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听说他们的爹是个黄眼睛的人,村里有古谚日:“黄眼绿珠,不认亲属。”他们的爹是个阴沉、邪毒的人。他们的爹把粮食换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他们十几岁时,听到村里的人喊他们的爹:“四疯子,学声狗叫吧,给你两毛钱!”
    他们像狗一样长大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是从哪里买的,他们俩五冬六夏都穿着一样的杏黄色衣裳,尽管衣裳上抹着污七八糟的脏东西,但依然是杏黄色。
    有一天上午,他们的爹抓到了一匹老猫,拴在院子里一棵苹果树伤疤累累的树干上。爹说:“你们好好给我看着它,要是让它跑掉,我就剥掉你们的皮!”
    爹提着一只筐子走啦。他们开始观察那只老猫。他们同时感受到老猫的阴森森的精神和它对人类的难以消解的仇恨。它蹲在树下,眼睛里的瞳仁忽而变长忽而变圆,跳蚤在它的身上乱纷纷爬动着。它用破碎的爪子抓搔跳蚤,往往把毛撕下来,往往把脸抓破,却于跳蚤无损。后来老猫伸出舌头舔背上的毛时,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舔嘴唇,他们同时产生了舔舔猫背上油光腻腻的杂毛的强烈愿望。
    僵硬的舌头在他们嘴里笨拙地运动着,舌尖上漾开一股子香喷喷的药味。他们互相打量着,但眼珠一碰,便清楚了,他们之间的感觉完全相同,产生的疑惑也完全相同。他们往前移动了一步,离老猫近了一些。苹果树上挂满青黄叶片的枝条笼罩着他们。老猫眯缝着眼睛,没有显示出一丝一毫的惊慌,也好像没有不愉快的情绪。他们大着胆子又前进了两步,猫睁圆了眼睛,凄厉地嚎叫了一声,吓得他们腿如弹簧,腰似风标,飞一般逃出苹果树的阴影。喘息甫定,香喷喷的药味又吸引着他们向老猫逼近。老猫暴躁起来,向他们扑来。它的每一次疯狂跳跃都被拴在颈上的链子给彻底粉碎,它在地上翻滚着,它用牙齿啃着那条铁链。猫的背毛直竖着,香味从那儿来,诱惑也从那儿来。
    他们找来两根干槐树枝条,远远地站着,戳那猫的背,猫的愤怒到了极点,咬铁链子、抓地、嚎叫、拉尿,但都无法制止这两个黄头发男孩的恶作剧。他们把沾着猫毛和猫毛之油的槐枝抽回来。他们同时伸出舌头,贪婪地舔着槐枝上的猫的油腻,舌头渐渐柔软啦。——这两个男孩喜欢舔猫背的事村里人人皆知。我听说他们的这种癖好之后,感到很惊讶,找人去问为什么,谁也不能回答我——他们把那只老猫戳得半死不活的时候,他们的爹回来啦。
    爹挎着筐,筐里盛着胡椒、花椒、桂皮、茴香、芫荽、葱、姜、蒜等佐料。看到他们戳猫,爹竟然没发怒,只是用眼睛斜了他们几下子。爹找出蒜臼子,把调料捣碎。然后,爹走到苹果树下,对准猫头,用包着猪皮的大鞋尖,猛力一踢。猫被踢飞起,在空中翻了两个滚;猫跌落在地,在地上翻了两个滚。仔细一看,猫头破裂,猫眼珠进出,猫胡子上挂着血珠。他们的脊上有一股凉意,宛若小蛇在爬升。
    爹把猫挂在树权上,进屋里去了。兄弟俩趁着这机会,飞扑过去,伸着鲜红的舌头,舔着猫身上的毛。他们枯黄的小脸变得红润又鲜艳。爹站在背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两个黄毛小子的怪异举动,狐疑之色浓重地罩着他的脸庞。
    “你们要干什么?狗娘养的!”他终于怒骂起来。
    感受到来自背后的威胁,他们恋恋不舍离开猫,四目晶亮地惊恐,注视着爹的脸。爹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他们的嘴唇则细细地哆嗦着。
    爹举起一把生满红锈的牛耳尖刀,尖声喊叫:“我宰了你们俩狗爹弄的、狗娘养的王八蛋!”
    他们同时感到了疑惑。自从舔了猫背上的油腻之后,他们的脑袋就像刚灌注了润滑油的机器一样快速地运转起来,他们想:狗爹弄的?爹是狗吗?
    “你是我们的爹,你是狗吗?”
    “你弄的我们,你是狗吗?”
    问完话后,他们望着他,大大的眼里放射着狡黠而凶狠的光彩。
    爹高举着刀子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嘴里低沉地、飞快地咕哝着什么。
    他们第一次感觉到伤害了成年人的欢娱,所以,尽管爹在他们的屁股上各踢了一脚,他们还是感到惶惶不安的兴奋。
    爹把刀子放在磨石上蹭,呲楞呲楞的磨刀声使他们牙碜,口水从牙根里往外冒。
    爹磨快了刀,开始开剥猫皮,猫的尾巴像旗杆一样竖起来,猫身体悠来荡去,爹无奈,又用拳头把猫头乱擂一阵,直到猫尾像条死蛇一样垂挂下去才罢手。
    他们看到爹把猫的内脏从腹腔里拖出来时,感受到了翻胃的痛苦。爹提着猫皮和沾着血迹的刀子,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爹把猫皮抡起来,让猫皮上的热血和猫皮上的味道淋漓在他们脸上。
    “你们这两个狗娘养的,想舔猫皮吗?”爹阴毒地笑着问。
    他们咧着嘴,龇着牙,都把左脚半抬起,用脚尖敲点着地皮,显出了~副焦虑不安的怪模样。
    爹抡着猫皮转圈,越转越快,越转越快,然后一撒手,猫皮挟带着腥气,飞越房脊,落到河里去了。他们想着猫皮砸破青琉璃一样的水面、激起淡蓝色浪花的情景。猫皮旋转着往河底沉去,血迹飞速下降,犹如一根根血线,直戳到金色的河沙里去。青背的河鳖隐身在沙土中,只露着两只秤星般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那缓缓下沉的庞然大物。爹手里的刀也滑脱出手,叭一声钉在了门框上,薄薄的刀刃在门框上抖着,发出铮铮的声响。
    他们被这情景吓得要命,一抬头就跟赤裸裸的猫尸打个响亮的照面,猫眼里射出的灰白光线与他们跳荡如豆的目光相碰,他们畏畏缩缩地倒退着,一直退到背后是墙壁时才不得不停止后退。他们的身体在墙上蹭着,蹭得墙壁掉渣。鸡窝在香椿树下,离他们比较近,一群老鼠在鸡窝里蹦跳着,好像在欢欣鼓舞。
    爹把猫尸放在剁菜的板子上——板子中心凹下去,成了一个坑——找出一柄大斧,剁着猫尸,剁得大一块,小一块;进得东一块,西一块。爹脸上沾着猫的骨髓。后来爹又洗芫荽、切姜,往锅里添水,加佐料,盖上锅盖点着火。爹命令他们蹲在灶口续柴烧水,爹说要是烧灭了就宰了他们两个狗娘养的。
    爹坐在门槛上,攥着刀子监视着他们。
    灶里的火焰发出噼噼剥剥的响声,好像燃放鞭炮一样。柴草潮湿,白烟从灶口一团接一团突出来,屋里弥漫着厚重的烟雾。兄弟俩趴在地面上,呼吸着新鲜空气,听着爹在烟雾里吭吭咯咯地咳嗽着,不免有些担忧。他们手脚着地,慢慢地往屋外爬。刚爬过门槛,就听到爹在骂他们。等到他们爬到阳光明媚的院子里,直腰站起来时,爹已经狞笑着站在他们面前。
    爹赏给他们每人一个响亮的耳刮子,然后抹着他们细长的脖颈,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他们提拎起来,先摔大毛,次摔二毛,大毛二毛相跟着,跌在了锅灶门口。爹说:“烧不开锅就把你们填到灶里去,狗杂种两个!”
    浓烟弥漫,屋里什么也看不见。他们一个往灶里续草,一个噗噗地往灶里吹气。爹在院里迈着大步走动,嘴里骂声不绝。他们同时想到,应该往锅里加点什么,加点什么呢?四只手在地上同时摸索着。大毛摸了一把土,二毛摸到了一块干燥的牛粪。他们互相看不到,但却非常清楚地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大毛揭开锅盖,把土撒到锅里;二毛揭开锅盖,把牛粪扔在锅里。他们的脸上都浮现出愉快的笑容。
    “干得好!”一个女人的声音在说。
    他们非常恐惧地听到烟雾里有一个女人咬牙切齿地夸奖他们。
    他们还感觉到那只熟悉的、冰凉潮湿的、有一股青蛙肚皮味道的手在拍打着他们生着稀薄黄毛的头皮。他们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肚皮里去,来逃避这可怕的抚摸。
    这时锅里的水沸腾了,猫的破碎尸体随着水浪翻腾,骨头茬子擦着锅边,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
    猫肉的香味从锅盖与锅沿的缝隙间溢出来,他们同时抽动着鼻翼,唏溜唏溜的,好像感冒了。
    爹揭开锅盖。铜钱般大小、金黄色的油花子浮在水面上团团旋转。爹把切成寸段的芫荽梗子抛撒到锅里,刷刷地响。芫荽梗经开水烫了,变成惊人的翠绿。
    浓烟渐渐消散,显出黝黑的墙壁和流油的房笆。爹脸上油汗淫淫,眼睛里浊泪汪汪。
    爹喝酒,吃猫肉。他们俩坐在灶口,胳膊搂着赤裸的膝盖,下巴搁在胳膊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肠胃吱哟吱哟地鸣叫着。
    爹把一块块啃得不干不净的猫骨头扔到他们面前,用焕发神采的眼睛看着他们,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他们冷漠地看着惨白的猫骨,肚子里吱吱地响。
    那个妇人的身体紧紧地贴在墙壁上,愁苦不堪地望着他们。这是多年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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