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四年大元皇室
    后宫轻风黄叶,秋气飒爽。
    元成宗的皇后卜鲁罕已经饮了三盏茶,贵丽的雍容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众人噤声,惴惴难安。
    但有一人依然是神采秀异,俊美的容貌之下是冷极的讽笑。
    “赫瑟安烈。”
    “臣在!”揖上一礼,深邃的五官仿佛是不驯的百兽之王。
    此人绝非池中物!卜鲁罕眼中虽露出笑意,但唇依然未笑的微掀着“依闻你是欧盟大国大使,身份表征甚至凌驾伯爵诸公?”
    “‘捏迷思’已是大元朝的卑属藩地,但臣不过是个待罪的使官罢了。”待罪?阅人无数、精明锐干的卜鲁罕可是完全瞧不出他有一丝一毫的低微。“赐坐。”这个男人太过伟岸英挺,光是站在身侧她就感到一股压迫的狂噬。“喝茶。”她轻轻的露出笑意。
    赫瑟安烈坐下身喝茶,一派的儒雅贵气,似乎不把这天大的恩宠看入心眼。卜鲁罕暗暗地打量起他他约莫二十岁,深邃的灰眸足以令天下女子为之倾心,冷峻和野霸的内在气质隐隐的散发在他周身的寒芒中,教人无法小觑。
    然诡异的是她在他的眼底窥见到深藏的恨火,他在恨,强烈的、几近毁灭似的灼灼恨意!她不禁打个寒颤,连忙啜口清茶加以掩饰。
    “皇后,若是没有训勉,臣必须回到大使府邸。”
    卜鲁罕笑开了心怀。
    好样儿的!他的用词竟是“必须”而不是“可否”
    况且当今国母的赏光他竟然不屑到以离席反抗?
    她对他愈加欣赏了,他是个惊奇,令人叹服。
    “赫瑟安烈,你婚配了否?”
    眸光一冷,惊天骇地的残酷噬血急遽奔腾,他低下首,漠然回答“臣尚未成家。”他的家已破亡了
    “很好。本宫有一爱女十七年岁,芳华正艳,就许给你了。”
    “公主?”铁穆尔最疼爱的北戎弗儿?
    “弗儿是我大元皇朝的第一绝艳,堪堪与你凤凰于飞。”她挑的女婿绝对是天之骄子!她的眼光从来精准,不曾出过差错。
    “公主乃是金枝玉叶,臣不敢攀折。”而且不屑!他噙着嗤笑。
    “这是推托之词。”就是他一身的孤傲卓伦,她才偏要把他降困住不可,或许将来堪为大用。
    “臣并非皇亲国戚,亦非封疆大吏,惶恐之至,生怕污浊公主的高贵。”哦,惶恐?她可是感觉不出来啊,他那出色到任何男子都觉汗颜的狂羁英气,甚至比万万人之上的天皇胜出许多。
    假以时日,他的耀眼光芒,绝对不让人专美于前,他是飞龙在天,现下的困顿浅滩不过是暂时。是为人母的私心吧,她希冀弗儿的夫婿成龙成凤,受人欣羡。
    “若是本宫心意已决呢,你当如何?”她故作不快,意图胁逼。
    四周的使者和大夫们纷纷抽口凉气,心惊神凛。皇后的权力不仅仅是深宫内苑啊,即使是中书大人和御史大夫的官位也在她的一念之间。
    赫瑟安烈依然低首,邪勾了抹无人的弧笑“公主与使臣的婚配怕是破天荒头一遭,是敝人的天大福份。”既然她要亲自葬送女儿的终身幸福,他何必拒之千里,何不成全她的伟大母爱?
    卜鲁罕笑言“成宗皇帝的祖父忽必烈尊上曾经将他的女儿嫁于高丽国的王子,所以本宫的决定并非空前,只望你首肯,不致伤本宫的颜面。”
    客气的语句里是带刀的威吓,他哪里听不出弦外之音?
    应该痛恨蛮子刁女,应该厉声驳斥,但是灵光乍现,他就收纳元朝公主,遂其心意。“既蒙皇后的错爱,臣感恩不尽。”忽地仰高下颚,他笑了,冷冷的、阴阴的放声痛笑。“好!爽快!这才是我皇室宗族的驸马爷!”精挑细选了好些年,她终于为弗儿寻觅好归宿。
    至于他嗜血般的恨和那一股子的沧桑冷凝先且弃置一旁,反正有的是时日,何况整个中原的山河和子民都已经是蒙古人的掌中物。
    谅他即便是传说中血魔的化身又能起什么作用,穷担心个啥劲!
    “参政大人。”她敛起神色,威严的命令道:“即刻传喻下去,北戎公主的婚事已定,并时采办喜礼。”
    “是!”一旁的平章政事大人巴结讨好的进言“公主之贵,贵不可当,是否理当恳求皇上下诏赐婚,并且大赦天下,以慰苍生。”
    “嗯,准奏。”
    所有的臣子和宫奴们马上下跪,高呼皇后千秋,公主千岁!“天作之合,驸马爷金身万安!”
    “晋阶”为驸马新宠的赫瑟安然却是骛寒的抿紧唇线,挺直的脊身宛若天神降世,又恍似饥渴欲求着鲜血和痛绝切切的血魔。
    是的!他为着毁天灭地的复仇而来!
    北戎弗儿即是他血祭的牲品
    野风狂嚣,深秋了,雾气弥漫,白霜浓重。
    赫瑟安烈持槊猛力一击,数里之遥的一头黑豹吭出最后一口气便倒下地,死绝。他的神色不起波澜,复又拉挽百斤重的弓箭,对准于高空飞翔、充满挑衅的大鹰。只闻咻地一响,大鹰中箭落地,哀鸣几声后,魂归九重天。
    他冷凝的笑意终于释放而出。
    “少国主。”忠心耿耿的马幼斯打了一壶烈呛的白干。
    赫瑟安烈接过白干,笑意尽是讽刺“你又说错话了。”
    但是一朝君臣,一世恩威啊,马幼斯艰难的改口“完完孤千代。”“错!”笑意敛去,赫瑟安烈的灰眸中隐隐地藏着嗜血的快感,使人不寒而栗。咽了咽唾沫,马幼斯惶然的称呼道:“赫瑟安烈”
    “记住这个名字!完孤千代已经魂飞魄散!”
    “是的,属下谨遵指令。”
    赫瑟安烈一仰首,大口饮下白干,眼中的悲情、怒火狂烧成一大片无形的血焰。“赫瑟”马幼斯不得不逾越尊卑,他问:“一个月之后,你真的要和元朝公主成婚?她的身上流着铁穆尔的血液!”
    “正因为她是蛮女,所以我要她的罪恶之身血债血还!”天公地道!
    “你要杀死北戎弗儿?蛮人不可能不追究!”虽然他强烈的恨着,马家一口人全死于忽必烈之手,他的主上亦是惨遭国破家亡的天难啊。
    赫瑟安烈肆放的狂笑不已,久久,他才迸出冰冻似的恨声“你认为我可能忌惮蛮人的追究吗?千军万马我都存活下来了。”
    他痛苦的活着,只为一个恨字。
    “我要北戎弗儿受尽一切苦灾,我要她百岁千安。”慢慢地凌迟,叫她享受人世间最残忍的对待。
    “少国母和小鲍子在天之灵恐怕不乐见”毕竟是个无辜少女啊。
    “你忘了戈壁沙漠上横躺着的十万名尸骇吗?你忘了血渍的恶腥气味吗?北戎弗儿是铁穆尔的女儿、是忽必烈的孙女、是铁木真的曾曾孙女,这么多笔的血债不找她讨,枉死阴城的灵魂如何安息?”
    “属下该死!”自我谴责的马幼斯流下两行男儿泪。
    “不准哭!”他猛力击劈他的肩。
    跄踉后退的马幼斯拼命的擦干泪水,但是他不是少国主啊,他无法硬下心肠,无法不去追念大漠上的怵目心惊,无法不去回想南夷的掠杀血战。
    人命如蝼蚁,战场上的鲜血淋漓似乎不值一骇。
    一年了,时值今日他仍然不懂,为什么少国主从未滴下一颗眼泪?即使是亲眼见到族人皆殁,即使是亲手埋葬国主与少国母的残骇断尸!
    小鲍子那幼小的尸首甚至拼凑不齐全
    案亡,妻死,儿夭,国灭,一个七尺男人凭是如何的坚强自抑也难以承受哪。“但是主上现今的身份是‘捏迷思’的大使,更是斡罗思和马札儿的军火商贾,幼斯生怕你左右制肘,毕竟情势比人强。”饶是主宰的天神亦难乾坤倒转。
    傲岸的身形迎风挺直,赫瑟安烈将酒壶一掷,嗤冷轻笑“你听过血魔会害怕吗?喂养血魔的最佳良方即是汹涌不尽的血水!血魔吸食的养份尚且不足,绝对死不了。”血呃,血魔?意指的是少国主的仇恨吗?风采俊朗的少国主摇身一变为饮血的魔?马幼斯忧虑的不知所措。
    天崩地裂的危险即将来临,他不禁暗暗的在心里向天祈祷。
    北戎弗儿,希望上苍垂怜于你,希望赫瑟不致错待了你,希望你挨得过可怕的未来。“如果你命好,应该赶紧咬舌自尽,不要坐上花轿啊。”马幼斯低低咕哝。
    大元皇宫
    东西摔落的锵铿声响过一声又一声,接着是哀嚎惨叫不绝于耳。
    侍女们纷纷走避,没人胆敢再靠近公主的寝房半步,因为一个闪躲不及便是血口子一道又一道的下场。
    北戎弗儿的贴身丫环云奴,一边替自己包扎伤口,一边求道:“公主,求求你!房里头可以掉的东西全摔碎了,地上都是尖锐的碎破片,小心点走路,否则割伤了金足,小的吃不起这罪啊。”
    “闭嘴!不然我马上赏赐你一条白绫!”正在气头上的北戎弗儿狠狠的瞪视她。白绫?!“公主大恩!切莫要了小的贱命!”呜呜,她是招谁惹谁了?
    “哼!”扭头一撇嘴,北戎弗儿仍是气炸了胸肺。
    “呵呵呵呵。”一个不怕死的笑声传进房内。
    正待开骂的北戎弗儿一见不速之客的面貌后,不禁垂垮下肩头,没好气的噘高唇“还笑!没长心眼呀?”
    “我是专程为公主道喜来着。”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喜个鬼!本公主就是为了这个大喜气得都变丑人了。”“真爱说笑,公主可是天下第一美人呢!”虚长她几岁的怯薛军总统领的夫人江鹤岛岛掩嘴一笑。
    “江鹤岛岛!”
    “公主当真动气了呢,可是身为你的闺中密友的我却是想不通透,即将出阁的嫁娘不该是欢天喜地的吗?干啥发怒?”
    猛翻白眼数次,北戎弗儿大声的说:“那个叫赫瑟安烈的眼睛是灰色的耶!”“那又如何?”
    “那种男人一定是冷冰冰,不解风情,不懂体恤,不肯呵宠女人的啦。”“何以见得?”
    “我的直觉。”北戎弗儿一脸的笃定,不容质疑。
    “但他是皇后亲自选定的乘龙快婿,皇后一向眼高于顶,公主又是她的心头肉,这婚配肯定是宿世良缘,公主就且宽怀吧。”
    “就因为他是母后中意的男人,我更是不能下嫁!”
    这是什么逻辑?江鹤岛岛不解。
    “母后中意的人一定是才能顶尖,外表嘛也绝对是举世无双,但是母后欣赏的就是没血没泪的硬汉,所以赫瑟安烈便是这样讨厌的人!天底下哪有女人愿意自己的夫婿整日板着棺材脸?即使他的条件再怎样优秀,我也不要!”
    “所言甚是。”虽然宫里头的人一说起赫瑟安烈,人人都竖起大拇指称赞,但是他似乎真的是个莫测高深到叫人胆寒的男人。
    “岛岛,你帮帮我可好?”北戎弗儿灵活生动的眼珠子骨碌碌地闪着光芒。微一心惊,江鹤岛岛紧张的说:“公主的意思是要我帮公主逃婚?!”
    “聪明。”
    一旁的云奴忙不迭的尖叫“这万万使不得哪!鲍主三思”
    “四思、五思都思过了啦!”说着,北戎弗儿又拿起一只银杯丢过去。
    鼻尖受了痛的云奴不敢再作声,公主的火烈脾性恐怖得很,除了皇后以外,没人制得了。江鹤岛岛坚决的拒绝“不成!鲍主,逃得再远也逃不出镇戌军的缉捕!而且有损皇室威信,皇后一定震怒难休。”
    “逃婚不成!代嫁也不成!那本公主不是完蛋了吗?”
    “代嫁?”
    “嗯。”北戎弗儿十分愤气的一边捶打锦纱帐,一边委屈的说明白。
    “原本是想找个侍女代嫁,但是我高就,要找到和我一般身长的女子不容易呀!最要命的是咱们大漠女子个个肤色黝黑。惟独我是个异类,白白嫩嫩得连我自个儿都挺想咬上一口。”“这倒是,汉人多娇小,而且清秀有余,绝艳不足。”
    “所以说嘛,代嫁新娘一掀红巾盖头肯定马上被送回宫,那么我的下场还是羊入虎口呀。”“如果能够找到与公主模样相似的美红颜便可以瞒天过海了。”
    “但是这比登天还难!”北戎弗儿重重的呼出一口长气,原来天生丽质也是种困扰。“公主,你当真不愿婚配?”她的丈夫官至极品,这一半的功劳是公主替他们美言而来的情份,何况她俩又是手帕交,她应该多帮忙才是。
    “不嫁,我不要嫁给没温情的男人!”
    “岛岛或许可以找到一个适合代嫁的新嫁娘。”
    “真的?谁?要和我一样美得令人屏息的人哦,还有身高、肤白也要和我一模一样。”“有一个人完全符合公主的身形与外貌。”甚至比公主美上七分,任何人见上一眼都要心动,纵使是同为女子的她也差一些失了心魂。
    “那人在哪儿?快!咱们马上去同她商量哦,不是商量,她非要代嫁不可,不然本公主一剑刺死她!”
    “她的闺名是冉柚喃,今年二十芳华。”是个叫人心酸的薄命女。
    “哇!二十岁了,这么老还没嫁人?难道是丑八怪不成!”
    “不,她很美,美得如梦如幻,美得叫人赞叹,如果我是男子,非她莫娶,只要见上一面,魂牵梦萦,至死方休。”
    瞧着江鹤岛岛的痴迷样,北戎弗儿也不禁心生好奇,她急道:“冉柚喃究竟人在何处?”“皇陵。”
    “皇陵?”她瞪大眼,怎、怎么可能嘛。
    “是,冉柚喃已经独居皇陵七个年头”
    北戎弗儿深深的喘着气“她一个人待在皇陵?和大批的金银财宝、上千具死人骨头在一块
    儿?”
    “不错。”江鹤岛岛点点头,心疼的说:“她一出世就遭受非人的折磨,十三岁那一年由萨满教的巫官送她入皇陵中才保住性命,但是却比死亡还更可怕。”
    “和死人骨头睡在一起,要是我,宁愿一头撞死!”原本捣紧嘴巴的云奴忍不住发表意见。“她好可怜”骄气盛人的北戎弗儿也不禁难过起来。
    长夜漫漫,日日难挨,这样的苟且偷生倒不如死了痛快。
    “为什么她被送进皇陵?如果是陪葬,应该赐死呀。”
    “因为冉柚喃一出世便口吐鲜血,而且她的眉毛是银亮如雪霜的白”“所以她被视为妖孽?”
    “唉!既是妖孽转世,应当火焚遭死,若不是巫官认为其不祥正可以护卫皇陵,世上已无冉柚喃了。”这真不知是幸或不幸?江鹤岛岛长叹口气。
    北戎弗儿攒拳怒击桌面“太残忍了!怎么可以用活人陪伺陵寝?难道她的父母不出声反抗?”“她一出世,她的双亲就对她避之如蛇蝎,深恐她这妖孽会诅咒他们冉家祖宗八代,早就断绝血浓于水的亲恩了。”
    云奴插口“皇陵里怎么生存?”
    “皇陵中有果树和冷泉湖泊,巫官每隔半年会送干粮和烛油进去。”
    “冉柚喃究竟是妖孽,或是守魂女呢?”云奴眼眶一湿,好想哭出声来。“唉。”天地不仁,天道无心。江鹤岛岛心想。
    人,生而不公不平哪。
    “不对!”北戎弗儿忽地跳起身,嘶嚷着“咱们蒙古人一向是潜葬,意指死者埋入地下,不立碑,不堆土,万马踏平,来年春草长出之后无所区分,尤其是可汗的墓,隐密到连后人子嗣也难以查知,冉柚喃难道被困在地底下?那么出入口呢?”
    “公主贵人多忘事,咱们元朝的确是无墓无坟,但是有一座坐落于丛山间、大片谷地之中的高耸皇陵啊。”
    “是位于阿尔泰山之下,占地几十公顷,以石板铺叠成一圈守护围篱,外圈环绕一条水道的金陵?”天呀,那儿冰天雪地到不死也半条命哩。
    江鹤岛岛吸吸鼻气,苦涩一笑“那座皇陵之前的草原石人正是萨满教的起源地!也是惟一在地面上看得见的墓地。”
    “冉柚喃长年累月的独活于皇陵之中,举目四望全是死人骨头呀。”真是惨绝人寰。北戎弗儿同情的摇头。
    云奴又打了岔,碎嘴道:“公主!既然那个白眉毛的女子生不如死,公主正可以助她脱离劫难,让她代嫁。”
    “嗯,也许赫瑟安烈那家伙会好好疼惜她但即使遇人不淑也好过一辈子见不得天日,和死人骨头干瞪眼吧。”
    “公主一来可以逃婚成功,再来又可以做善事,两全其美。”而她一介微卑小婢也能够稍稍喘口气息,不必再每天被杯子打中脸。
    北戎弗儿大大的开怀,她用命令的口气对江鹤岛岛说:“逃婚、代嫁的重责大任就交给你了!你可是怯薛军总统领的夫人,一切安排就看你和你夫婿了!”
    “公主尽管心安。”值得赌上一赌!
    但愿那天可怜见的冉柚喃能够重获生机。
    美人之韵,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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