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认真想想,都忍不住要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很幸运的人呢。
    卿婳儿白衣似雪,目送着要她板下脸来才肯留在山门外、让她一人进寺的卿容容散发着浓厚的不安气息的背影,以龟速挪移丈许距离后,才转身迈进身后的古刹。
    炎热的盛夏午后,并不是香客云集的高峰期,会捡这个时候上香的信徒,一般而言,大异常人。走进烟雾萦绕的大雄宝殿,敛神屏息,插上三炷清香,卿婳儿顿首三拜,默祷佛号,睁开美目环顾四周时,却发现耳边缭绕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渐渐零落,原本专心午课的和尚们不知何时停住了吟诵,忘形地望着她,只剩下木鱼声依然不紧不慢地响着。
    午课结束了。
    在阴凉错暗的大殿中,她的一袭白衣本就分外触目,而此刻她是殿中惟一的外来者,成为所有人的焦点,更是理所当然。
    “咚!”木鱼敲下最后一击,震醒一干失态的出家人,一时间“阿弥陀佛”的佛号在大殿中如波澜掠起。
    卿婳儿微微一笑,盈盈起身,向轻轻放下木锤的僧人道:“小女子冒昧,打搅各位大师清修,万望恕罪。”
    白眉僧人手执法诀,还礼道:“女施主敬香礼佛,何罪之有?”
    卿婳儿美目流盼,但笑不语。
    在座诸僧,或惶然垂目,不敢对视;或瞠目结舌,定睛痴望;为这闯入佛门净土的绝色尘心浮动。
    红颜祸水古来语,她的罪,怕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
    白眉僧低宣法号“咄”地一声道:“真心不动,则是光明,一经妄动,即生诸苦;不动时,无所谓见,一经妄动,便生妄见。”
    诸僧悚然而惊,正坐端容,不敢他视。
    卿婳儿坦然迎向宝相庄严的白眉僧人似锐利似祥和的视线,无惊无扰的秋水转向跪垫正前红木柜,轻轻念出上面的字:“随喜功德。嗯,既是前来礼佛,又何妨广结善缘。请问大师这个可以投入箱中吗?”
    寺中专门打理此事的僧人一眼看出她拿着的正是由全国最大的银庄“惠源宝号”开出的面额千两的银票,忍不住暗想此女该不会是头回烧香拜佛的吧,怎会连“功德柜”中只投铜钱与零碎银两,十两以上的银子便可到一边登记造册,以便众僧为其颂经积德的常识都不明白时,方丈浑厚的声音已响起道:“见明。”
    见明僧出列揖首:“弟子在。”
    白眉僧柔和的目光望向亭亭玉立的丽人,像是了然她因何而来:“你且带这位女施主去角房登记,然后,请她至净心园稍事歇息。”
    见明僧微微一怔,似乎有几分诧异,随即道:“弟子遵命。女施主请。”
    卿婳儿对上白眉方丈洞察世事的眼,淡淡抿唇,欲言又止,终道:“多谢大师成全。”
    华严寺的功德簿上,新添上一行清丽婉约的簪花小楷,写道:“纹银一千两,金陵乔璇。”
    如果她敢不承认自己的幸运,没准会惹恼老天爷,大晴天劈下个响雷炸死她。
    卿婳儿在法号“见明”的僧人带领下,通过曲折的回廊,绕开重重殿宇,来到“净心园”时,今天内第二次浮起这个念头。
    曾经怨恨造化弄人,置她于那样一个不堪的境地,安排那样的男子做她的丈夫。那时候,她的生命几乎是全然的黑暗,无天无日、不见光明、难觉生机。
    但即使是那时,也只是“几乎是”濒临绝望的时候,总会看到一面倒的爱她护她的亲人,将她从绝境中拉出来,陪在她身边,始终如一。
    何况现在,她还有了乔璇。
    不是没有见过呵,被疑不贞的女子、被夫家休弃的女子,不见容于一个男子、等同于不见容于世间,满面羞惭、无处容身,被世俗冷眼逼至崩溃,惟一的解脱,竟是自了!
    相较之下她的幸福已该叩谢上苍降恩垂怜了。
    卿婳儿仰起螓首,望向头顶。
    青翠浓密的枝桠在上空交错成绿阴,耀眼的阳光经过树叶的过滤显得柔和许多,在地上投出星星点点的光斑,而绿叶在灿烂阳光的照射下则显出清新的碧绿,令见者精神一振。“净心园”名副其实,确可净心涤神。
    然而,她仍是不满足、不认命。既然让她窥见了幸福的颜色,那么,她要的,便是全幅的织锦彩缎,并且,希望可以借由自己,亲手获得。
    不是一角碎布,也不愿坐等他人奉上。
    正如乔璇出尽百宝,只求博她一笑,她又何尝不想让乔璇得到他渴望的幸福?
    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从容而坚定,脑海里如亲眼目睹般跃起一个龙行虎步的身形,缓缓向她步近。
    华严方丈观复大师,乃是当朝首辅乔昉的方外至交。
    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住后,她才转回身去,向与乔璇至少有六分肖似的男子翩然行礼:“民女卿婳儿,见过乔相爷。”
    终于来哩。
    乔昉为官三十载,未有任何负面评价,不曾听闻什么不良嗜好,日常所喜者,不过是与二二知已品茶对弈尔。
    十六年前与观复紫云山偶遇,棋逢敌手、难分高下,如获至宝。从此只要无俗务缠身,必然手痒难耐,非寻上门来与观复杀个天昏地暗,方肯作罢。
    “净心园”中“弈棋亭”便是二人日常对弈之所。
    正是为此而来的卿婳儿精灵般灵动绝美的水眸毫不失礼地对上面前的男子,浅笑嫣然,一副静候指教的恭顺样儿。
    只可惜她心里想的,与她摆出的态度整整差了十万八千里。
    男子三十而立,蓄须,显示出完全成熟,可独挡一面的男子汉气概,是以有“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之俗语。而眼前这一国股肱、两朝元老,虽则堂堂威仪,却是白面无须,年轻得差点可假充乔璇的大哥。
    而说到乔老大人为何不留把山羊胡向世人显现他的年高德劭,追根究底,问题又出在他家某位温顺贤良的郡主娘娘身上了。
    坊间最流行的版本是:
    那位被册封为“曹国夫人”的现任乔门太君,因为乃父天生的细皮嫩肉,一世人都没长出几根胡须,造成了她“真正的美男子是不长胡子的”之审美观,成亲六七年后的某日,晴天霹雳般地听闻自己的夫婿沾沾自喜地宣布自个儿将满三十,决定开始蓄须了,当下哭得死去活来,而爱妻若命的苦命男人没等妻子使出“一哭二闹三上吊”三大绝招的后两招,已经缴械称臣,立誓永不蓄须。
    容容声情并茂地向她转述此事时,捧腹狂笑,直嚷着自己也要效法乔夫人,听得一旁的风莫离眉头锁成双龙扣,当下就躲得不见影了。
    只要他一露“脸”就等于昭告天下“他怕老婆”的男子对上她含着笑意的美目,惹得他自认心如止水的心脏也忍不住“怦怦”跳快了两下,深吸一口气,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后,沉声道:“卿小姐如此大费周章要见老夫,不知有何见教?”
    眼前这艳绝人寰的女子的芳名,三年来他已听过了无数次。
    包是令他三年来头大如斗、夜夜都会被噩梦吓醒的罪魁祸首。
    初次由长女口中知晓自己惟一的爱子竟然恋上一个有夫之妇时,吓得他当即变色,若不是明知关不住儿子,几乎就要打条狗链把他栓在家里直至他忘了“卿婳儿”是男是女为止。
    之后的事态以他最不愿意接受的形势发展下去,他与妻子只能束手无策地看着他们引以为豪的娇儿越陷越深,直至今年春天。
    仍是从长女口中得知,他那个三年来差点搬空了自家所有珍贵藏书去讨好心上人的宝贝儿子这回连亲妹妹都出卖,要他又乖(?)又纯(?)的小女儿使出美人计,骗某个倒霉的男人和离。
    啊啊啊,天理难容啊,他乔昉顶天立地,说话掷地有声,行端坐正,为何会生出个不择手段地打别人家的老婆主意的儿子?
    卿婳儿扬起丰泽诱人的粉色樱唇,露出浅浅的梨涡,轻柔诡魅的悦音似一曲仙乐轻滑而过:“婳儿有事相求,还请相爷成全。”
    清甜的柔音似乎有着莫名的吸力,令听者屏息凝神,再配上蛊惑人心的浅浅笑靥,放射出无与伦比的杀伤力,老练沉稳如乔昉者,也被迷得昏头转向,差点不问究竟先满口答应了她的请求,幸好在话未出口的最后一秒及时省起她是那个“迷倒了儿子的狐狸精”才以无比的警惕答道:“愿闻其详。”
    美人软语相求果然是威力无边啊。这卿婳儿,断断不可小觑。
    身为人夫近三十年,他最早学会的一件事,就是千万、千万不要小看女人。
    无论是他的夫人、女儿,或是眼前这卿婳儿,都是个中翘楚、难缠之最。
    卿婳儿垂下头去,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系在纱衣上的祥云结,轻道:“此番返京,才知家父已收了相爷的定帖,将贱妾许给令郎了。”
    乔老大人兴趣缺缺地“嗯”了一声,显然不想多讨论那张只差不是强按着他的手迫他写的求亲帖。
    卿婳儿唇边泛出微不可察的笑意,将独角戏唱得几可乱真:“乔公子人中龙凤,婳儿承相爷厚爱,得适佳偶,安敢有异议。然而乔卿两家家世悬殊,君为皇戚,妾为工商,纵使约定为婚,未得上谕,婚约亦是画饼,岂非空费了相爷美意?”
    容容以为拿到婚书便万事大吉,怎知这其中曲折无数、漏洞百出。
    首先,乔卿两家联姻,本身便不合法,若有人向官府提出告诉,婚约即刻作废,且还需身担不守国法之罪,轻则减薪罚禄,重则监禁流放,事情可大可小,简直是双手奉上自己的小辫子供敌手攻击;
    其次,乔阁老虽写下定帖,可不表示他是心肯意愿地接受了她这个在他眼中绝对不合格的媳妇。他只需将婚期一延再延,拖到绵绵无期,婚书不过是一纸空文,毫无意义;
    再者,就算定下了婚期,乔老爷若一时不爽,在婚礼上恶意缺席,则礼不成礼,婚事一样作废
    再再次,退一万步讲,她不求明媒正娶、甘愿委身为妾,父亲兄长那边交代不过去不说,权利地位都没有丝毫保障的妾,绝对得不到如正室妻所应有的尊重与认同,亦阻止不了有心人对她的窥伺,而那则同时代表着她今后仍须面对那许多狂蜂浪蝶的别有居心。
    呵,不愧是老奸巨滑的乔阁老啊,明着退一步,却留了无数后手,使人徒呼荷荷,真可谓杀人不见血。
    乔昉淡淡对上这绝色美女晶莹剔透的秋水,负手悠然道:“卿小姐只管放心,此事老夫早有计较,绝不令小姐为难。”
    她信他就有鬼。
    他的“早有计较”不过就是早三百年就与乔郎声明绝不会出手相助,有关违例一事,要乔郎自己想法解决,他老人家是一丁点帮助都不会提供的。
    乔郎则对迫老父下求亲柬一事深感负疚,因此也不欲再麻烦老头子,决定另外设法。
    然而此举实是舍易取难。
    由男方长者向朝廷提出结亲之说,请皇上准许联姻,于情于理都可说是理直气壮,若由乔璇出面,在朝野皆在窃语当今对卿婳儿小姐“非、常、感、兴、趣”的情况下,简直是公然与皇帝老子过不去,摆明了和他抢女人,事情不陷入僵局才怪。
    她弹弹玉指,改变了话题道:“乔相爷可识得贱妾头上这支玉簪?”
    乔昉一怔,似乎不明白她为何说到这种琐事上,哑然道:“女子的饰物千变万化,老夫安能尽知其详?”
    卿婳儿小心翼翼地拔下插在如云秀发间的白玉簪,递过来道:“也许这一支,相爷会有印象呢。”
    乔昉接过玉簪,一入手便觉有异,那玉质冰凉澈骨,握在手中便觉暑意全消,显然是以极为罕见的千年寒玉雕琢而成。但这并非令他吃惊的原因,卿婳儿出身巨豪之家,随身饰物有此珍品亦属平常,怪就怪在这根玉簪的表面凹凸不平,可见做工不佳,玉质虽好,亦算不得上品。
    卿婳儿浅笑道:“此玉名为‘冰魄’,取其触手生寒之意,若制为挂饰、环佩贴身携带,怕不早被冻成冰人了,作为发饰,既可降温解暑,又无过寒之虞,果然设想周全。”
    乔昉听到“冰魄”二字,马上露出恍然之色。回想起一年多前有个不肖子不知怎地,竟会迷上玉雕,将家中惟一一块(并且很有可能是全天下惟一的一块)三尺见方的“冰魄”玉镇一条条凿下来雕刻,整整三个月手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说,价值连城的玉镇在他昼以继夜的努力下成为彻彻底底的玉屑,而那个败家子当时就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般捧着一根丑丑的棒子来现给他看,差点把他气死
    他深深叹口气,不知是心疼儿子伤痕累累的手还是惋惜那块被糟糕了的玉。
    卿婳儿像是明白他的想法般也叹了口气,从他手中拿回玉簪,轻轻抚弄,无比珍爱,幽幽道:“玉乃至坚之物,却又脆而易折,故而在雕工中,宝玉是最难雕得好的,用力稍轻,无济于事,用力稍大,又容易折断。要控制好力道,雕出一根像样的簪子,对一个初学者而言,不知要花费多大的心血才可做到。”
    所以他才心疼啊!并且对那个令儿子花了如此心力对待的女子心生敌意。
    曾经以二十六岁“低龄”充任太子太傅,为天子师的老人家耍起小孩子脾气,扭转了头不愿再看那玉簪一眼。
    卿婳儿将玉簪插回发际,乌黑亮丽的秀发映着雪白通透的白玉,对比鲜明得令人为之目眩,散发出夺目的美丽。
    “当乔郎将它赠予贱妾之时,贱妾便明白,乔郎一旦认准了某件事,一定会坚持到底,纵有千难万阻,碰得头破血流,也不能令他改变心意。”
    这样的乔璇,爱上身世如此复杂的自己,对她是幸,对他却也许是一种不幸也未可知。
    “相爷执意不肯出手相助,坐视事态恶化,是想迫得乔郎知难而退,舍下贱妾,郁郁寡欢,为官为宰,一世不得开心颜;亦或是抛下尘世,与贱妾隐遁山林,与父母断绝音信,叹尽平生不得志?”她朗朗追问,清澄美目飘过哀怜,轻声道:“若真爱惜儿郎,怎会迫得他如此两难?”
    啊啊,大帽子扣下来了。
    乔昉不慌不忙,从容接招:“难或不难,因人而异,我乔某人的儿子,若连这点事都应付不来,将来难成大器。”
    他分明有意刁难,还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卿婳儿沉下玉容,终是恼了。
    反正软的不成来硬的,他们卿家的祖训可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她要的只有一个乔璇,可没兴趣和他老爹温声软语,培养什么见鬼的天伦亲情。
    乔昉在这最重要的地方留了一步,一来向她表明他老人家绝对不乐意接纳她的立场,二来也是吃准了乔璇请不到当今圣上的敕令,以便将婚事一拖再拖、不了了之。
    她绝不怪他是这样的想法与做法。
    换了她站在他的立场与角度看待这件事,也许她的做法会更激烈也不一定。
    身为当今国丈,官居首辅、国之重臣,自己寄予重望的惟一的儿子竟然迷恋上一个已经嫁过人的女人,且还下定决心要娶她为妻,而该女子的出身还是下贱的商家棗如果她是乔昉,说不定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例如棗痛下杀手,辣手摧花,除去她这个祸害,只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乔璇最多不过伤心个一年半载,既不伤父子亲情,又不用大费周章,多么简洁有效的办法啊。
    卿婳儿一手拂开被风吹乱的秀发,宜嗔宜喜的丽容猛然进入乔昉视线之内,那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当下便叫他看到眼呆,耳旁传来她突然之间变得明朗的悦耳声线:“不知道乔大人是否有听过,贱妾的长兄护短得紧,他若觉得贱妾受了什么委屈,必定不肯与人干休。”
    眼下,乔昉摆出的这种阵势,隐隐有着若她肯退让一步,屈妾之名,则乔家便以他下的那张定帖为凭,认可她的身份,皆大欢快之意。
    这在他来说,已是不小的让步。
    乔昉纵横官场三十年,在凶险莫测的党争之中稳如泰山,靠得当然不止是他的幸运或仁慈,善男信女,休想在官场中站得住脚。
    他肯如此“厚待”于她,为的当然不会是什么虚无缥缈的妇人之仁或是侧隐之心。
    不杀她,自然是有着重重顾忌,那么,她那虽性烈如火、却执商界牛耳的大哥想必是第一重令他如此忌惮的原因。
    乔昉黑眸中锐芒飞闪,显是被她击中要害,脸上仍然不动声色,与她耍起太极:“令兄年轻气盛,热血男儿,老夫早有耳闻。”
    以一杯鸠酒,断送绝代芳颜,永除后患棗这是继他的宝贝儿子之后,他那至高无上的女婿亦有明显迹象,显露出自己成了卿婳儿的裙下之臣后,他向女儿所提的建议。
    而中宫皇后一口否决该议的首要原因,便是卿家那足以翻云覆雨、动摇柄之根本的财势。
    也许这看来很可笑棗被他们这些世族官僚所看不起的工商一流,手头上却握着足够颠覆一个国家的筹码,使得高傲如他们,也不得不为之低头退让。
    而经过三年的时间,更让他清楚发看到他惟一的爱子的执着,正如当日长女所说“阿璇钟情已深,再无转回,阿爹如若不肯成全,折磨的,只是您的亲儿罢了。”
    既然他会为了妻子那种毫无道理的、扭曲的审美观,甘愿为世人所笑,亦绝不蓄须,当然也能理解儿子钟情一人的心情。
    因而,他一让再让,但他的底限也只到此为止。
    可以接纳卿婳儿进门,但身份,绝不会是乔璇的正妻。
    是以他在此事上绝不肯让步,目的正是要他们知难而退。在他看来,若卿婳儿对乔璇一样有心,就该退而求其次,不计较名份,只要有乔璇相伴即可。
    卿婳儿暗啐“真是个难缠的老头”脸上却毫无豫色,嫣然笑道:“其实何止家兄,贱妾的脾气也坏得很呢。”
    乔昉一时之间,不知她葫芦里头要卖哪一帖葯,讶然道:“卿小姐贞雅幽静,何以妄自菲薄?”
    卿婳儿香肩微耸,做出个“您老过奖啦”的娇俏表情,笑容美似谪仙:“那是婳儿表面功夫做得好,其实举凡暗箭伤人、口蜜腹剑、借刀杀人、隔岸观火等种种小伎俩,贱妾都是再拿手不过了。”
    嗄?
    乔昉更听得一头雾水,暗想“这女人该不会忽然间良心发现发开始自我检讨了吧?”之时,卿儿勾魂摄魄的美目专注地看着他,害得他差点要担心自己会晚节不保,对妻子精神出轨之际,这美人儿若无其事地移开眼,淡淡道:“休道家父家兄决不允贱妾降为人妾,贱妾自忖,亦绝不是肯忍气吞声、甘居人下之人呢。”
    实情是她若点头答应以乔璇侧室的身份嫁过来,就算乔璇从此不再娶,大哥也会为之跳脚,上演抢亲的全武行,纵使最后被她说服,眼睁睁看她嫁人去,事后恐怕会揪着老父亲齐齐到娘的坟前去哭诉什么没照顾好妹妹、害得她要如此委屈自己之类的吧。
    包不要提容容也许会哭着鼻子来跟她说“小姐不如嫁给莫离罢,容容甘愿为妾”那样异想天开到恐怖的荒唐话,光是想象便令她头皮发麻。
    而她若不能说服眼前这冥顽不灵的老头子,就很有可能会落得如此下场。
    卿婳儿暗暗打个寒颤,望向仍在向妻子忏悔的老大人,予以重重一击:“若非要委为人妾,则天下间,只有成为一人之妾,不为蒙羞。”
    乔昉在第一时间回过神来,全身都进入戒严状态:“卿小姐你此话怎讲?”
    卿婳儿转身向“弃棋亭”走去,凝脂玉手抚上朱漆亭柱,脆若银铃的声音以无比冷静的语气道:“卿家的人是不会为难自己的。身为人妾,夫婿恩宠再荣,也居贱位。惟一例外者,便是成为天子妾,纵居一人之下,也是万人之上,大人您说可是?”
    这这这是威胁!
    乔昉瞠目结舌,瞪向自己儿子声称“非卿不娶”的大美人冷然孤傲的背影。
    她站得笔直的挺立娇躯,冰冷无情的声音,在在散发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气息,令他不敢将她的话当做玩笑来看。
    他相信,这美女说得出便做得到,不达到她的目标,她真的会选择另投怀抱,进宫去嫁那个可以给她带来无比荣宠的男子。
    哼,狂费璇儿对她痴心一片,她居然为这点“小事”说翻脸就翻脸,太无情了。
    “你”他力挽狂澜,垂死挣扎:“两情相悦难道不比荣华富贵重要”
    回过身来的绝魅笑颜斩断他无力的话语,卿婳儿悠然浅笑,洒落万种风情:“所以贱妾的首选仍是乔郎啊。但若不见容于大人,上不得乔家大堂,岂不令先祖蒙羞?若非出于无奈,谁想和皇后娘娘为敌?”
    砰!死穴。
    为什么有人可以带着美丽无比的笑容说出这样可怕的话啊?
    节节败退的乔昉瞪着双眼,真想捶心肝。
    卿婳儿言下之意,她若当不了乔璇的正室,那就改进宫去,试试看能不能把皇后的宝座抢来坐坐看
    正因为皇后娘娘是他的女儿,他更清楚地知道卿婳儿若进了宫,对女儿造成的威胁会有多大。即使以他目前的身份立场,面对着这美丽智慧尽皆空前的绝世佳人亦不由怦然心动,一旦拥有了她,会是怎样的沉醉痴狂可想而知。
    到时候不用她开口,皇上都会自动将世上最好的送到她面前,以博一笑。
    卿婳儿现在的目的应该是要求他真正认可她与璇儿的婚事,出面请旨。
    也许他该为此感到庆幸。
    不是与她如此近距离地短兵相接的人,是没有办法感受到这美女惊人的魄力的。如果她刻意示好,可以抵挡得住的男人恐怕没有几个吧。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地明白为何贵为皇后的长女对卿婳儿一直采取怀柔政策,并且一再劝他接纳卿婳儿。
    如果动不了她,那么,与其面对这样可怕的敌人,还不如把她变成自己人。
    罢了。
    乔昉气闷地瞪着亭中空空如也的棋盘,沉声道:“明日早朝之时,老夫会上本奏请皇上下旨赐婚,如此卿小姐可满意了?”
    都怪观复那个老秃驴。要不是他劝他来与卿婳儿见上一面,他早溜回家去了,何用在此被个娇滴滴的美人儿杀得落花流水?
    卿婳儿抿唇一笑,敛去所有蛊惑妖魅,呈现出一向的淡雅沉静,轻徐如春风:“相爷是长者,有您作主,婳儿怎敢有什么不满?”
    乔昉眨眨眼,以为自己看错了人,闻言气结,轻轻喃道:“说得真好听。”
    卿婳儿好涵养地忽略不计,微微裣衽施礼道:“耽误了您与观复大师下棋的雅兴,还请见谅,婳儿告辞了。”
    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乔昉差点要张口叫住她。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快这么大吗?前一瞬还是颠倒众生的魔女,一眨眼便成了淡雅高贵的仙子,变戏法也没她这么厉害吧?
    “还有”像是听到他的心声,卿婳儿伫足,回眸一笑,百媚横生,娇慵的嗓音柔柔道:“过门后,您若是待媳妇不好,小心将来孙子不认爷爷哦。”
    啊?
    罢才果然是看花眼了。
    单方面认定卿婳儿“狐狸精”原形的老大人瞪着款款远去的背影,异样的视线固定在摇曳生姿的纤影的某个位置,就此凝住。
    他他的孙子?!
    “璇儿璇儿”
    途经大厅,正要向内院走去的乔璇停住脚步,讶然望向朝自己招手的首辅大人。
    自他被迫写下向卿家求亲的帖子以来,老父亲三里外见到他都要摆出张气鼓鼓的老脸,今天这股热络劲却又是为了哪桩?
    “过来过来这边坐这边坐”老大人摸着刺刺的下巴,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无比慈祥。呜棗他的乖儿子啊,都是那个女人不好,把他从小起就乖巧听话的璇儿带坏了。
    乔璇沉静地在父亲指定的位置上坐下,聆听垂训。
    说起来也许外人会觉得奇怪。二十岁之前,他是标准的乖宝宝,对父母的命令从未有过异议,精确且完美地完成他们的每一项要求,是以也从未有过“听训”的经验。二十岁之后,因为他有悖常理的暗恋“听训”从此成了家常便饭,几乎每天都要吃上一顿。
    “璇儿,”抓了抓下巴,乔昉以郑重其事的语气做为开场白,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儿子的脸色:“你究竟喜欢卿婳儿什么?”
    乔璇优美的唇线微微扯出如水般温柔的笑,反问:“爹喜欢娘哪一点?”
    他也想不通啊,在外八面威风、简直令人闻风畏胆的乔相爷,为何一对上他那个又不算太凶、也不会太聪明、更没有太美丽的母亲大人,马上驯若绵羊,随便摸摸还会“咩”地叫出声,要多听话就多听话。
    乔昉瞥向在一旁不专心地绣着花,顺带监视他有没有凶儿子的夫人,无奈低语:“我哪说得清啊。”
    两家门当户对,青梅竹马长大。小时候,喜欢她黏在身后,怎么甩都甩不掉的死心塌地,喜欢她叫起“昉哥”时的甜腻;稍大,为避嫌不再见面,喜欢她偶尔遣人送来的花柬上的秀丽字迹,喜欢她偷偷为他绣的香囊上拙劣的手艺;成亲后,喜欢她“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的羞涩,喜欢她毫无道理的吃醋,喜欢她梨花带雨的娇弱,喜欢她柔情似水的温柔
    无数个喜欢,叠成爱恋,让他以首辅之尊、国丈之贵,却一生一世、一心一意,钟情一人。
    意识到自己走了神,乔昉干咳一声,瞪向儿子静雅绝魅的俊容:“每回都扯开话题,太狡猾了。”
    不过儿子的意思,他也明白了。
    之前一提起这件事,便气得跳脚,从不肯静心想想,回想起来,自己当时的作法,对璇儿而言,也许是太过残忍的一回事。
    案亲肯认真听自己说了吗?
    乔璇浓密绵长的眼睫半敛,遮去眸中飞快掠过的讶异,醇酒般低沉悦耳的柔音以最大限度的坦白,向至亲坦诚心事:“究竟为什么会喜欢,孩儿也不明白。但有一点,很清楚,就是当她脸上的愁云换成笑容的时候,也是孩儿最开心的时候。”
    绝症。
    苞他一样没得救了。
    乔昉丧气地垂下头,转换话题:“你的事情办得怎样了?”
    案亲受了什么刺激?竟会频频关心起他之前避之惟恐不及的问题?
    乔璇心中的疑惑仍未显于颜色,对乃父的垂询如实作答:“几天来皇上一直拒绝接见孩儿,态度十分坚决。”
    同时,姐姐身边的亲信出来传话说,万岁爷这几月来一直臭着脸,自他回京后更是阴转多云,随时都有可能劈个雷下来,而轰的对象,十有八九就是国舅爷“您老人家”
    乔昉皱皱眉头,不明白他为何仍旧如此气定神闲:“还有呢?”
    乔璇续道:“姐姐身份敏感,一不小心便会被定为‘心胸狭窄,善妒无德’,故而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乔昉更加大皱眉头,想起下午某个祸水就此事作出的威胁,暗暗头疼。
    乔夫人抛开只是当“道具”用的绣架,担心地道:“见不到皇上,皇后娘娘又不敢替你说话,那件事怎么摆得平?不如我们先斩后奏,先把你和卿小姐的婚事办了再说。反正咱们家别的没有,免死金牌之类的多得可以拿来打麻将了,他要降什么罪名,尽管放马过来就是。”
    虽然明知母亲支持此事的出发点是来自“天下第一美女是我媳妇,多威风”这样不纯的动机,乔璇依然向她绽出浅浅却满是感激的笑容,尔雅的磁嗓温柔地道:“太过鲁莽会带累皇后的,万万不可。出京之前,我曾向几位大臣提及此事,皇上若欲纳婳儿入宫,他们定会拼死上谏,力阻皇上,娘亲不用担心婳儿会被皇上抢入宫去。”
    三年前皇上在众人前的失态大臣们皆记忆犹新,一说此事,谈虎色变,直把卿婳儿与妲己、褒姒、妹喜诸女并列,已经认定她若入宫,定然惑乱宫闱,天下大乱。虽然这种想法十分浅薄可笑,却也有可资利用之处。
    他之所以如此胸有成竹,正是因为他太了解当今这位皇上了。
    自十二年前仓促登基,十二年来,他励志振兴,呛箧役、减租赋、百业齐举、宽政富民,对他来说,再没有一件事可以重要过国事。
    雄图霸业,岂容儿女情长。
    作为一名雄心勃勃的君主,他亦绝不容许自己花太多心力在私情上。
    所以得知卿婳儿与夫婿比离之时,他虽派出追骑,本人仍留在宫中,专注国事。
    而若一连数位大臣皆全力阻止他纳卿婳儿入宫,则看法虽无稽,他亦会稍加顾忌。
    乔昉闻言,比乔夫人更快松了口气道:“真的吗?”那他不是不用担心卿婳儿的威胁了?
    乔璇垂眸,晶瞳中点滴不漏地照射着父亲的反应,水澜不兴:“关键仍要看婳儿的态度。若婳儿表明心有所属,宁死不从,有谁舍得强她所难?但若得她青眼,即使是当今皇上,也没人敢担保他不会决定爱山河更爱美人。今上的脾气,一旦他拿定了主意,有谁可以改变?”
    乔昉泄气地“哦”了一声,继续接受卿婳儿的威胁;乔夫人则兴致勃勃地拉着儿子问道:“如果皇上怎么说都不答应你娶卿小姐,那怎么办?”
    乔璇若无其事地道:“那我就弃官出逃,再由爹宣布将我逐出家门,不就变成平民了?那样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看爹的样子,该是婳儿跟他见过面了吧?并且还吃了不小的亏,才会有这样奇怪的举措。
    早知那女子,绝不是肯躲在人后接受保护的弱质女流
    何况她此举,还打破了父亲与他的僵局,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坚持己见,但来自父亲的反对,仍会令他在乎啊。
    乔昉吓了一跳,失声道:“什么?”随即怒道:“不许胡来,老夫明日就替你上本,请皇上赐婚,这样行了吧?你这个不肖子”
    又要开始骂人了吗?
    乔璇朝母亲使了个眼色,提醒道:“爹,你该刮胡子了。”
    乔昉一把捂住下巴,咿咿唔唔,怒视着儿子,乔夫人“呀”地一声,慌道:“又长出来了吗?我们回房去,我帮你刮”
    纷乱的脚步声伴着话语逸去,乔璇端起父亲来不及喝的茶,一饮而尽,尔雅俊容隐隐掠起愉悦的表情。
    母亲的刀工不说也罢。
    呵
    元丰六年七月二十六日,文渊阁大学士、太子太傅,当朝国丈乔昉,当庭上疏,奏请圣上恩准其子乔璇与民女卿婳儿之婚事。
    元丰六年七月二十七日,内书房传圣上手谕,准乔璇婚配卿婳儿,婚如法。然乔璇以国舅之尊,三品之位,欲配工商之女,以违例处,连降四级,官正七品监察御史,代天子巡狩各省、府、州、县,无皇命不得回京。
    那等于是另一种形式的流放。
    此后二十年,卿婳儿随夫转战天下。乔璇严察吏治,伸民恨,惩贪官,政清令明。“铁血判官”之称誉满神州,累功无数,朝廷方面却始终未曾有过半分褒奖。
    有好事者称此事是因皇上恼乔璇夺其所爱,故虽看在皇后份上未下重手,却逐其出京。至于封其为监察御史之事,更是有意刁难棗除知县亦为正七品外,其余州、府、省的长官哪个等级不比他高?这监察御史一职,怎么看都不是好吃的果子。
    尤其当十年后乔阁老告病辞官,归隐林下,卫清砚毫无争议地成为他的接班人,位列百官之首、权倾朝野之时,更有人惋惜他竟为一女子而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否则定可与卫清砚争一日之短长。
    当然也有人好奇着卿婳儿会否后悔押错注,只能跟着个七品芝麻官餐风露宿、四海漂泊,甚至还设起赌局,赌局卿婳儿几时会捱不住苦,来向皇上低头
    形形色色的传言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那女子艳惊天下的绝色而被乐此不疲地反复述说、喧嚷经年。
    而传说中的女子,随着夫婿远走江南,虽然身在红尘中,不闻人间是非事,终于得到她梦寐以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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