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小姐,果真是你。”
    温和的男声夹着惊喜,在专心照料着炉火的女子身前响起。
    蹲在简单砌成的火炉前煎着葯汁的欧阳子夜抬起螓首,看见来人,虽惊讶,依然露出温柔有礼的笑“季公子你好。”
    被誉为杏林新秀,近两年来声名鹊起的男子有些激动地凝视着她柔和的笑脸,尽量克制地道:“小姐一向安好?”
    欧阳子夜微微点头,指着葯炉,歉然道:“劳季公子稍候,奴家先把汤葯倒出来凉着。”
    若在室内煎葯,怕烟火味熏了病人,她请人为她搭了这个灶台,专做煎葯之用。
    季崇天忙道:“小心烫手,让小生代劳吧。”
    此类事情她早做惯,怎会怕烫?
    欧阳子夜难拂好意,并不推辞“有劳季公子。”
    她拿起三个碗,一字排在从刘水根家中搬来的木桌上。
    季崇天讶然“三碗?”
    他这才注意到,欧阳子夜身前齐齐排了三个葯罐,竟是煎了三服汤葯。
    欧阳子夜轻柔解释:“他们这三家,都是寡母孤子,如今正是农忙之时,三位小扮全都下地去了,虽有托乡人照看,但病人须时时照拂,几位大娘分不开身。况且煎葯费时,三剂一起煎反而省事。”
    病人病状虽近,体质却不同,葯因人而异,对症方验,故她开了三服葯方,一次煎三剂。
    说话间,季祟天已倒完满满三碗葯汁,她谢了一声,纤手罩住樱唇,扬声道:“张大娘,谢大娘,葯煎好了。”
    虽是提高了嗓音,这略嫌粗鲁的动作由她做来,并没给人不雅的感觉,反多了一分娇俏的女儿态。
    她身后的草屋中也走出一位妇人,笑道:“欧阳姑娘,葯好了吗?”
    欧阳子夜小心捧起当中的一碗,点头道:“嗯,烦大娘喂刘大娘喝下,捂上被子,再发一阵汗,就可下床了。劳大娘费心。”
    熬人笑道:“姑娘说哪儿的话,是我们偏劳了姑娘才真。你昨儿教我的治乌茄疔的方,可灵验了。我们当家的用姑娘说的法了洗,一点也不痛了。今早起来一看,早收了口,只剩点细疤。”转眼瞧见季崇天,敛了笑,有点肃容屏气的样子,招呼道:“季大夫来了?可要里边坐坐?”
    季崇天婉言谢绝,妇人端着汤碗进屋,一边又来了两个妇人,也都与欧阳子夜谈笑了两句,各自端葯离去。
    欧阳子夜这才转向他,赔礼道:“累公子久等了。”
    季崇天忍不住问道:“适才那位大娘所言‘乌茄疔’是何症?”
    欧阳子夜遥遥指向农田,道:“农家施肥,皆是浇烘。烘肥受烈日蒸晒,便有热毒,而农人耕作,多赤脚下地,受其所害,足趾肿痛,似溃非溃,因患处黑肿如茄,故而名‘乌茄疔’,此症虽不会伤及性命,却是疼痛难忍,使人深受其扰。”
    季祟天虽是医家,却是出自世族。日常接触的病人,也大多豪贵,这种平民百姓的小小病苦他不知晓,也不是为奇。
    季崇天恍然大悟,请教道:“请问小姐,此‘乌茄疔’又当如何用葯?”
    从未有过兵技自重的想法,欧阳子夜对于此类问题向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说来简单,这个土方是我三年前经过嘉兴时从一位农家大嫂之处学来的,只要以鸭羽煎汤合皂矾洗之,立愈。既不费事,又无须花费银两,岂不两全其美?”
    从来行医如求学,都是边学边看才会得多。她的“国手”之名,又岂是凭空得来的。
    季崇天凝眉默记,稍顷,又问道:“那后来那位大娘又患了何症?”
    欧阳子夜微微迟疑,道:“那位大娘,患的是妇科病症。她久受此病之扰,故而一旦病愈,如此喜形于色。”
    甚至忘形到不顾季公子在此,便一迭声向她道谢。
    季崇天剑眉一轩,讶道:“既是久受此扰,怎么不早求医问诊?”
    这富家子,怎么知道庶民之苦?只要病若尚可支持,不会危及性命,他们谁不是一忍再忍,只为了省下那一文两文,以求糊口?
    虽知如此,欧阳子夜却婉转答道:“医家多是男子,你叫她怎么说得出口?何况她得的是撞红?”
    所谓“撞红”是指癸水来时,房事相撞。疗法亦十分简单,只须明雄黄三钱,陈酒冲服,一次即愈。那妇人不明此理,又长期畏羞难与人言,若非欧阳子夜见她面容憔悴,为她诊脉,她仍是瞒着病痛,照常操作。
    这本是女孩家绝不会对第二人提及之事,况季崇天是男子。但欧阳子夜此时只记自己医家身份,也只当他是同道中人,侃侃而读,一派坦荡。反而季祟天始料未及,吃不消她这般口无遮拦,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见他一脸尴尬,欧阳子夜嫣然浅笑,转问道:“季公子怎知奴家在此?”
    适才初逢,季崇天说的是“果真是你”可见是来寻她的。
    季崇天自袖中抽出一张纸,道:“日前清水镇的分店掌柜送来这张葯方,道是有人改了在下的方子,在下见其上附有小姐芳讳,才知小姐亦到此地,故而赶来相见。”
    欧阳子夜讶道:“原来这是公子开的方,请恕子夜失礼冒犯。”
    她从那三人口中,推知开葯的大夫应是“采善堂”旗下,却不曾想到“采善堂”的少东家竟会亲至这偏远小镇,并且纡尊降贵,来为这小小山村的村民出诊。
    季祟天忙道:“是小生学艺不精,哪有面目怪责小姐。”顿了顿,又道:“何况若不是这张方子,小生又怎见得到小姐。自金陵一别,至今已有年余,小生时时挂怀,只恨难觅小姐芳踪,不能得长伴左右,时时请教。”
    这个,说得有些嗳昧了。
    好个欧阳子夜,行若无事,笑盈盈四两拨千斤“季公子怎会到此出诊?”
    季崇天与她既非初次见面,对她的爱慕亦非一朝一夕,连她这顾左右而言他的功夫也不是头趟领教,只恨脸皮太薄,做不出直刺刺对地说“在下仰慕小姐已久,盼可与小姐共偕鸾凤之好,望小姐应允”的求亲话,更怕被她一口回绝,再无转圜之地。他勉勉强强顺她的意道:“小生有位世伯家在离此不远的临水县,受邀来此做客。遵家父之嘱,顺带巡视这一带的分支。几天前在清水镇分店之时,刘家村村人上门求医出诊,正巧店中的大夫已出诊去了,故而小生滥竽充数,让小姐见笑了。”
    欧阳子夜扬扬柳眉,美目中星芒掠闪,道:“季公子过谦了。请问公子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季祟天苦笑道:“小可何能,岂敢当‘指教’二字。只是上回小姐惠赐的生肌散业已告罄,堂中虽多次试调,葯效总难及小姐原物之神效。故小生此次厚颜,乞小姐再赐些许。”
    欧阳子夜微含歉意,道:“此事是奴家疏忽了。本应将葯方写下的,前回因忽有急症病人,离开金陵之时甚为仓促,故不及向季公子及令尊令堂辞别,也未及留下葯方。公子今日既已至此,稍候片刻,子夜这就把方子写来给公子。”
    季崇天大喜过望,拜谢道:“多谢小姐,此处可有笔砚?容小生为小姐磨墨。”
    要知此等秘方千金难求,寻常医家偶有一方,必视若性命,秘而不宣,子息相传,断不容外人窥秘。连他“采善堂”亦不能免俗。故以欧阳子夜声名之隆,百姓称道“万家生佛”这般慈心女子,他亦只敢恳她赐葯,万万不敢奢求他人之秘方。怎知这女子,毫不藏私,连这等价值连城的珍方亦坦然相授。
    欧阳子夜退开半步,避过他这一揖,笑道:“贵堂一向慈悲为怀,每逢初一十五,必定施粥舍葯,为人义诊。这般善举,造福百姓,子夜素来钦佩。况子夜一人之力,能救多少人?‘采善葯’分布天下,制此良葯正可施泽四方。是子夜该代天下百姓谢公子才是,公子又何须多礼。”
    她的话,说得清楚明白。秘方传授,是因“采善堂”先结善缘,方得善果。她为的是天下苍生,这其中,断无关儿女私情、男欢女爱。
    季祟天心知肚明,心下暗叹,随她走向简陋的木屋,边道:“说来惭愧,当日小生来此出诊,竟不知这三位大娘家境困顿如斯,若非小姐慈心,大娘的病情可被小生耽误了。如此粗心,哪还当得起小姐的夸奖。”
    欧阳子夜伸手推开自己暂住的草屋的木门,柔声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季公子何必自责?请。”心中在此时想起的,却是若那容劼知晓她又与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又有得说了。
    这样爱说教的人,无论男女,都是她这世人首次得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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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崇天的心意,她不是看不见,正因为明白,才在言语间处处撤清,多一分暧昧都不能残留其中。
    只因为,只为齐大非偶。
    那位公子哥,锦衣玉食,轻裘玉带,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养尊处优。他的世界,应是歌舞升平,偶识民间疾苦,如同走马观花,隔靴搔痒,嗟叹过,抛下一两注同情怜悯,转个身,依然鸟语花香。不能说他不是好人,至少他比起一些纨绔子弟、游闲公子已经胜过千万倍,但他与她,却不是一个世界。
    她自有她的天地,没有金雕玉砌,亦无荣华富贵,只是一缕春风,一丝暖阳,悦耳的是山林天籁,动听的是孩童欢声,迷人的是葯草医书,沉醉的是病人笑颜。
    天地之别两个人,强偕鸳鸯侣,徒添人间一对怨偶。
    修长晶莹的玉指轻拈起粗糙的水杯,浅浅啜饮带着一丝涩味的茶水,欧阳子夜弯眉微哂,笑容中浮起人前难得一见的讽意。
    粗茶淡饭四个字,在季祟天的生活中,或只是虚幻如海市蜃楼的概念,说来轻巧,抹去无痕,却不会有成为现实的时刻。
    拙朴的陶杯中澄黄的液体在阳光中微微晃动,尝起来只有浓浓的苦意,寻不出半点清香,却也是解渴提神的杨枝水。
    她对面的桌上,满满的一杯水从滚烫凉到冰冷,只被人轻啜一口,便冷落一边,辜负尽主人待客的好意。
    曾听人言,男女之情没有任何理由,惟心而已,她却能一一例举自己拒绝季崇天的原因。
    因为他食厌珍馐,玉粒金莼懒下喉;因为他不识百姓苦,饥荒年犹问“何不食肉麇”;因为他高高在上,一身华服;与她的布衣格格不入甚至因为他接过她倒的茶,轻尝即止,为茶水粗劣的滋味皱起了眉。
    他和她,是如此不同,判若云泥。季祟天会对她倾心,才是令她大惑不解的事。
    饮尽杯中茶,她起身,收拾起季祟天的杯子,走到外间厨房,舀了一勺水,冲洗杯子。
    揣测他人复杂的心思,对她来说难度太大,还是不想的好。
    素手遮住美目,她凝眉看了一下日光,顺带注意到邻家升起的炊烟,探进另一边的寝室,向房中正在做针线活的大娘轻声道:“时候不早了,大娘尽管回家安排午饭吧。反正刘大娘这会子还有得睡呢,我在外间照料着也就是了。”
    熬人放下手中的针,蹑脚走到外间,才笑道:“哟,已经快晌午了。欧阳姑娘,那我先回去了。安排我们家爷儿俩吃过饭,我再过来。”伸头朝她房里看了看,又道:“季大夫回去了?”
    欧阳子夜看着妇人刺探的眼,并不多言,轻“嗯”了一声,道:“季公子还有事,先走了。”
    至于季崇天是被她婉转客气地“赶”走的,她一字不提。
    熬人按不下满腹好奇,多嘴道:“欧阳姑娘别嫌老身多话,依我看,这季大夫家世虽好,人也不错,可比不上容相公,不但一表人才,又有学问,人品更是没话说”正对着大门的眼瞥见朝这边走来的人影,微微变色,大串八卦经全盘噎住,匆匆道:“时候不早了,欧阳姑娘,我先走了。容相公,回来啦。”赔上一个慌慌张张的笑容,妇人急忙告辞,溜之大吉。
    唉,容相公什么都好,就是好讲古,教训起人来真真教人吃不消。
    令人闻风丧胆的男子瞪着仓皇而去的妇人,好不纳闷“她见鬼啦?跑那么快干什么?”
    欧阳子夜暗道:也许在大娘看来,容公子您比鬼还要可怖呢。她问:“今天怎么这么早?地里的活都干完了?”
    她可是连米都没下锅呢,公子爷要是嚷肚饿的话,她就只好拿师父为她炼制的茯苓丹给他充饥了。
    容劼撇撇嘴,不答反问:“刚才那位季大夫到田边叫了水根跟他走,你知不知道什么事?”
    刚刚那个“季某某”到田边问了声“哪位是刘水根?”接着和水根叽喳了两句,肥肥笨匪马上眉飞色舞,锄头一丢,语焉不详地抛下句“我随季大夫去一下”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走了。要不是看他一脸的喜从天降,他非拦下他问个明白不可。
    欧阳子夜瞄瞄他不知何事又不高兴的俊脸,识时务地不提任何问题,答道:“季公子答应让水根在清水镇上的‘采善堂’中学医,故而叫他先跟他去说一声,让葯店中的大夫收了他这个学徒。”
    容劼脸色稍缓,道:“这个好,他们村也该有个自己的大夫。水根学会帮人看病,他们就不用每回都跑几十里山路到镇上去请大夫了。”
    因他们村穷,大夫听说是他们这里,还多有推托之辞,未必肯来呢。
    刘家村中,识得几个大字的人都屈指可数,只有水根粗通文墨,算起来,也只有他去学医,才能事半功倍。
    欧阳子夜将早晨浸好的大米倒入锅中,添好水,坐在灶间的小矮凳亡,用火石燃起松枝,点好火,这才回眸看向他,笑道:“是啊。这两日我虽有教他认一些葯草与常见病症,可毕竟我们能够逗留的时日有限,可以教会他的东西也不多,总不及跟人学医,懂得的多与全。”
    容劼点头称是,突然瞪住她,语气不善“这个你又懂得想得这么周到全面了。为何你平日处事全都冒冒失失,毫无头脑?”
    又要训话了吗?欧阳子夜暗暗头疼,岔开话道:“三位大娘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我原想多留两日,可以多传些粗浅医理给水根。现在已无此必要。容公子如果无他事,咱们下午就可以起程了。”
    容劼果然被带开注意力,不再追究她的欠思量,道:“田里的活也都差不多了,我跟他们说一声,你收拾收拾,吃完午饭就走吧。”
    欧阳子夜关上灶门,起身拣菜,笑道:“哪有什么好收拾的?倒是公子别忘了在村里转一趟,向大叔大娘们辞行才是。”
    说起这容劼,虽然十分好说教,人缘却是惊人的好。只要不挑起他那要命的正义感,正常情况下,他十足是个热诚直爽的好儿郎。笑容可掬,又热心助人,再加上俊俏斯文的外表,更让村中一干小姑娘春心暗动,时不时绕上田埂为家中父兄送饭送水“顺便”犒劳一下容小扮的辛苦。
    尤其在他下田“露了一手”显示出绝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无用书生之后,收服的,就不止是清纯少女的芳心了。纯朴的农人为此敞开心扉,完全接纳了他这外来人,将他当做亲人老友一般看待。村中的长者,更是视他如子,他们住在这边几日,不时有大娘级的人物端来家中过年时才舍得吃的好菜,把他塞到肚满肠肥,差点没撑死。
    对于他的身世,她虽未多加探询,却也隐隐猜知几分。
    “寻日山庄”并非江湖中人,其老庄主周炳元本是朝廷一品大员,告老在家,正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而在朝高宫中,恰有一名与周老十分交好的大人物姓容。
    那是一等侯震远将军容云诲。
    容大将军镇守西陲二十载,除几年前新皇登基时曾回京见驾外,其余时间都在边关。她之所以知道此人,正是从周老庄主口中听闻。
    当时容劼一说欲往“寻日山庄”她马上想起震远侯。
    自古京都边陲,都是两种风光。天子脚下富贵都,琼楼玉宇,旖旎温柔乡;一出玉门关,漫天黄沙,满目荒凉,却也养出了热血直性的豪爽汉子。
    而容劼,更是虎父无犬子,初识时只道他一介书生,不谙武事,必然文弱不堪粗役。后来,见到他两手结满厚茧,她才自愧自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都怪时下儒衫,宽袍长袖,遮了双手,才害她初时未灿谒倪呢。
    半认真地为自己的走眼辩白着,欧阳子夜拣好菜,抬起头,瞧见容劼一脸古怪,奇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容劼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嗯,这个欧阳小姐,你看在下今年多大年纪?”
    欧阳子夜讶然“怎会想问这个?”见他一脸“难言之隐”不再追问,笑道:“嗯,我猜,公子该在十七八之间吧。”
    仔细打量着他孩子气十足的面容,她基于“少年人最忌被人说小了”的古训,很大方地把他的外表年纪上浮了两岁。
    容劼气结,严正声明:“我二十岁了。”
    嗄?
    欧阳子夜檀口微张,表现出掩饰不住的吃惊“怎么可能?”
    太过分了。
    容劼愤慨的脸都气歪了,别过脸低嚷道:“我、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转过身,大踏步走远。
    这么孩子气的举动,他想人信他有二十岁,怕是难了吧?
    欧阳子夜失笑,觑着那位二十“高龄”的小扮走进邻家,又在片刻后气鼓鼓地出来。
    这样不加修饰的天真,未被浊世沾染的赤子之心,才是他令人全心接纳不起排拒的原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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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下午,他们向村人一一辞别。
    挥别了送了他们一程又一程的刘家村人,他们带走的,除了他们满心满怀的感激叮咛,还外带一大包肉脯菜干、窝头咸菜。
    虽然一再说不远处便有集镇,他们不需要带什么干粮,却禁不起村人再三恳求。盛情难却下,带着不安,收下了他们珍贵的口粮。
    欧阳子夜回望着已经变小却仍拼命向他们挥着手的刘家村人,幽幽浅叹。
    走过了一村又一村,天下的百姓都是一般。过着清贫困苦的日子,却仍然达观,仍然善良,安分守己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苦苦耕作,换取微薄的收入以求生存,再辛苦艰难,也不怨天尤人。他人的一点小恩小惠,便感激涕零,恨不得结草衔环,报效犬马。
    这样善良单纯的人们,却总会遇上各种各样的困难。天灾人祸,也是欺善怕恶。干旱洪水,对于富人来说,也许只是让他们少穿一块锦,少戴一支钗;对穷人而言,却是剥了身上衣,夺了口中食。甚至于一场小小的伤风感冒,也会因为他们没钱请医抓葯,而蔓延成不可挽回的大病,魂归离恨天。
    她只恨自己只有一双手,救不到所有人。
    许多偏僻的小村落,交通不便,村人连葯方都没见过,一旦染疾,便自己上山摘两棵葯草煎了服下。往往葯不对症,反而耽误了病情。
    所以,她在贫苦之地,除救人外,还努力教人医术。一地至少该有一个大夫,是她的坚持。即使无法停留太久,她也会留下一叠葯方;而她的箱中,常常放着两本最初级的医书,也是为此而备。纵然一村之中,无一人识字,她也会想方没法教他们分清病症、葯草。
    从来长贫难顾,故而“救病不救贫”是她的宗旨。一时的病苦,她可以救助,一世的贫苦,她却没有办法。她不可能让所有穷苦百姓一辈子丰衣足食,一时接济往往令人生出惰性。那不是救人,反是害人。
    然而她却不反对他人对这些生活困难之人伸出援手。就如下午她与容劼一家家向村人告别时,曾见他几次趁人不察,将银两偷偷塞人村人被褥之中。她看见了,只是转开眼,甚至还帮他引开村人的注意力。
    一来,是不忍心泼他冷水,他的善良和天真,都是难得可贵,不该被打压;二来,则是因他虽善良,却不盲目,他所救助的那几户,不是孤寡老人,便是带着幼子的丧偶妇人,这两种,都是没有办法只靠自己生活的。
    他好心,但不滥好心。
    一双慧眼静静看着男子的言行,看进了他的温良纯善、宅心仁厚,也看见了自己的一颗心,竟然因他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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