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后,红日西沉,气温宜人。男工女工们都结伴出去,号称“散步”第一次跟着人们去“散步”时,看到道路两侧田地里的农民在埋头劳动,我心中忐忑不安,感觉到自己是在犯罪。散步散到中秋节后,已经心安理得,并且产生了一丝丝优越感。终于我也高人一等了,哪怕是临时的。
    李志高邀我去散步,使我受宠若惊。我们爬上河堤,看到洁白的棉田和正在弯腰摘花的妇女儿童,笼罩在火红晚霞下的棉花加工厂和烟雾腾腾的村庄。
    走了一会儿,李志高掏出一包香烟,撕开口,弹出一支,请我抽。他的礼遇让我加倍地受宠若惊。
    他自己也点了一支,熟练地喷了几个烟圈。他这些小动作令我佩服,想摹仿又有点不好意思。他背靠在一株柳树上,深沉地注视着河道中清澈的流水,说:
    “小马,你想知道我的经历和我胸中的抱负吗?”
    “想,您说吧。”
    他晃了一下脑袋,用十分流行的潇洒动作把滑到额头上那绺黑发甩到头顶上,说:
    “我自幼聪明,五岁即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上小学时,我的作文曾荣获过全县小学生作文竞赛第一名。我会拉京胡、板胡、二胡,会吹笛子,弹风琴。我识简谱,会唱歌。我曾在县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工作过。啊!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充满激情和幻想”
    晚霞照在他的脸上,使他的双眼像两粒火星,闪烁着熠熠神采。我感觉到我深深地被他煽动了,激情似火,想展翅飞向天空。
    他的语调一转,表情也变得深沉而严肃:
    “可是,我空有满腹才华,却没有地方可以施展!我是怀才不遇。‘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等开了工资,你我兄弟一定要去饭店开怀畅饮一次,借杯中之物,浇胸中块垒。这真叫‘抽刀断水水更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停顿了一下,又一次点火抽烟。月光已经上来,照耀得满河流金泻玉,看着被火光映红的那张脸瞬息又淹没在朦胧中,我感觉到周身寒冷,牙齿打战,我知道这不是气候的缘故。说实话,他这番话我不能很好地明白,但却让我心跳失常,这就足够了。他突然高声说:
    “老弟,等着瞧吧,我李志高是人中龙凤不是凡夫俗子,天生我材必有用!这小小的棉花加工厂,如何容得下我?我是‘勉从虎穴暂栖身’,总有一天会‘说破英雄惊煞人’!什么‘铁锤子’、孙禾斗,一伙社会渣滓,不过凭着运气好,或者是有后门,转了个正式工,就神气得了不得,颐指气使,俨然人上之人,狗屁!老子压根儿就瞧不起他们。还有那什么‘电流’、孙红花、赵一萍之类,凭着父兄的官职也来狐假虎威。老子不理睬她们。这样的女人。白送给我都不要!”
    “李大哥,你真伟大!”我由衷地说。
    “伟大谈不上,但决不渺小。”他自信地说。
    “你是非常伟大,李大哥。你要是有朝一日混出了头,别忘了我。”
    “‘苟富贵,勿相忘’!”他坚定地说。“但有一条,从今之后,你要听大哥我的调遣。”
    “放心吧大哥。从今之后,你要我向东我不向西,你要我打狗我决不去吓鸡!”
    “好,老弟!”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我说。
    “我问你,”他压低了嗓门说“方碧玉真的有了婆家?”
    “李大哥,你问她干什么?”我有些惊恐地问。
    “随便问问。”
    “真的有了。来棉花加工厂之前订的婚。”
    “刚订婚?”
    “是。”
    “男方真的是解放军团参谋长?”
    “狗屁!那是我瞎编了吓唬‘铁锤子’的,”我很难受地说“她男人是我们村支部书记的儿子,疤瘌眼子。”
    “好!”“好什么呀,李大哥,”我说“方碧玉嫁给他可真叫‘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喽。”
    “你把方碧玉的一切都告诉我。”
    “你要听这些干什么?”
    “你甭管,快告诉我。”
    我开始为他讲述方碧玉的故事,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讲述过程中,我把方碧玉会武术这一点做了大大的夸张。难道我希望方碧玉打谁一顿吗?
    我们边说边往回去,晚风清凉,月光如水,河里水声潺潺,河边秋虫唧唧,真如同走在诗里走在画里走在梦里。被繁重的劳动和艰难的生活消磨干净了的种种幻想,在这个月光之夜复苏了。我感到自己与李志高一样,也是个怀才不遇的天才,总有一天,我也要像李志高一样,乘长风破万里浪,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来。
    但“电流”、赵一萍、孙红花这几位结伙散步的官宦人家的富贵小姐粉碎了我甜蜜的梦幻,她们在河堤上排成横队,像一伙拦路抢劫的女强盗。
    “李志高,你跟谁一块散步了?”
    “吃过晚饭我们就去找你!”
    “你为什么不陪我们散步?”
    “这个小鼻涕孩是谁?”
    “马成功,跟方碧玉一块来的。”
    “方碧玉,哈哈,送给‘铁锤子’一书包煮鸡蛋!”
    “要是让她男人知道了哈哈哈。”
    “李志高,你不能回去,你陪我们散步去。”
    “好好好,诸位俏妹妹,”他媚声媚气地说“我陪你们。马成功,你自己回去吧。”
    他在她们的簇拥下回去了,我独自一人往前走,走了两步,回头站定,看着他与她们逐渐模糊的身影,听着他与她们的说笑声,我突然感觉到受了很大的侮辱。
    “臭娘们,等着瞧吧!”我对准柳树踢了一脚,塑料凉鞋的襻儿断了。“哎哟我割了一个月野薄荷才换来的凉鞋呀!”我提着破鞋,似乎感觉到了,浪漫是既费钱又费力气的活儿。
    回到棉花加工厂,我爬上空中楼阁,听到隔壁那边有响声。我用巴掌拍了拍墙,轻声说:
    “碧玉姐,你的书包和鸡蛋还在我这儿呢。”
    我听到方碧玉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你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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