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君粹质人称绝,金玉良材须细琢。
    大明弘治十五年(公元1502年)秋。乾清宫。
    农历九月在自然界正是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季节,乡野间处处是欢声笑语的秋收胜景。朝堂国政似乎也沾染上了这无处不在的丰收喜悦,对后世影响巨大的大明会典凑趣般地在此时完成。这部汇编皇朝典章制度的皇家修著是在弘治十年(1497年)由弘治皇帝亲自下令编撰,大学士徐溥被任命为编修的总裁,经过五年辛苦搜集整理而成。应当说这部会典的编定为弘治朝的制度建设提供了一个基础,而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弘治天子又有过许多制度创设,例如规定太庙的庙制为“各室一帝一后”此项太庙制度就一直流传至封建王朝结束。
    想到这部会典可能给后世带来的巨大影响,佑樘自然十分高兴,简直有点不知如何排遣这种兴奋的心情。晚朝后,他特意着人将与自己意趣相投的宫廷画师吴伟叫来,当面一挥而就一幅秋意图,似不耐烦听吴伟那些毫无新意的阿谀之词,直接叫怀恩拿来几匹彩缎和这幅御笔丹青一并赏赐予他。吴伟不知喜从天降所为何故,只知无功不受禄,手里被硬塞进一大堆东西,犹自直着眼睛发楞,连谢恩的礼数都忘得一干二净。佑樘虽不能猜得吴伟的心思,却突然想到另外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大臣们知道此事后的反应---定然是先没完没了当做件生死攸关的大事热烈讨论,说什么帝王所具备的学识应当集中于对伦理的把握和对历史的领悟,而不是诗文画、琴瑟之类小技等等,次日便免不了要忍受言官们那些让人耳朵起茧的唠叨。唉,谁让自己老抹不开面子,不愿用身份压制这些士大夫,处处想给他们留情面呢?这下倒好,这些穷酸们被自己惯得日日鼻孔朝天,斜眼看人,从不知道自己这个堂堂天子偶尔也是需要点好脸色的。罢了,自己反正一贯孤掌难鸣,只好万事小心一点,让那吴伟不管是藏着还是掖着都赶紧拿去,别让那些酸腐的书生们知道就是了。
    打发走吴伟,佑樘依然不能静不心来批阅那些没完没了的奏章---批了十几年,是个人都会烦的,更何况这几年天下清平无事,折子里就尽讲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废话,老百姓丢只鸡地方官都能洋洋洒洒扯上老半天,简直是把他当成老妈子使唤。当老妈子谁不会啊?家里现有的一帮孩子还不够他操心的?对了,此时不妨去看看那位接班人近几日来学养究竟有没有长进!每日光听李东阳、刘健几人夸赞太子聪明强志,前一天讲官所授之书次日便能掩卷背诵;数月之间,能将宫廷内繁琐的礼节了然于胸。太傅自得表功,难免夸大其词,不过根据自己几次问视学业时所见,那十岁的孩童率领宫僚趋走迎送,中规中矩,确实有一代贤明之君的风度。而这位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嫡长子好像的确不同凡响,他的生辰用干支表示是辛亥年甲戌月丁酉日申时,按照时、日、月、年的顺序读就与地支中的“申、酉、戌、亥”的顺序巧合,在命理上称为“贯如连珠”主大富大贵,与太祖洪武皇帝的生辰极为相似。当年悦容说是梦白龙入腹而生厚照,依照传统说法,白者乃主西方,为兵象。这小孩子生性好动,自幼贪玩骑射,看来全力将他培养成为太祖一样文武兼备的旷世圣君并非空中楼阁啊!
    这么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走近大本堂,此处正是皇子们日常读书之所。只因成化朝的皇子业已长大离宫,弘治皇帝子嗣单薄,宫中唯有太子一人在此读书。佑樘认为学习时有一二知己一起各抒己见,互相切磋,学业必能突飞猛进,因此不拘一格地特意降旨遴选若干与太子同龄的王公大臣之子入宫伴读。
    只因今日乃是半月一次的休息之日,孩子们都放了学,却并不各自归家,依然聚在院里一处玩耍。佑樘远远就听得宫墙内喊的、叫的、哭的、笑的吵成一锅粥,不由心下诧异,信步走近一看,只见七八个孩子围成一圈不知在闹些什么。看他走来,眼尖的一个大叫一声“皇上来了,快逃啊!”转眼众顽童作鸟兽散,包围圈外只剩下自己的两位小鲍主还呆愣在那里,圈里的地上躺着的看似佑楠十二岁的长子朱厚琨,此时浑身是土,发髻散乱,满鼻子满脸都是鲜血,面目都看不真切。而那位依然骑在他身上作威作福的却正是自己梦想中未来的“旷世圣君!”
    一路想得云里雾里的弘治天子一眼之下就变成风里雨里,只觉得全天下的凉水都招呼到自己身上了,情不自禁要打个寒战,心道:难道真是乐极生悲,连天家也不例外吗?饶是佑樘一贯温和迁就,孩子们都不怕他,谁承想今日从云端里突然掉进雪窟,此时的脸色又能好到哪里去?太康和永福看父皇脸色不善,不敢多言,反正事不关己走为上策,互相使个眼色,手拉手溜之大吉。佑樘无奈摇头,长叹一口气,示意跟在身边的凌寒将皇侄拉去稍事梳洗,好生送回家去,这厢再亲自发落自己这位出息大大的国之储君。
    佑樘黑着脸跨进坤宁宫时,一岁多的永淳公主正在地上蹒跚学步,看爹爹进来马上裂开没几颗牙的小嘴咯咯娇笑,一边张开双臂,跌跌撞撞地向他扑来。佑樘生怕她跌倒,赶紧快步上前抱她入怀,亲亲她粉嫩的小脸,一边问道:“怎么一人在这里?家家呢?”悦容此时正好从后面转来,听佑樘问起,在他身后笑嗔道:“天下哪有你这样宝贝孩子的?半分钟都不能离人?小孩子经摔经打才皮实,像你这样恨不得天天把他们抱在怀里以防跌倒,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成人?傲霜,你来抱走淳儿,让皇上歇息一下!”
    一展眼才看到太子倚在门边神情沮丧,不是平日摸样,悦容不免在心里犯嘀咕,遂走上前将他拉进门来,小声问道:“你又做什么事让你爹爹生气了?”这边未及答言,那边佑樘已在榻上坐下,板起脸道:“太子,你过来,朕有话问你!”悦容第一次在寝宫里听佑樘用这种口气说话,心里一跳,不由担心地看向自己唯一的宝贝儿子。朱厚照自知是祸躲不过,硬着头皮走近几步,在父皇脚下跪倒,低头不语。佑樘忍气问道:“说说看,今日所为究竟错在何处?”厚照闷不吭声。看儿子不像平日神采飞扬,佑樘到底有些不忍心:毕竟太子还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这个年龄的男孩儿以打架斗殴来发泄过剩尽力也是常事,似乎没有必要过于苛责,当下缓和语气道:“照儿,你这样做可对得起爹爹的期望和太傅们的教诲?”
    厚照知道雷声已过,并无大雨,暗自庆幸再次轻易过关,马上巧舌如簧道:“爹爹放心,孩儿一定不会让您失望。今日之事是厚琨有错在先,他自认为比我大上一岁,便不服我管,竟敢对堂堂太子出言不逊。我已经警告他‘本太子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可他就是置若罔闻。我当然不能再任由他以下犯上,自然要教训他使他懂些礼数,以防他以后铸成大错,殃及皇叔!”
    佑樘听他三言两语把责任全推给别人,自己倒是抖落得清白无辜,如此狡赖怎能纵容?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熊熊燃烧,怒道:“一派胡言!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歪理?难不成是你的太傅教你的?”
    厚照自认护身符在旁,依然洋洋得意道:“是母后教我‘拳头里面出政权’,还说‘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还有那个什么‘大丈夫行事要快意恩仇,该出手时就出手’,还说‘无毒不丈夫’”
    厚照在这边不知好歹、滔滔不绝,那边悦容早急得恨不能去捂他的嘴巴,当下在旁跺脚恨道:“那前半句‘量小非君子’你怎么不说?母后还教你‘做人要厚道’,你怎么全忘了?”
    厚照日常耳濡目染,斗嘴本领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即接口道:“可是母后接着就说无论何时何地老实人就是吃亏,就像”偷眼看看自己父皇的脸色不是很好,而且非常不好,噎了半天才就此打住不说了。
    悦容自嫁得才貌仙郎,事事遂心,平日里恨不得连吃饭都让傲霜代为斟酌。和佑樘相处日久,情分匪浅,早知他待自己毫无二心,哪里还要再去处心积虑与自己的亲人勾心斗角?即便是一头猛虎,假若被关在笼中逸乐三年,也会忘记自己曾是兽中之王的身份,更何况悦容自忖无才无德却能在生活中有如此成就,不是“傻人有傻福”又是什么?既然认准这个理儿,悦容便干脆把自己的脑子束之高阁,坚持将有一说一进行到底,行事更为随心所欲,最后殃及下一代的教育也就在所难免了。
    说起来佑樘这位中兴之主的过人之处莫过于把自己的臣工捧得像老太爷,把自己的皇后纵得像小孩子,把自己的孩子惯得像更小的孩子,舍不得一点风雨洒到他们头上,只苦心劳力自己一个人,十几年如一日地奔忙却依然不让人听到半句怨言。
    可是他这样做,就算不说对别人影响如何,对自己的接班人来说是不是有点教育失当呢?想当初自己曾建议凌寒教授太子武艺,凌寒出乎意料坚辞不就,说什么自己武功走的是诡谲一脉,与帝王恢弘气度相悖。帝王武学当以强身健体为要,学一点兼有修身养性功效的防身之术既可。当时自己虽内心不悦,却不便勉强,只好将此计划搁浅。如今看来凌寒的先知先觉倒是在他之上,否则太子心性尚未养成,却已有绝技在身,岂不比今日更加任性妄为,说不准能做出草菅人命的祸事!
    佑樘看着自己有幸拥有的这一对活宝,无力得连气都不知该怎么生了---佑楠真是倒霉,自己年少时挨悦容打,如今自己的儿子再挨悦容的儿子打,真是一辈子没法翻身了!不行,这大的是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从来不能母仪天下,究竟也没多少人以她为表率,倒是碍不着什么大事;小的可不能任他胡为,山河社稷可不是什么小事。心内五味杂陈地看着依然跪在脚下的儿子,佑樘习惯性地伸手抚摩着那一头柔顺的黑发,温言诱导道:“身为人君,自当以德服人,恃强凌弱岂是君子所为?一言不合便拳脚相向更是匪类行径,不足为人钦敬。你平日即便不能严以律己,至少再不要像今日这样横蛮霸道。你若长此以往,今后怎会懂得亲贤臣远小人,叫爹爹如何放心将这大好河山和亿万子民交予你手?太傅们日日夸你聪慧,想必大道理你知道得不少,此时你便回去好好反省今日之事,明日一早亲去你王叔府上致歉。你可记下了?”
    看到儿子点头诺诺而退,悦容自知马上就轮到发落自己了。难的是罪证确凿,估计不易狡辩脱身,当即讪笑道:“那个啥!这个点儿了,万岁爷想必饿了,我这就去帮傲霜给你收拾点儿清淡小菜,顺便照料一下淳儿!”说完也不等他发话,慌不择路地向门口奔去。佑樘看自己的皇后娘娘多年来在心机上不光毫无长进,反倒一落千丈,不禁又气又忍不住要笑,费了好大劲才勉强掩去笑意道:“傲霜不是在后堂吗?皇后娘娘难道在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寝宫也会转向?”悦容并不理会他的嘲笑,只管健步如飞往外走。眼看就要出门,只听佑樘在后长叹一声道:“皇后娘娘如此不辨东西,看来这次南行的确不能带你同去了!”悦容一听他话中有话,立马好奇地停下脚步,再听到“南行”两字,忍不住啊想联翩,那禁得住他再说“同行”一词,当下心花怒放,转身飞一般飘回到皇帝身边,十八般武艺齐上阵,使尽浑身解数,势必要将天子一举拿下。战况“惨烈”战果辉煌,不能目睹,恕不多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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