转,那可人儿偏偏在夏天去了。
    去得蹊跷,去得古怪。
    秦约失魂落魄地出现在真娘家中,便得来入梅一顿质问。
    将那面镜子丢给他,她是不愿再见他的。
    不管是真是假,他待真娘的心有天地日月看着,她也是多说无异。
    喝了口丫鬟送上的冰镇梅子汤,秦母不无担忧地看了眼一旁的儿子。这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一个月前从金陵回来就一直长吁短叹的,就没见到过一个笑脸。
    说起这孩子,秦母着实操碎了心。
    秦父去世得早,秦母辛苦地将秦约拉扯养大。因是独子,自小就有些娇惯,养成了目中无人且固执放肆的性格。
    别家的公子寒窗苦读,求取宝名,他却是窝在账房,对那白花花的银子颇感兴趣。这倒也罢了,弱冠之前又迷上了求仙问卜,弄得家里乌烟瘴气。她这个吃斋念佛的只能皱眉,却拿他没办法。
    庆幸的是,景冲从不涉足青楼花巷。这样,他就不会娶个不三不四的女人回来。
    但,景冲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找个媳妇了。
    “冲儿。”放下杯子,秦母唤道。
    秦约抬头应了一声。他娘亲会这么喊他,一定是为了娶妻的事。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他面上有气无力的神色未改。
    “韩家的小姐才貌双全,为娘的替你定下了这门亲事。”提起那个姑娘,秦母一阵眉开眼笑。
    秦约又是淡淡一应,继续发他的呆。
    秦母有些不悦,问道:“冲儿,你如果不反对,下个月初十,就把人娶回来吧。”
    这口气仿佛是谈定了一桩生意,下个月初十成交一般。
    秦约往厅外张望了下,看到小厮小跑着到了厅外,招手让他进来。
    “公子!”小厮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便退了下去。
    见儿子露出一丝惋惜的笑容(虽然是惋惜着笑的,但总是一个月来第一个笑容啊),秦母连忙问道:“景冲,怎么了?"
    秦约走到母亲身后,说道:“娘,您听了可别气坏身子。”
    “只要你乖乖听话,有什么事能气到娘?”秦母轻拍了下他的手,道。
    “儿子我一向都很听话的啊。”秦约微微辩解,在母亲不满的眼神下住了嘴,道“方才我收到消息,那个韩家小姐,唉。”
    “她怎么了’”一听到和自己儿媳妇有关,秦母几乎是竖起了耳朵。
    “听说她今儿个把韩家闹得是天翻地覆。”
    “哦,为什么,”秦母怀疑地看着儿子。
    “她一听说她爹要把她嫁到我家来,太过兴奋。”秦约边说边摇头,道:“她就把所有的金银珠宝全都扔了,说是将来到了我家,穿金戴银,一生不愁。”
    秦母的脸色微微变了,道:“怎么?敢情我是要了个财迷回来?”
    “也不是吧。只是我们秦家名声在外,娘的善心又是众人皆知的。那个小姐,大约是觉得自己进了这个家门,就能事事做主吧。”
    “还没进门就想着这个!"秦母隐隐不悦。
    “听说,韩家老爷子在外面欠了一**债,逢人便说他有个好女婿,将来一定替他还债。”
    “笑话,秦家的银子几时姓了韩?"秦母冷哼一声。
    “娘,下个月初十我穿什么去韩家好呢?”
    “不必了。这门亲事,吹了!”秦母板着脸,说道。
    秦约连忙奉上冰镇梅子汤,道:“可是,那韩家小姐,据说是美若天仙哪。”
    “再美也没用,不会持家的女人进不得这个家门。”秦母白了他一眼,继而开始了现身说法。
    秦约唯唯诺诺地听着,待秦母喝茶的时候说道:“娘,我看上了一个屏风。”
    “看上了就买回来。家里没这点钱吗?”秦母又是白了他一眼,继续刚才的话题。
    秦约朝一直等在厅外不时探头进来的小厮打了个手势,小厮—溜烟跑了出去。
    站直了听娘训话,满脑子全都是那个即将搬到家里来的屏风。他见过一眼,那屏风上有一位绝代佳人。
    黑发如云,明眸善睐,顾盼生姿,唇角一抹笑意,似有若无,格外惹人遐思。
    他不得不说,那个画师,果真是自恋得可以。
    不过是短短月余的时间,秦母便瘦了一圈,但和秦家大公子比起来,相去甚远。
    端着汤药送到儿边,秦母不禁红了眼睛。
    “罢了,冲儿,娘明天就让人把那个画师找来。”坐在床边,秦母让步了。
    一个月前,秦约看中了一个屏风,甚至恋上了屏风上画着的女子。他坚持非此女不娶,秦母哪里可能同意这种荒谬的主意,断然拒绝。谁知,从此秦约茶饭不思,日渐消瘦,不多时,便是卧床不起。
    秦母慌了神,毕竟她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可是,找遍整个洛阳城也找不到这么个女子,说是绝美却不是,说是一般吧偏有种神韵让人无法忘怀。只是,秦母怎么瞧都觉得那女子骨子里太媚,万分地不喜欢。
    找不到真人,秦母只能找来画师,问问有什么好办法,哪怕是骗骗儿子也成。
    家仆去请的时候,那画师百般不愿意,说他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如何去治少爷的病。
    家仆几乎是舌灿莲花,说他家少爷如何形销骨立,说老夫人如何寝食难安,只差没哭出来,跪着求那画师了。
    那画师微微有些动容,叹了一声,道:“我作画这许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般的痴情种子,你家少爷也许不是凡人啊。”
    家仆抹抹额头的薄汗,苦苦哀求着“您就走一趟吧,看看能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也好。怎么说,都是因为您的屏风啊。”
    画师看那家仆实在可怜,只好勉强答应:“好吧,那我就走一趟。但是话说在前面,治不好人,可不关我的事。”
    “知道了知道了。”
    家仆走了,画师进屋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铜镜里映出一张素净的容颜,瞳眸中一丝得意。
    景冲,我就要来看你了,你高兴么?
    画师应约而来,秦母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便道:“师傅,你可有什么法子让这画上的人活过来?”
    画师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道:“不知夫人因何有此一问?”
    秦母不耐烦地说道:“这是老身的家务事。”
    画师面色一变,道:“既然夫人不愿坦诚相告,恕在下无能为力。”说着,便要拂袖离去。
    秦夫人一生享尽风光,何曾受过一个画师的气,当下也是变了脸色,道一声:“送客!”
    这时,秦公子在家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脸色煞白,道:“师傅,请等等!”
    秦母这才想起儿子的病,遂别过脸去,让儿子和那画师说话去。
    “这位公子有何指教?”画师瞅瞅秦公子苍白的面容,想起那家仆的话,不禁生了恻隐之心,缓了口气说道。
    “实不相瞒,在下痴恋屏风上的女子,特来请教师傅可有妙法,让我和那女子见上一面?”秦约的语气非常诚挚。
    “你不是天天见着她吗?”画师张大眼睛,一副不解的神色。
    秦约背朝着母亲,露出一个咬牙切齿的表情,道:“见得触不得啊。”
    画师不禁笑了起来“公子可是赞我这画工出色,栩栩如生?既然是这样,在下谢过公子。日后公子再来买我的屏风,我给你算便宜些。”
    “非也非也!”秦约见画师根本没将自己的话当真,连忙摆手,急得说不出话来了。
    “非也,”画师脸色一沉“秦公子莫非是嫌弃现在这画画的不好,那在下就将屏风拿走,银两全数退还!"
    “非也非也!"秦约更急了,却只来得及蹦出这几个字来。
    画师露出茫然之色,也跟着摆手,道:“看来公子病得语无伦次了。还是赶紧找个大夫来看看吧。在下告辞了!”
    秦约张大眼睛,紧紧抓住那画师的袖子,不肯放他走,胸膛上下起伏着,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完整。
    秦母见儿子如此,心疼地双目含泪“画师就且听听他想说什么吧。”
    画师见那高傲的老夫人此刻也低头了,心中舒出一口气来,轻拍秦约的手,安慰道:“我不走便是了,你慢慢说吧。”
    仆人扶着秦约坐了下来。他喝了口茶,缓了口气,叹了一声,面上一片伤心之色:“那屏风上的女子丰姿神秀,我自知无能与之般配,但求能见上一面,说几句话,一表我的心意。”
    画师沉吟了一下,问道:“公子可是真心实意?”
    秦约嗔他一眼,迭声道:“自然是真心的。若是有半句虚言,管叫天打雷劈!"
    那画师听得心惊肉跳,口气不悦:“你这公子,怎可如此胡言乱语、不知分寸!"
    秦母也是十分不悦,秦约却笑了起来“我说的是真的,有什么可担心的。”
    画师微叹一声,对秦母道“老夫人,看来公子和那屏风上的女子真是前生有约、三生有缘啊。”
    秦母直叹气摇头,不再言语。
    “休说这些废话,快告诉我可有什么法子让那女子活过来?!"秦约不满地催那画师。
    画师见秦约唱作俱佳的模样,不禁笑了出来。
    秦约警告似地看了他一眼,他才轻咳了声,露出三分得意、三分满意,外加四分严肃,道:“法子也不是没有,不知公子可有这个耐心,”
    “有,有!”过于激动,秦约咳了起来。
    秦母大惊失色,连忙问道:“冲儿!”
    “娘,我没事。”转头看着母亲,秦约露出一个笑容。辗转病榻的他终于笑了,不禁让秦母湿润了眼眶。
    秦约有些不舍看着母亲憔悴的模样。多年以后,当他被问起当时的心情时,他坦然承认当日确实有些愧疚。
    那天画师留下一个方子,秦约拿在手上,千思万谢。
    于是,他唤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名字“真真”那画中女子的名字,在第五十天的时候用符酒浇上屏风。
    那天夜里,他的房里平空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
    “真儿,你可是让我好等。”秦约压低声音,似不满地说道。
    “冲儿,比起当年你让我等的日子,这还算少的了呢。”女子娇嗔。这女子的眉眼,和当日那位画师竟有七分相似。
    “七七四十九天,你要好好补偿我。”秦约搂住她,低声说道。
    女子无言,静静地依偎在他身边。
    他命心腹主人将屏风藏起,换上一个没有女子画像的放在房里。
    天色微明的时候,请来老夫人,
    告知此女便是画上的人儿。秦母一看,果真是一模一样。站在冲儿身边,却有几分贤良淑德的味道。
    据说,这名唤真真的女子是修行了多年的地仙,为秦约的深情所感,甘愿放弃多年修行,重新堕入轮回,在秦家做个相夫教子的平凡女子。
    秦母对这番说辞没什么怀疑,看在儿子精神矍铄的分上,默认了这个媳妇。
    夜半,锦帐缠绵之际,偶尔说起前尘旧事。
    “我从不知秦公子演起戏来也是如此得心应手,日后可要睁大眼睛了,才不至于被你骗了去。”那女子似假还真地说着。
    “只要你丹青妙笔这么一描画,再画一个让我魂牵梦萦的人儿出来,我的心就乖乖的,哪里也去不了了。”他把玩着她灵巧的手指,戏谑地说着。
    女子双目笑弯如月,想起了故人。
    “不知道入梅如今过得如何。”女子一叹。
    “打听可以,见面就是梦了。”男子双臂一层,让她满头黑发撒在臂上。
    “说的也是。”女子翻了个身,在男子怀中闭上眼睛。
    夜正长,人生也正长。虽然无法见面,但彼此心中的记忆应是无法磨灭的。
    来生,还要和那个姑娘做姐妹。
    “那我呢?”男子戏谑地问道。
    “做我的妻子。”巧笑着道出心中所想。
    “也可。”男子认真地想了想,道“那我就见不到入梅了,不在一世嘛。”
    一时哄笑,两人凝视着彼此,女子在他手心印下一吻,道:“睡吧。”
    浓浓夜色,确实该睡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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