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巡的事估计真是要作实,这几天后宫里传的沸沸扬扬。因为南方瞿峡大工程的缘故,去年的时候就该前往。正月过完,臣工又在复议。云曦这几日也忙的可以,初十中午去莱茵宫坐了坐,晌午又去了外廷。除了这件事,听闻北方边境又不是很太平,这几档子事加在一起,搞得他又是连着好几日没来后宫。
    不过这几日算是绯心的逍遥时光,不用对着他小心翼翼,踏踏实实的继续自己的布划。初十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接着就是一连的好几个大晴天,这几日柳条子抽得碧绿,花草一天一个样,努着劲的窜,宫里开始准备撤棉帘子,换窗纱,赶着给宫女太监派新一期的春装。
    绯心也一样忙的脚不沾地,那天回去,德妃就不太高兴。绯心知道她气什么,也不去管。绯心知道德妃跟她的心思不在一处,不是能共谋的人。既然南巡将成定局,那秋围的事肯定要罢,武试估计要推。堂兄那边也不用她此时筹谋,她索性收了心思,一心一意的操持。
    三月十四的时候,福庆宫传来了喜讯,俊嫔怀孕了。听得太医来报,说算日子得有一个来月了,想是在行宫那会子的事。
    去年入宫封了嫔的有三个,灵嫔,俊嫔,和嫔。灵嫔家世最差却排在三嫔的头里,是借了皇上要打击阮氏提拔新人的好时机。俊嫔,和嫔两个,家世都取中庸。就是不好不坏,家里谈不上是皇家肱股,但也算是兢兢业业。照例参选入选,最后能给封号,就是说明能入得皇上的眼。因着封位接近,她们几个也算走的比较近。但俊嫔中规中矩,便是争宠,也是采取合情合理的手法,不会过激,所以绯心一直对她也算是印象不错。
    俊嫔喜讯传来之后,绯心马上着人准备了一份礼,由常安给送过去。她没亲自去是怕碰着皇上,前几天泼茶的事,怕皇上这会子正高兴,打从去年宁华夫人,林雪清之后。后宫里的女人肚子一直都没动静。如今春至喜到,别到时见了她皇上心里不痛快,所以不愿意讨那个臊。绯心的礼一向规矩的很,有点敏感的东西一概不送。就是百子图,百子衣之类的,与当初给雪清的差不多。
    除了绯心送了礼,德妃也亲自去问候了,后宫诸人皆有表示。真的假的不提,反正一派其乐融融。
    但到了三月十五,居安府来传话,说皇上让贵妃侍寝。绯心听了有些诧异,但也只得准备齐全,随着往乾元宫里去。
    一进寝宫,幔帏居然全是挽起的,云曦正躺在寝殿堂阁的躺椅上看书,两边立着九转烛树,墙上挂着青丝毯,两侧壁阁雕花,通透莹光。
    绯心见过驾,见他眉眼不抬,知道定又有吩咐,便跪着等他开口。
    云曦歪侧了身,淡淡的说:“你脚好些了吗?”
    “臣妾谢皇上关怀,臣妾已经完全康复了。”绯心听了,便应着。
    他略静了一下,接着说:“俊嫔有了喜,贵妃不高兴么?”
    绯心一愣,这话从何说起?一时忙垂着头说:“俊嫔得蒙圣宠,福泽蔽荫,如今得怀龙裔。是举国同庆的喜事,臣妾何以会心中不快?”
    他微垂着眼瞅着她:“昨天诸妃都往福庆宫道贺,贵妃却好大的架子,打发个奴才便罢了?”“臣妾不敢。”绯心暗自叫苦,怪不得上来先问她脚伤,现在她连个借口都没了,“臣妾是想着俊嫔妹妹逢了喜事,往来的姐妹定是不少。怕扰了妹妹的清静,这才没有亲往。还请皇上恕罪。”瞧这意思,他心里还是不痛快,想找她的麻烦!绯心脑子转八百圈,小心回话,再不敢招惹他!今天她就打扮的特别规矩,反正宁可死气沉沉,也比弄一身茶汤子的好。
    云曦看她脸憋的通红,好像生怕沾上半点嫉妒的恶名一样。微凝了眼开口:“这几日南巡之事议定,居安,行务属已经着手准备。你也多上上心看着些。”
    “臣妾必小心督谨。”绯心一听,心下一宽,又有点兴奋起来。圣上登基至今,已经一十六载,像南巡这样的大阵仗,绯心还没有机会参与操持。她发现自己真就是个受累的命,一听有任务还高兴的不行。但她面上还是很平静小心的,没半点外露。
    “里头的事,到时居安那边会向你报备,你若有什么吩咐,直接找汪成海便是。”云曦看着她垂目神的样子。汪成海是居安府的大总管,要支使他,当然得皇上吐口。
    汪成海听了,便跪下应着:“娘娘,居安府下头哪里有不尽心的,娘娘只管吩咐奴才。”
    “多谢皇上,臣妾一定小心安排。不会出半点纰漏。”绯心美滋滋的,一时间说话也变得铿锵有力起来。
    “那天德妃不是想套朕的话么?贵妃如今怎么闭口不谈,不给自己的好妹妹捎些消息?”云曦见她没有半点问随行名单的意思,一时支了肘,饶有兴趣的开口。
    “朝中议事,哪有嫔妃多嘴的道理?那日德妃妹妹不过是与臣妾说些……”绯心的话半说一半,云曦已经不耐的打断:“贵妃总是曲言九折,当朕还是孩子么?”
    “臣妾不敢。”绯心忙伏身,“南巡随行,自然全凭皇上作主,臣妾不敢妄言。”
    “起来吧。”云曦听着她话里拘礼多多,突然眉毛微扬,伸手招呼她,“过来坐。”
    绯心一见这架势,又有点紧张起来。最重要的是,她瞧着汪成海的脚正往外移,像是要腾地方一样,心里不知怎么的就开始乱跳起来!
    她别别扭扭的站起来,一寸一寸的挪了半天才挪过去。他一把扯过她,伸手就撤了她头上的钗,他的表情还是淡淡的,但声音里带了点鼻音:“朕是觉得,贵妃少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累赘,言语才会不那么乏味。”
    绯心整个人都快扑倒,是手也僵背也僵,脸也快木了。他手一挟,把她整个弄趴在他身上,烛火通明,映得她的脸越发红起来。
    绯心的眼都不知该放哪,看哪里都别扭。心跳得越来越急,快窜出来一般让她难控。她倒不是因为臊的慌,她实在是不会应付这种情况。而且加上一想上回的狂乱,心里又有点自我唾弃,她实在不想象上回那样了。
    “这几日可按时吃药了?”云曦低垂了眼眸,下巴蹭着她的额角。
    “谢皇上关怀,臣妾一直都按时服了。”绯心僵着脖子,低声说着。
    “你心跳的可真快。”他突然呓语般的,手在她脖子上游移,垂眼看着她,“这次南下,会经淮安。桂子飘香夜,恰是思乡时。至淮安之期,估计恰在中秋!”
    绯心一愣,想起去年中秋,她在中都园随口作了两句诗。想不到皇上至今还记得!中秋佳节,思乡情切。淮安月桂飘香,定是满城芬芳!他的话,让她的心跳得越发狂乱起来。
    “朕若是指你一道去,你要如何谢朕?”他的拇指抚着她的脸,唇角微扬。他一向如此,绯心有时会有点不着边的想法。他要是做买卖,没准比她爹乐正寞还有一手!
    她激动的有点手颤,身体也跟着有点抖。眼睛蒙了一层雾,声音出来都是七拐八绕的:“真,真,真…….”她张了半天口,竟都说不出一个整句来。她激动并不全是因为可以归乡一探,而是随驾幸南,将会给乐正家带来前所未有的荣耀。
    “自然是真。”他的手此时有点不太老实,但绯心已经顾不得了。抖着唇说:“皇,皇上恩典,臣,臣妾万死不足以…….”
    云曦突然一个反身压住她,轻蹭她的鼻尖:“贵妃言语还是乏味的很,看来累赘还去的不够!”说着,嘴唇亦压了过来,凉凉软软的竟让她低唔了一声。她小猫一样的呓唔带起他的火,让他起伏间喉间发出闷闷的笑。换气时揉她的头发:“以后你再说话,便这样说好了。”说着,便再度吻住她,又像是在掠夺她的空气。
    他依旧热情如火,依旧喜欢在奇奇怪怪的地方,这回又跑到躺椅上。比床窄不少,所以勾缠的格外紧密。绯心满心都被南巡的事填满,恍惚间也不再计较许多。但他不许她走神,当他发现她恍惚的时候就咬她,让她和他一起烧到顶点狂飞乱舞。绯心觉得他在她耳边说了很多话,但她听不真切,或者一切只是她的幻觉,神思乱舞而产生的幻觉。但身体感官放到大极限,她便看不清也听不清了。只是觉得很热很热,却又很想紧紧的抱拥。
    绯心醒来的时候,发觉已经到了床上。四周都是一团静谧,微微有昏光透过帐隙传递进来。她面冲里躺着,身后是他的怀抱。从云曦的呼吸声里,绯心知道他睡得正沉。时间估计还早的很,不然会有太监来叫起。他的手臂依旧缠绕着她,她知道会这么早醒,是因心里太激动。若真是和皇上一起南巡,朝廷必会因她的缘故令父亲接驾,钱肯定是少花不了。但放眼望去,满朝能轮上这恩典的能有几个呢?
    她是越想越激动,越想越清醒,心又乱跳不休起来。她微微吁了一口气,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静静的躺着,也不知过了多久,觉着他的手臂微紧,身体微动了一下。她也不敢言语,更不敢动。半晌都没动静,脑子里正琢磨着,忽然后脑勺被他一推:“装,还装?”
    他的声音还带着点初醒的沙哑,但他的话让她有点尴尬起来。他贴紧过来,连腿也缠上她:“你心里也是压不住的,有点事就失了困。”他轻哼着,气息在她颈窝里痒痒的。但声音很是随意,让她也没那么拘,“早呢,再寐一会子。”
    她静静的躺着,低声开口:“是臣妾浮躁,扰了皇上的好眠。”
    “得了。”他唔哝着,似是又要睡过去。
    绯心又静了一会,带出一个无声的笑。她想了想,终是低声又说:“臣妾言语乏味,不能宽慰圣心。不过臣妾忠……”她把这话噎回去,觉得这会表忠心很无聊,喃喃的有些不好意思,“臣妾厨艺平平,要是皇上赏脸,臣妾想请皇上…….”她越说越低,最后的话基本是淹在肚子里。她半晌没听到他的反应,那点勇气全泄没了,最后变成一声微吁,他估计早睡过去了。
    绯心刚是闭了眼也想再寐一会,突然她的后脑勺又让他推了下,这下差点没让她咬了舌头。她正愣神,他已经一把将她勾翻过来:“你刚说什么?”
    “臣妾言语乏味…….”她有点没反应过来,加上离的太近,她的眼正对着他的鼻尖,觉得快碰上了,害得她眼珠都有点对眼了。
    “不是这句,你最后说什么呢?”他瞅着她的样子很是好笑,他眼里没半点困意,长发打肩侧垂泄,抖出光影。
    “请皇上下朝去掬慧宫用膳。”她飞快的咬出几个字,脖子一缩。不言语了,只觉心乱窜,耳根子都烧得疼的慌。
    她说的太快,让他一时都打愣。瞪着呆怔了一会,突然舒展了下眉,重新躺到她身边。刚要开口说话,忽然听得外头汪成海的声音:“皇上,寅时过了一刻了。”云曦听了,侧眼看绯心,正巧她正也往这边瞅,两人目光一对。绯心有些讪讪的,她觉得有愧疚,扯了半天闲话,害他没睡成。但被他一看,又有点不自在,眼一下便错闪开去。
    云曦坐起身来,绯心也跟着要起来伺候。他摁了她一把:“不差你一个。”说着,径自把她一包,一撩帐子,汪成海这边早预备好一切。下边还立着陈怀德并一几个近身太监宫女,绯心缩在被窝里头假寐。听得外头的声响,也不知怎的,像是催眠曲似的让她又睡过去了。
    云曦是黄昏的时候至的掬慧宫,绯心上午回宫以后就开始忙叨,亲自下厨做了几道菜。好几年没动过手,也有些荒废。但绣灵几个一见贵妃开了窍也都很是高兴,忙着打下手,折腾一个溜够。待云曦来,绯心又是一番小心伺候,那表情都有点虔诚了。看得绣灵有些发呆,心想也不知皇上又给了贵妃什么恩典让她双眼都一直冒光。晚上罢饭,云曦没走,留宿在掬慧宫。
    第二天,绯心亲自去了福庆宫问候,昨天侍寝的时候皇上说她没亲自去。这话绯心记在心里,起来向太后请过安后便往福庆宫去。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南巡的事,所以对皇上何止是感激涕零啊,简直当神一样膜拜,所以惹皇上半点不快的事她都得往回娄。不但去看了俊嫔,特别嘱咐了替俊嫔保胎的太医,还亲自往长恩殿去祈福。
    皇上也下了旨,俊嫔从即日起按夫人的规仪,免去一应省跪之礼,专心保胎。加了仪制却没正式封,这意图大家都明白,就是看俊嫔的肚子争不争气了。
    俊嫔不是处在权谋中心的人物,家族也并不涉及任何党争。若是生了儿子,晋位是免不了的,但因这个当皇后的可能性极小,所以皇上如此做也是很正常。
    各宫的表现也比较正常,绯心知道德妃有点看不开,德妃的想法和绯心不太一样。她对皇上的热衷程度远远超过对其它事情的关心。光看她管理就知道,开始还能一板一眼,没几天就烦了,每日最关心就是皇上的起居注。看皇上又往哪宫去,跟哪个女人在一起。对此绯心很不以为然,起初还暗着劝几句,生这种闲气没意思。但后来也不想理会了,各人有各人的计较,她是一头扎进去的,再劝也没用。
    如今俊嫔有孕,皇上体恤问候,加仪赏赐都是正常的。况且正月里行宫那阵子,挤着闹着往皇上那去的最多的,也就是她跟华美人。她自己肚子没动静,人家俊嫔有了,也只能叹一声时运不济罢了。根本是控制不了的事,又何必来添愁烦?
    听底下人说,德妃昨天听了信儿,虽然也送了礼,亲自去问了。但回了宫就懒懒的闷着,后来不知为什么又跟奴才摔打一起,搞的莱茵宫上下都如惊弓之鸟。说起来,她表现出来的不高兴可是更明显的,皇上都没说什么呢!
    不过绯心可没心思去计较这些,既然南巡的事作了实,她接下来的工作可不少。况且此时又是皇家换季纳喜的时间段,加上四月初有寒食节和清明节连着,她忙的很。
    但接下来的日子让绯心有点郁闷了,从三月十五开始,至四月初二,她又成了专宠后宫的。皇上不是留在掬慧宫,就是把贵妃召进乾元宫。
    绯心实是有些害怕,去年他曾经这样过一阵子,但那是因为他要对阮家有所行动而借她放的烟雾。这会子他又这样,搞的绯心胆战心惊的,不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
    但怎么想也不应该,南巡之事已经在筹备,他总不至在这会算计什么。难不成帮着俊嫔把注意力都转到她这里来?但也不对,之前还说让她随行呢,那么俊嫔到时就算有什么岔子再怎么也不可能算到她头上来,拿她当靶子的可能性也很小。
    但现在这样,让绯心怎么当表率?她刚处置了华美人和灵嫔,这边俊嫔传出喜讯。现在绯心又马上专宠,让一众妃嫔怎么能心服?最主要的是德妃,虽然她不打算再跟德妃共谋,也不想再跟林家有什么瓜葛。但同样的也不愿意德妃对她太过忌惮,德妃跟她平阶,绯心实在不想在南巡之前再搞出什么事来。
    绯心虽然不满,也壮着胆对着云曦发表了一番高谈论阔。引古据今的扯了一套后妃专宠的危害之类的道理,说实在的,这已经是绯心的极限了。虽然她是很钦佩那些冒死力谏的名臣,但她没做到那地步。其实倒不是她怕死,是她觉得现在没到那份上。毕竟只几天,后宫也在她掌控之中。还有一件事是,南巡已经提上日程,眼瞅着她就能为乐正家得到一份大荣耀,此时她怎么能为了这件小事闹到最后不可收拾。
    所以,当她对着皇上发表了一番忠言,没被采纳反倒直接被摞倒,当天他折腾的更加凶之后。绯心好好的权衡了一下利弊,又恢复成以往无胆匪类的样子,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四月初二,绯心的月事又来了。她中午发现之后居然有点兴奋,有一种松一口气的感觉。其实倒不是说她觉得侍寝有多痛苦,现在是她对自己那种难以控制的放浪很是唾弃。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她也许会暴露出更丑恶的一面,她不能允许自己再败坏下去。所以她必须悬崖勒马!
    她尝试在与他最亲密的时候保持清醒,连咬舌头掐大腿这种极端的方法都尝试过,但都失败了。她有时刚一咬,他又过来咬,他一咬绯心就脑子拧成麻花。至于掐大腿就更有点不好控制,有一次甚至掐错了,掐了他的大腿…….。绯心现在有点无计可施,高谈论阔他听不进去。自己现在又很难控制自己。所以发现信期如期而至,她真是有点兴奋。
    云曦快到酉时才来的掬慧宫,近日除了南巡的事,文华阁下的充秘院,因内廷兴华阁上奏欲设六院行书,两边闹得鸡飞狗跳。从朝上打到朝下,一帮老菜瓜子脸都憋得紫红,吹胡子瞪眼睛,官袍都揪扯得歪了去。三五不时的上书上书,搅得云曦片刻不得宁静。
    文华阁一向管理礼仪教事,兼顾与各国之间交涉等外事。而其下属充秘院,就设在乾元宫南侧,兼作皇帝代笔行书之职。如此其实与兴华阁下的职务相冲。这是因为先帝当年宠信文华阁左丞,事事赖他,常留他于宫中论学谈道。后来索性设院,并招揽了一批人才作讲学之用。当时云曦的启蒙老师就是文华阁的殿学,晓古通今,学识渊博。
    而兴华阁作为内廷秘书职,专为皇家撰史注册,讲学,以及辅助皇帝处理日常文册。文华阁的喧兵夺主,令兴华阁一直压低一头,这也是多年来的积弊。
    云曦这几年,已经外遣了一批文华阁的学士,令其去地方磨炼。同时也是因文华阁上通司空,盘枝错节,各中官员都有联系。不如内廷兴华阁来的妥当。
    他是深知驭臣之术,其实他是很希望文华阁就此撤出宫内,管他们的礼事去。莫再八爪游移,越攀越远。但也深知,作为一个皇帝,驾驭臣子的重要性。如果此时他出面立撑兴华阁,接下来肯定会连动外廷宣律院,筑仪堂等司空下属诸多部门。
    这件事其实就同与阮氏一族一样,并非一朝一夕可以解决的。先外放充秘院的一些官员,明升暗降,而且不能做的太过明显。再慢慢吸收新的可用人才进入,之外再设由调入兴华阁。渐渐架空充秘院,完全权移之事。
    对于这等耐心,他有。他看得更长远,所以可以等得更久。只不过,有些气刚猛的学究耐不住,表奏一上,便要争个面红耳赤。云曦便由得他们吵来闹去,心情好了当个笑话看。心情不好便躲出去不见,反正他们也不能撩着袍子追到后宫来!
    所以这些天他都没住启元殿,而是往掬慧宫或者乾元宫去。这几天连乾元宫都回的少,因离着兴华文华太近,老头子们有时真豁的出去在宫门口跪着,嘴里还喋喋不休。摆着一副忠君护国的老脸!
    他不愿意往别处去的原因也是最近烦的很,朝上就是一帮老头子对着骂骂咧咧。后宫这边呢,自从南巡的信儿传进后宫,尽是旁敲侧击打听随行宫妃名额的。云曦实在烦的要命,索性就哪个也不见。
    他天天提溜绯心是有他的理由的,当然这些理由当中有的比较恶劣,有时他想想也觉得很无聊,但现下已经成为他的主要动力了。
    今天他进了掬慧宫,绯心把他迎进来安顿一番,就跟他说今天不能侍寝了。云曦瞅着她那一脸兴奋的神情,虽然绯心自认自己表现的很平淡,但在云曦眼里就是一脸兴奋。他淡淡的应了一声,但没半点要走的意思。他此时歪在榻上,靠着软垫子看折子,炕桌上摆着小小的八蟾香炉,里面熏着桑莲子。刚是四月初,但这几天天气明显见热,外头百花怒放,连掬慧宫中院里种的海棠都提前开了不少,粉粉白白的漾出一片花海,凭添了生气。
    “到日子了,这回挺准,没差个十天半个月,还不错。”他交叠着腿,随口说着,“你不必在这伺候了,睡去吧。”
    绯心一怔,上月是初一,这次是初二。已经是最准的一回了!吃了一个月冯太医的药还算是有效,虽然下腹还有些坠痛,但也不似往常那般一股股的凉气窜了。
    但这事他也记得,让绯心有点尴尬。她现下身上不爽利,不好伺候皇上。但是把他放在这里自己睡了又实在不合适,所以她想了想,还是没远去,悄悄的退一边去听他吩咐。
    云曦过了一会,伸了伸腰,微一侧脸见她还远远的站着。绯心一向跟他没什么话题,所以一不侍寝绯心就有种时光难渡的感觉,但一这样想又自我批评了半天。
    他一见她一副神游的样子,不知道站在那里打什么主意呢。便突然扬了声音:“茶。”
    他就说了一个字,绯心马上反应过来,趋过来把小桌上的茶端走,递给边上的小宫女去给他换热的。他瞅着她:“你既是不愿意睡,便坐一会子。”说着,伸手往自己身边一拉,要她坐下。绯心微顿了一下:“臣妾身上…….”
    他似笑非笑的瞧着她,让她一噤,是了,她曾经连他床上都弄得都是。现在哪好意思再讲什么?她讪讪的蹭着坐在他边上,百无聊赖的低着头。平日里她也用不着这样,有时打发了皇上,由着他自便。然后自己没事弄点小东西或者干脆在隔厢里寐着待传。但因着南巡在即,绯心激动的很,所以就格外的卖力起来。
    绯心晚上的时候吃了冯太医开的补药,坐了一会就觉得困。所以她刚才一直是站着,这会也没人理她,绣灵几个远远的都没近前。汪成海更是跟皇上跟惯了,能半天不出一声。就跟不存在一样。绯心听着皇上不时的翻页,带出纸的细响,催眠曲一般的让绯心有点头点地。
    汪成海在心里苦笑,这贵妃,连巴结皇上的方式都不一样。随便找个话题扯扯,这气氛不就出来了吗?今天晚上小风柔细,外头花枝跳簇,饮上两杯也是个趣儿。偏是在这里充上奴才了!皇上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要瞧贵妃的笑话,就在这里静着不动。
    绯心是越坐越困,连带着眼前都出了重影。加上又连着伺候他累了好些天,此时一没事可做,整个人的状态都极度的萎迷。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整个人颠三倒四,突然身子就向着前一歪,把脑袋顶到云曦膀子上了。
    云曦把折子一合,扫了一眼脸已经憋得紫胀的汪成海。一时间云曦都无语了,让她睡不睡,现在若非他挡在这里,脑袋都得砸炕桌上!乐正绯心,你这头倔驴!
    云曦这厢一抄她,将绯心径自往寝殿抱去。汪成海贴心的很,没吆五喝六的打发人伺候,只是躬着腰趋在边上护着。
    夜已经深沉,近了子时,云曦却无睡意。慢慢踱下阶台,过了帘,眼不由的落在黄花梨的妆台上。极是宽长的,沿墙而贴,以各个角度嵌镜,两侧各摆了妆柜,下面设屉。此时已经让宫人擦拭整理的极是干净,没半点粉屑。
    突然间,他看到左边台沿摆着妆柜下露出一丝绢角。这妆柜也是一个一个的小格,没有拉手,只设小凹扣。小柜通体双层镂花,贴金箔并嵌各色碎晶。那缕粉黄,便是压在柜缝里。他慢慢伸手一抽,丝绢极滑,薄而不透,让他一抽而出。粉黄色泽,通体无绣,却有字迹!
    云曦借着灯展纱而看,是一首诗。字迹绢秀,工整而细瘦,见字如人。与绯心无二!她一向认为诗词歌赋,皆为闲来无事所作,并不该沉迷于此。男人尚且如此,女人更是如此。所以,她甚少写这些东西,更不愿在众人面前作诗论赋,宫中欢宴,太后有时令妃嫔作诗助兴,绯心所作之诗,也都是规矩有余,才情不足。
    这首是绯心所作的《九月十八日清瑶池观菊随感》,诗曰:多宝塔上新露冷,玉楼春内陈雾寒。凄风苦雨玉堂至,枯桐残荷破金来。斜日遥望黄莺翠,弦月幽映青心白。百碧摧尽孤芳秀,千红散绝金蕊开。待到冰雪化刀剑,冻肌凝骨香仍含。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
    他怔怔的看着,诗才依旧平平,但这却不似曾经在众人眼前,只为应付而作。诗为因情而发,而意而展。无论韵仄如何,所要的,不过是诗中所现的心思。他看过太多绝伦妙句,只不过,这首更让他叹息。“此生只愿枝头老,不向东君乞微怜。”乐正绯心,她总算是说出心里话了!她根本就是孤芳自赏,不羡春风。她也会巴结他,讨好他。但她巴结讨好的方式,与满园春花大相径庭。他是她心中的“东君”,隔着季,她等不到,她也不想等。
    初见她,与阮慧相似七分,举止更像,一举一动,有如精心设计。很好,他知道太后不会罢休,定要再布眼线于后宫牵制。这次弄进来一个像阮慧的乐正绯心,其父又是商贾买官出身的重利贪金之徒。的确是太后眼中上佳人选!
    不过,太后棋差一着。或者说,是云曦演技太好。她居然没看出来,阮慧根本不是云曦心中所爱。宠一个,弃一个。包容一个,排挤一个。结果两个一死一伤,都不可能再充当眼线,更无法控制后宫。阮慧不是,阮茵茵也不是。当初死掉的昭华夫人袁秋棉不是,现在这个避门不出的宁华夫人李江云更不是。她们全是太后安排给他的,借此坐大家族,掌控朝权。她们都是棋,命运不在她们的手中。却不懂得如何为自己杀出一条血路,只能在不见白刃的后宫里。因执子者太后阮星华的失策,一个又一个的被斩落马下!
    绯心也是太后安排的,长的像不奇怪,行为举止也像,分明是之前已经悄悄受过一系列的训练。很好,他正想看看。这个长得像慧妃的女人,在太后的手中,能如何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他顺了太后的意思,初入宫帷便封她为昭华夫人,次年晋封贵妃。朝廷随之加封其父,但乐正一家再怎么封,也终难脱商贾。这是太后高明的地方,要让绯心为了这虚无飘渺的名声,可见而不可得的希望,不断的为她卖命!
    不过绯心比那些棋子要聪明,知道以退为进。做事中规中矩,从不招摇。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居然耐性极强,守备有余,锋锐掩藏。壁垒分明,布划周详。善拢人心,不背恶名。在不违背太后的命令同时,也让自己尽量的安全!这实在是激起他搏奕之心。只想撕开她的面具,看她真面目究竟如何!
    她愈加忍让,他便锋芒必现。她愈想周全,他偏让她左右为难。对子之间,似是越加躁狂的,竟然是他!如今,终是从这首诗里,看到她的真面目。原来,她就是如此。她只想枝头终老,冻骨凝肌也不落泥。只想香存后世,冰雪埋骨依旧可留暗香一缕。东君过去,百花盛放。只不过,她的生命里,与春相错,所以不求东风!
    霜冷而放,金蕊重阳。一步步,巧营攻算,只求平安。荣华之下,更愿声名,枝尖独立,芳耀不暗。
    绯心的行进轨道,与他何其相似。于家中,她是庶出,更因是女子而不受重视。但偏能鹤立鸡群,一枝独秀。全家如今,皆要靠她一壮声威。个中滋味,他当然明白。他在宫里也是一样,母妃虽然受宠,但到他出生之后,母妃已经隆宠日衰。唯有他努力争上,恭顺好学,并不特别出类,亦不碌碌。三四岁的孩子,已经会作大人态,童稚天真之相,只为讨人欢喜。内心过早成长,七窍灵珑,不是天生,而是因这金阙。
    正如绯心当初所答的话一样,母亲喜欢的,臣妾也喜欢。他也一样,父皇母后所喜欢的,儿臣也喜欢。是否真喜欢,早已经不会分辨,或者根本不需要分辨。
    他放下绢帕,将它复塞回柜格里。略抬眼间,正触到镜中自己,似是有些眼花迷离,竟是觉,那镜中所映,是绯心的脸!
    南巡日期定在五月十六,其实这事两年前就该成行,但一直因诸事耽误,没能得成。先帝时期,南方云瞿峡,鼓倾江一带时年水患,以至那里大片沃土年年涝灾,百姓不得以迁北百里,白白浪费大片土地。
    于是先帝便于遣人逐瞿峡大坝,兴建瞿峡水库,便可解除涝旱之灾。此工程耗资巨大,工时持续二十五年,历经两朝,终于在宣平十四年时峻工。这为锦泰建朝以来首件大工程,亦令南方三州七省的百姓免受洪涝之苦。是一件足以举国振奋的大喜之事。
    所以宣平十四年八月,便有臣工上奏,皇上该亲往瞿峡,一为酬祷天恩,酬祭江神。一为告慰先帝,一为赏赐河工以及督建的数任官员。同时也大振锦泰之威,放眼天下,唯锦泰之国力,才可完此浩大工程。
    当时云曦准奏,南方数州省皆已经接报,并开始准备接驾事宜。
    但后来云曦又认为,这瞿峡大坝,以及引渠分江的工程,横贯三州七省。前前后后耗费白银数千万两有余,更是有数以十万计的工人日以继夜的挥洒血汗。如今工程刚毕,马上南巡,一路各省少不得迎驾建宫,白耗民脂民膏,实在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便暂时压置下来。
    至宣平朝十五年二月,廷上再度复议。说南方各省有富户三十余,因朝廷建坝之举以解民患。自愿于瞿峡北道淮南一带集资兴建圣德园,而这当中便有绯心三叔,乐正宽的名字。
    想来也是绯心的父亲,乐正寞想借这件事,提升绯心在宫中的地位。其一,乐正一家虽然出身低微,不能成为肱股之臣。但至少因其巨富,为朝廷减少用度,以经济的方式作为支持的一种。其二,也是借此向朝廷表示忠心,从而提高在当地的名望地位。
    这样一来,等于想睡有人给个枕头。正解决了云曦心中的顾忌,他立时准奏,通报各地筹备。
    去年初春那会,他本是想告诉绯心这件事。但后来因为绯心弄了两个美女来,把他给惹怒了。他实是不知绯心这套究竟是太后暗自指使的,还是她压根就打算走这种曲线。不管是哪一种,都搅得他心头火起。生是把这事给扔脑后头去了,结果一晃一年就这样过去。
    至今年二月底,南方总巡表奏到,说一应诸事已经备妥,圣德园亦已经落成。还请圣上御驾亲临,恩幸南省各地。
    当年先帝病榻之间,依旧念念不忘这瞿峡工程。当时此表遭许多臣工反对,先帝生是顶住朝堂压力而准。开工初期并不太平,先后出现徐殊远贪污,临江省有工人溺死,官员渎职,引发三百名百姓联名上告等事。又时逢百年不遇雷劈山倾,被人说是天兆不祥,擅改江道是为大祸之使等危言惑乱人心。令先帝压力重重,华发早生。如今时移境迁,工程比预期更早完成。南方百姓一片欢声,齐赞圣德。是为先帝之功使,也是宣平朝的一件大事。所以云曦便下定决心,准备南巡。
    圣上南巡,百官同随,今年秋有武围,云曦便令南方各省不必再令武子上京,皆集中于淮南中心奉原州,其他各省则推后上京时间。
    选定吉日为五月十六之后,这几日朝堂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筑仪堂并内廷三府忙于安排大驾,京畿营并虎骑营则负责一路保卫等事,央集令忙于向南省各地通报,层层快报以备迎驾。
    包括太医院,兴华阁都是鸡飞狗跳。所以说,天子出行难,真是一点都不假,无不人仰马翻。随行官员的选择也很重要,此次圣驾南巡,是当今圣上首次大规模南下,估计一来一回要大半年甚至更长的光景。
    云曦与内廷商议,诏令北海王楚净壤监国,宗堂令大夫兴成王楚邦进,央集令右丞林孝,宣律院右丞明光远,文华阁大学士叶涛,兴华阁大学士孙康岭留京共辅。其他贵胄重臣,以及各集团的首脑头目全部随行。他这个安排经过深思熟虑,留京的几个都互有牵制,彼此各有利害,比如兴华,文华两阁向来不和,早就打的不可开交,如今正好彼此监视。央集令和宣律院之间也有类似磨擦,至于兴成王楚邦进,是先帝最小的弟弟,云曦之叔。这人是个守旧好面,又胆小怕事无法与之共谋的。把他推上去,他必会小心加小心。至于其他人,各利益集团的头头云曦一个不落,全扯出来陪驾随行,这段时间的政务也可以随报而知。宫里留守的其实不需要处理什么大事,真有事发生,还得随报圣听。
    至于后宫之中,除了太后同行之外,云曦这次居然只点了一个。就是怀贵妃乐正绯心!皇上此番离宫,时间甚长,居然只携贵妃一人,实在让人惊诧。但这事朝臣管不了的,只得他怎么说怎么办。
    太后知道,皇上离宫,肯定要让她同去。阮氏现在江河日下,但俗话说的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后可谓是阮氏图腾,是他们尊荣的一个标志。带着太后,沿途地方上的阮氏余党也能安分许多。当然,利益考虑之外,还有就是情份在。云曦是太后一手养大,与生母之情其实不如与太后亲。太后自己就是江都人,入宫这么多年,只是在昌隆十六年,工程始建之时与先帝同幸南地。如今南巡,也正好是个重返南土的机会。
    不过除太后外,唯有绯心一人相随,也实是让人意外。乐正家这次在圣德园的修建上的确出人又出力,于皇家有功。绯心作为乐正家的代表,随同南下以示天恩也是正常。但照理也该多带几个以表示一视同仁,省得惹人非议,皇上一向不是这样做的吗?
    南巡随行的名册一下,雪清气得差点没背过去。怪不得皇上最近一直躲着她,原是压根也没打算带她南去!皇上批注的理由很是冠冕堂皇,怀贵妃之父建园有功,恩赐同行。俊嫔有孕在身,德妃留宫督掌各宫,妥贴照顾。
    这宫里虽然嫔妃众多,但除了贵德双妃,俊嫔,还有一个能勉强提上台面的和嫔,其余低阶的,没一个有资格同往的。现在让德妃留下来照应俊嫔的胎,和嫔打从行宫回来就一直病歪歪的,倒春寒那两天又沾了风自然是去不得。
    雪清越想越气,贵妃先一副正义凛然的整顿宫廷,把华美人,灵嫔一个一个的整下去。向皇上展现自己的有多大的能耐,如何的能操持。好像这个后宫,没了她乐正绯心,三司六掌都是废物点心一样!双妃同掌,最后出风头的是贵妃,背黑锅的就是德妃。现在让她照顾俊嫔的胎,摆明了要是出了什么事黑锅全是她的!
    贵妃让她老爹在淮南撒银子表忠心,借此让皇上带她同去,宫里的烂事全扔过来。银子?!不想这个还好,一想雪清就火冒三丈。当初她刚入宫不懂事,又逢丧子之痛,便着了那贵妃的道,白白让家里花了二十万两银子不说,还一直把她当成大恩人!现在想想,估计贵妃早就探到什么口风,知道皇上欲加封她为德妃,故意又从中取利。二十万两啊!贵妃商贾之家,不愧是买卖人。给皇上盖园子?!不知道这些年,她从皇上那得了多少好处呢,怕是十个园子钱都有了!
    名利双收,现在又独得圣宠。皇上对她言听计从,灵嫔之死,明明就是她害的。她却反说灵嫔害宫妃!当面一套,背面一套,阴险卑鄙的小人!雪清现在一想到自己刚入宫时,还向她称谢,她还假惺惺的说一套什么后宫和顺的大道理。越想越觉得恶心!
    难怪爹曾经说过,后宫多险恶,人心难测。她真是笨,只以为是太后害她,宁华夫人害她。却不知真正害她的,却是一直跟她称姐道妹的贵妃!
    皇上如今彻底让她迷了心窍,不辨是非。她一手把持后宫,连太后也奈何不得。雪清纵是心里再恨,也知道不能一时冲动。定在五月中旬起行,如今不过四月初,一切尚有变数。她必不能再向以前那样单纯,白白让人利用了去!
    绯心瞧了随行宫眷名册也有点吃惊,虽然皇上事前跟她透了风,说会带她同去,但她也没想到除了太后只有她一个人随行。还有一件事是她没料到的,三叔居然捐资在淮南建了圣德园。如今园成,算日子,怕是一年前的事了。这消息她居然没探着,而且父亲竟没透露半点。不过也是,这事对皇上来说不是什么大事,或者没过什么朝议。常福常安打听不到也是正常。父亲不想让她心里多虑,便也没再提。但这一年里,她让父亲去寻千年根雕,各式的佛经手录珍本。前些日子,父亲又捎给她不少钱。想来自己实在是不孝至极!
    犹记四年前她上路,父亲并自家兄弟一直送了她百多里地,至淮河而止。父亲跟她说,想来此去也难成事。家世不济,难入天家。她安慰父亲说,只要能入三围,就算最终当不了皇妃,也是皇家贵胃的正妻。到时乐正一家,亦能显赫。她说她定会倾尽所能,绝不辜负父母十六年的栽培!
    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她年少的痴梦。家世不好,别说三围。便是端阳门也进不得,内务司掌太监会直接除名!这不是她倾不倾力的问题,这是她的命,草虫总难登青云。若没有逢着太后的机缘,她根本没有任何机会。
    她是艰难,但父亲何尝不艰难?这四年来,家里为了支撑她这个无底洞,已经虚耗无数。家人为了不给她引麻烦,一直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有半点放纵。二叔三叔为了生意疲于奔命,父亲在官上的卑躬屈膝。所为的,就是乐正一家,后代延世的兴旺发达。
    所以此时,绯心就算再惊讶也顾不得太多。她要这个荣耀,比任何一切都想要得到!
    绯心亲手把荷花拼盘摆上桌,这荷花拼盘共三十六个,各自成小盘,相拼便是朵荷花造型。可据需要自行安排,三十六片可以拼全,也能随意拆减。瓷是皇家供窑烧的白瓷素花,淡淡水蕴色,白得润如玉,墨蕴若云浮。
    云曦坐在檀木雕桌边上,看着绯心垂首动作,今天她又是亲自下厨,所以手上没任何环饰。十指如葱,骨骼纤细,肌如凝脂。托着盘,与瓷光相映,惹人迷离。更因盘中所盛的食物,泛起热气一蕴,竟让云曦有些恍惚。
    绯心拼了约有十来样,中心小圆碟,边上团簇一圈,居然全是淮南地方上的小吃。什么梅干汤线,茶卷酥,糯米黄,粉蒸珍珠包,细米元子之类的。绯心就地取材,有些为了让皇上好入口,还是用了替材。比如这糯米黄,本来就是用打碎的咸蛋黄,加糯米粉揉着一蒸。但绯心给换成蟹黄。还有粉蒸珍珠包,本来外头是包一层薯粉沬子,绯心用的是玫瑰粉碎。
    云曦瞧着这些小点,轻笑道:“真是没想到,贵妃一向有大家之风,还对这些子小吃有研究!”
    云曦其实就是随口这么一说,但绯心就多想了几层。觉得皇上话里挟了别的意思,她深闺在家,从不抛头露脸,这些子街边小手艺又是打哪学的?
    搁着平时,她也不解释,省得惹皇上不爽快。但这几天,她心里头激动的很,这才巴结的格外卖力。所以一听他的话,就忍不住脱口而出:“回皇上,因臣妾家姐最喜这些,臣妾家里便养得几个专门做小点的厨子。臣妾就是跟他们学的。”绯心一边替他布菜,一边轻声应着。
    他扫了她一眼,制香,做小菜,反正不是家母喜欢就是家姐喜欢。进了宫,修枝插花,折腾盆栽,请什么白玉观音,金叶佛图,那就全是太后喜欢。平日家还顾着姐姐妹妹,玉灵芝,撺丝缀……她是忙,她天天忙的团团转,他成了墙角蹲着喝凉风的了!
    绯心半晌听不见他开口,把小碟往他面前送了送,也不见他起筷。心里就有点慌了,再偷眼瞧他面色有些微戾,一时也搞不清哪里又说错话做错事惹他不爽了。她本能的就又有点想临阵脱逃,说实在的,他们之间这种情况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此时绯心是怎么也不能再脱阵,得知她能随圣南巡,这消息真的比三叔到京还要震憾。她现在都顾不得想别宫的会作何感想,只是想着千万不能再得罪他,让这件事再泡了汤!
    她这般想着,但也实是说不出什么合适的劝他吃东西的话。只得壮了贼胆,又把小碟子往他跟前凑了凑。他瞧着她的指尖,再看她一脸可怜兮兮,莫明就里的样子。一时竟也不知该怎么说,执了箸随便挟了一点往嘴里放。其实她的手艺也谈不上多精,不过是东西新鲜,放到嘴里倒也别有风味。
    “坐吧,陪朕也用些。”他轻声说,“这回你也用不着多带人,挑几个你用的上的便是。”
    “是,臣妾谢皇上体恤。”绯心抿了唇,点头应着。小心翼翼的说,“皇上,这些还过得去吗?”
    “不错。”他随口说着,她这边又默着没话了。他让她带的也有点发僵,不觉也有些味如嚼蜡。过了一会,有些没话找话说:“这几天宫里都说什么了吗?”
    一说这种“工作”上的问题,绯心马上精神一振,气也顺了腰也直了,人也自在了。她放下箸,忙着给他添汤。身后绣灵一看她不忙回话,先是动作。心里就明白,不待绯心开口,已经悄悄打发人远远的退下去。
    绯心把汤放到他面前,然后轻声说着:“皇上,这几天臣妾一直督着各府办事,也都顺条顺理。不过前儿有妃嫔来向臣妾诉苦,说有奴才克扣她们的用度。”
    “哦?”云曦瞧着她的表情,微扬了眉毛,“各宫例用,都是按本可查。到底哪个胆大的,敢发这样的财?”
    “此事臣妾本来不想烦着皇上,但臣妾思量再三。内府各司衙门,虽然说掌管宫内之事,不涉民间。但是内宫好比一个大家子,各姐妹在一处,若是司府总有这等欺上瞒下之徒。不但是坏了规矩,也使得姐妹难顺。如今南巡在即,臣妾怕到时皇上离宫,诸事难料,内宫不安,也扰了皇上巡授。所以这两日想会同宗堂,居安,将此事一并解决。”绯心静静的开口,“若是查明属实,必要严办,再选贤能为任才好。”
    云曦面上抖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是哪个向你诉苦?让贵妃如此重视?”
    绯心应着:“毓景宫的郑奉媛,辛奉媛,林奉侍等人,皇上若是不信可以亲自…….”
    “朕不想亲自召见,贵妃代朕问了便是。”云曦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用人不疑,朕信你。”
    绯心怔愣住了,他第一次这样说,朕信你!这次,她是准备借着郑奉媛的事,把手伸到内府衙门各地去的。她要自己培养的心腹去担当重任,进一步掌控后宫。这是郑奉媛的用途,也是将她的母亲带进宫来该付出的代价。这里面不仅有她的忠心,也有她的贪图。但他还是说,朕信你!
    “皇上……”她刚开口,他忽然丢了箸侧身向她。伸手一抬,指正拂在她太阳穴贴鬓一点。她微怔,忍不住一抬眼,更触到他那双闪亮的眸子。
    “还以为你又碰出一块青,感情是烟灰。”他四指扶着她的头侧,拇指在上面轻搓了几下。让她的脸霎时又红了几分。
    她怔怔的看着,见他微笑:“怎么弄到那里去了?”略是含慎,却温脉淡淡,让她不由的也牵了唇角:“臣妾也不知。”
    他看着她,目光凝驻之处,别有深意。她亦不敢动,任面颊渐变滚烫,犹自呆呆。他的手微微滑落,勾到她的颈后:“朕在这里,你不自在?”这话曾经也说过,只是此时,却带了些黯然。让绯心的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臣妾不敢。”她这话也不止一次说过,只是此时,有了涩涩之味。
    两人这般静凝,似是成雕,却目光交汇又成风云流转。似是如此合谐,又像谬隔千里。良久他叹:“其实你想要的,不值得什么。是朕以前没瞧懂你。”
    他话里意思她明白,一时之间百感交集。两人相处一直尴尬,原是因为看不懂彼此所求。他那句,是朕以前没瞧懂你,实是通了她的心!让她眼眶微潮,亦有些微微颤抖。
    “这次南巡,朕就了了你的心事。”他接下来的话,让绯心的眼一下瞪大了,眼泪倏然而落。身体颤抖更剧,觉得心里翻江倒海,热浪烧腾。她欲起身,嘴唇微颤,他却笑意又起:“别忙着谢,你知道的。”
    她点头,生生抑住那冲口而出的叩谢之词。她知道,她当然知道。他是一个施恩望报的人,他要的是等同甚至更大的回报!但没有关系,完全没关系。她不在乎他还要她做什么,只要她心愿得成,其他的她都不在乎!
    云曦忽然伸手抱住她,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她不想也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流眼泪。不管是因为高兴还是伤悲,她都要维持她的端庄高贵!既然要了她的心事,就该连这个也一并成全!
    他知道她在哭,是高兴的,满足的,同样也是疲惫的。她想要的,其实不值得什么。的确是,声名,乐正家的声名。对他来说,举手之劳。对她而言,便要穷极一生,时时刻刻都不能放松的重负。她被声名所累,却无法挣脱。因她也是乐正家的一份子,是乐正家迈向世族的希望。得到声名,她不见得会幸福。但失去声名,她一定会痛苦。
    她没再问他,想要她做什么。他知道,不管说什么她都会做,而且她一定会做的很好。但他想要的,若是她根本没有,他又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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