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婕雍踩着高跟凉鞋踏进公司,皮包上的两个金属环扣一路发出轻脆的敲击声,经过的地方像留下一串铃,招魂似地让所有男同事都放下手中的工作抬头望她,那恭迎或奉送的眼光包含了欣赏、赞美与感叹,有人还会忍不住悄悄叹口气
    婕雍当然是够漂亮的了。一双会说话似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没事眨呀眨,带点无邪的妍媚,说有多诱人就有多诱人。她的衣饰永远剪裁合身,款式流行;她今天穿什么衣服经常是男女同事每天讨论的话题。一七的身高,该圆的地方圆,该瘦的地方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肉,皮肤白皙如雪还不打紧,她的骨架极小,周身上下几乎不见骨头,一身丰腴的细皮嫩肉让人看了很想咬上一口
    很好吃的样子,像鼎泰丰卖的小笼包。
    不过这小笼包一般男人怎样也吃不到,因为婕雍对男友的条件挑剔得很,本身事业心又重,根本没什么男人符合她的标准;更重要的是,她有男朋友了。
    是的,这就是她的男同事们叹气的原因,因为他们永远只能每天早上望着婕雍流口水,看着她轻巧的步子、窈窕的身躯渐行渐远,走进公司的国外贸易部,她的工作职位。
    婕雍才刚坐下,她桌上的内线电话就响了,是她的同学,在同一公司另一部门的简希玫。
    “雍雍,我们今天下班要去唱歌,你去不去?”才刚上班就开始安排下班的活动,这就是为什么婕雍和希玫差不多是同时期进公司,结果婕雍现在已经是部门里的小组长,希玫却还是个助理。
    “不晓得耶,”今天才是一个月的头几天,婕雍预期会比较忙碌“也许我要加班。”
    “加什么班嘛。”希玫对着电话摆了个鬼脸,明显表示她认为婕雍对工作太认真。“那,”她换了口吻,略带神秘地:“今天中午跟我去吃饭,我带你去看俊男。”
    “什么啊?”婕雍失笑。
    “就后面那条便当街啊,”她们公司后面有条小街,开满了小吃店,最多的是便当店,大家遂称它便当街。“我跟你讲,有一家最近多了个跑堂的,真是要命,没见过那么好看的男人!我不骗你,稀有动物,人又风趣,迷死人啦。”
    “你这么清楚?”婕雍揶揄:“一天三餐都去报到啊?”
    “如果一天三餐都去报到可以把到他,那有什么问题!我连消夜都奉送咧。”希玫一脸笃定,说得可认真了。“只是人家生意好得很,每天高朋满座,去看他的女人一大堆。”
    “他真该感谢你们这些衣食父母,”婕雍调侃的语气更明显了:“下了班之后应该特别服务跳脱衣舞给你们看。”
    “好啦,我知道你不屑,”希玫微微不平地说:“你有骆以徇了嘛,可我们没办法找到条件那么好的男人啊。”
    “他的条件其实也算不得多好。”婕雍的语气竟不是得意或谦虚,而是有着一点点怅然。
    希玫正待聊下去,一抬头看见部门主管正进办公室,她伸伸舌头,机警地:“不能混了,中午再聊。”
    电话挂了。
    婕雍早上的工作通常十分繁忙,她负责的是亚洲线,各国没有时差,什么问题都是当天回应。这天,婕雍处理了新加坡的一个案子,就已经到中午了。
    “走走走,吃饭去!”希玫一向比婕雍清楚知道休闲时间的开始,从另一部门到婕雍的部门,这中间的一段路希玫走得飞快,一来就要拉婕雍起身,急得婕雍直嚷:
    “等一下、等一下!我的电脑都还没储存档案”又赖回座位去工作了五分钟,直到一旁的希玫等她等得快发火,婕雍才速速收了档案,甘心和希玫去吃中饭。
    鲍司位于台北著名的商业区,各办公大楼里充斥着大大小小的公司,一到中午吃饭时间,每栋大楼的门口一张嘴吐出一大堆人,监狱放风似的,平常关在屋里的,这会全都出来了,把条小小的便当街挤得人满为患。
    婕雍和希玫也是这群觅食者中的一员,只是婕雍并不知道她们的目的地在哪,只任由希玫带路,然而在希玫经过一家书局前的算命摊时却突然停下了脚步。
    “干什么?”婕雍完全不明白她们站在这个算命摊前干什么“你不是要带我去看帅哥?”
    “可是我最近运气很背,”希玫严肃地:“这家很准,我之前算过,再给他看看好了,花不了多少时间。”
    希玫态度十分认真坚决,婕雍也不好再表示意见,只好跟着希玫在算命摊旁坐下。
    婕雍素来不太信这些,抓张椅子坐在旁边,那算命先生说什么她也没在听,横竖等希玫满意就是了;不料等希玫听完她的命、掏钱付钱,恭敬地千谢万谢之际,还不忘把婕雍拖下水
    “雍雍,你也算一算嘛。”
    “我?”婕雍笑得十分保留,敬谢不敏“我看不必了。”
    “算嘛,很准的,我不骗你。”希玫还不死心。
    “小姐,天底下有许多事是超出科学理论的,你不如姑且听之。”那算命先生倒不是很积极地加入说服的行列,只淡淡地说了这么一句。
    婕雍看了看那算命先生,那男人约四十来岁,一脸书卷气,完全不像一般算命摊子上坐的那种走方郎中的样子,这给了婕雍一些好感。
    “真的啦,你不会后悔的。”希玫在旁边又一直鼓吹,婕雍终于无可无不可地伸出了手。
    算命先生研究了会婕雍的手相,又问了些问题,排了个命盘之类的东西出来,问:“小姐想知道哪方面的运命?”
    “婚姻。”
    “事业。”
    同一时间,婕雍和希玫一齐开口;当然,希玫说的是婚姻,婕雍自己好奇的则是事业。
    算命先生笑了“小姐,照你现在的运势看来,你有富婆运,却没有老婆运呢。”
    “嗄?”婕雍和希玫一起傻眼了,这叫什么答案?
    “先说你的事业,”算命先生接着说了一堆术语,什么命在什么宫又走到哪里、手相又怎么了之类,反正婕雍也听不懂,她只记得他说的是:
    “你有事业运,加上你对事业的企图心很大,所以你的事业会永远处在上坡;当然,这也攸关于你自己的努力,因为上坡路,一不向上爬就会下滑,不进则退,你要明白这道理。”
    听来满像一回事的,婕雍点了点头。
    “你的婚姻路坎坷,”他接下去说:“一切都在于你的选择,我只送你一句话,记着,有失就有得,无法割舍,必无法前进。”
    太玄了。婕雍和希玫对望一眼,都一头雾水。
    算命先生笑了笑,似乎也明白这太深奥,他回头去说:“我说你有富婆运,因为你这人有财运,正财、偏财都有。正财靠你自己,或是你的家人,偏财,则有贵人助。”
    “有人会给我钱啊?”婕雍翻成白话问他。
    “不是给你钱,是帮助你得到,”他摇摇头,更正。“只是你要记着,人家帮了你,你就欠了他一分情,算是欠了他债,这种债你要记得还,非还不可,否则小心以后纠缠不清。”
    “怎么还啊?”婕雍实在不懂这些。
    “笨蛋!人家帮你得到钱,你就分人家一点,包个小红包给人家,不就得了!”不愧是希玫,常算命算到这类知识丰富得很。
    “喔。”婕雍恍然大悟。
    算命先生接下来又说了些婕雍的个性、她的过去、家庭之类的事,令婕雍惊讶的是,竟有七、八成符合事实。
    啧啧称奇之余,当婕雍最后付钱时,倒较不觉得这钱是白扔进水里了。
    “你看,我说的没错,这算命的够准吧?”重新上街,希玫邀功似的道。
    “他自己都说了姑且听之,你还把他当神?”婕雍对这类事,还是习惯一笑置之。
    希玫难得没和婕雍争辩,当然是因为有其它事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她们已经来到目的地了,只不过
    “怎么这么多人!”希玫看着那家已经没有任何空位、门口还有人排着队的小吃店。
    原来这就是希玫所谓的帅哥小吃店?婕雍还以为哪家曾经开过头奖的奖券行呢,天哪!排队排到马路上去了。
    她抬头看看店招,才真差点没昏倒!那也不算是店招,只是价目表,上写着:蚵仔面线35元,肉圆30元
    “你叫我中午吃这个?”婕雍抗议:“我会吃不饱的,拜托!我下午还得上班,要抗战耶。”
    “你可以吃三碗啊,又没人不准。”希玫说完,人已经机灵地挤进排队的人群中,抢了个好位置。
    “你确定你一定要吃这家?”婕雍没可奈何地跟过去。她虽然身材窈窕,但怎么吃都不胖,食量还不小,一餐两个便当她都可以吃掉。正想劝希玫改变心意,耳边却响起一阵中气十足的招呼声:
    “欢迎光临!哗,今天穿得这么漂亮?”
    婕雍一向相信一个人的声音可以反应他的个性,这个声音开朗、明亮,给人十分亲切的好感,她不由得循声望去,看见的是一个在摊子前舀面线的男人,正在招呼他眼前的客人。
    他多大?婕雍觉得他大概跟自己差不多,廿五、六岁。长得很高,身材挺拔,短短的头发桀骜不驯地乱翘,一对刚毅的眉,一双深黝的星眸,线条五官长得还真让人没办法挑剔,下巴上刷青的一片胡渣替他添了几分潇洒豪迈,当他笑起来的时候
    唉,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阳光般的魔力,还真像是无形的漩涡,随时可以把人卷进去,尸骨无存的淹没。
    “怎么样,极品吧?”希玫发现了婕雍的视线所在,邀功似地赞道:“他不只好看,还好看得很有气质,不像那种没念过书似的漂亮男生,俗气。他啊,如果穿件衬衫加件羊毛背心,说他是贵族,一定没人不信。”
    只可惜,希玫口中的贵族现在穿了件棉t恤,外加工作围裙,在摊子前盛蚵仔面线
    是啊,一个卖蚵仔面线的。
    排队的人虽然多,但这种轻食流动量快,婕雍她们不久也等到了位子,就在摊子前面的长椅,面对着热腾腾冒气的大锅子,还有舀面线的老板。
    不过没得挑了,一位难求呢。
    “咦?今天带了同事来?”希玫果然时常来报到,那穿着围裙的面线贵族都已经认识希玫了。
    “是啊,也是我同学,”希玫嘻嘻哈哈地跟他攀谈:“怎样?大美女吧?”
    “美美得要命,最好坐离我远点,免得等一下我口水掉进锅子里去。”他夸张的语气,也不知是真赞美还是调侃,不过很明显他的眼光在婕雍身上停留了许久,婕雍的魅力不是盖的。
    “可惜你没机会喽,”希玫鸡婆地加了”句:“人家有男朋友了。”
    讲这些干什么啊婕雍自从坐下之后就没开口,但希玫这小妮子显然被帅哥给迷昏头了,接下来不晓得还会爆出什么料,她赶紧堵住她:“喂,你吃什么?”
    希玫仿佛被提醒了她是来吃东西的,只瞄了眼菜单就迅速回:“一个面线,一个鱼丸汤。”
    希玫当然是对这家店熟悉到合著眼睛都能点菜了,婕雍却伤脑筋。她看着那盛面线的浅碗不,根本不算碗,几乎是碟,以她的食量,五碗大概够。她考虑了一下,点了:
    “两个面线,一个肉圆,一个油稞,一个甜不辣。”
    “带走?”他本能地问。
    “我人在这叫我带去哪?”婕雍没好气地回。
    他咋舌“这么多你吃得下?”
    “哎,她想引你注意啦。”
    希玫又在乱说话了,说完还自己先大笑起来,乐得。希玫明明知道婕雍是因为肠胃吸收不太好所以吃得多,竟还这样欺负她,把她气到嚷:
    “根本不是”
    没人理婕雍的抗议,那男人也随着希玫笑起来,两人一团和乐“那你达成目的了,我一定会记得你。”
    简直气炸婕,纤唇一抿,下巴一抬,明显发脾气的样子。
    “哦?生气啦?”他忙碌的空档倒也还有时间观察婕雍的脸色,猜到她在发脾气。
    “哎呀,没关系啦,她之爱生气的咧,”希玫讲得稀松平常“翻脸跟翻书一样,习惯就好。”
    他咧咧嘴,张张眼睛故作惊吓状,婕雍转来转去的眼波像只利剑一样往他那刺一刀,再往希玫那扫一剑终于两人都不敢开口了。
    小吃上得快,不多久,婕雍点的吃食摆满了她面前,她更是垂头只顾吃东西,不理人。不过那帅哥店员当然也没空一直陪她们瞎扯,店里生意已经好到让他忙不过来,还得处理外卖、外送。
    来了一家公司的外送单还是什么的,婕雍低头啃她的甜不辣,耳边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念道:“28个面线,14个鱼丸汤,25个肉圆,10个甜不辣,18个油稞”
    啧!生意真是好得不像话,再这样下去,股票可以上市了。
    婕雍不只吃得多,速度也不慢,完全像她工作的态度,干净利落。一吃完,她就忙着结帐催希玫走,希玫还在那边依依不舍地跟那家伙说拜拜:
    “我走了哟,明天再来。”
    那声音腻到让婕雍鸡皮疙瘩掉满地,拖着希玫走出店门,奚落她:“你也太娇嗲了吧?春天还没到哪。”
    “人家身不由已嘛。”希玫可是不会害羞的“那么帅,看到他,我整个人就软了,声音当然也软了。”
    “去想办法把他追来呀,”婕雍戏谑地“那家店生意这么好,想必他的收入一定不少。”
    “想啊,只怕他不要我,”希玫可当真了“他可是面线王子呢。”
    婕雍不肩地哼笑了一声,懒得答她。
    不过就是这位面线王子,害婕雍今天才到下午四点肚子又饿了。本来嘛,那么一小碟一小碟家家酒似的,只能当点心,哪能当正食?
    早知道中午回来的时候,就多拎个便当回来
    婕雍拍了拍可怜的肚皮,下定决心以后再也不去那家店了;人家生意好得很,想必也不需要她再去贡献。
    一家小店能做到这样门庭若市,还不算外卖呢,吓死人。28个面线,14个鱼丸汤,25个内圆,10个甜不辣,18个油稞
    咦?婕雍自顾自诧,怎么人家的订单她全记下来了?
    真是无聊!她啐自己,认真回去处理公事。
    这天的工作量结果是出乎婕雍意料的少,她没想到她不只不必加班,还可以正常时间下班。不过既然早上已经回绝了希玫的邀约,她也就决定回去自己租住的窝居,然后顺路买两个便当祭祭她已经饿了好一会的五脏庙。
    打定了主意,婕雍依照平日上下班的路线,搭四站捷运回家,捷运站口拐个弯就有一排商店,她在其中一家买了两个便当,逛街似地走着,经过一家正招揽生意的彩券行
    “今天晚上开奖哦,再两个小时。”
    是了,又到了星期二开奖的日子,怪不得彩券行前面有几个人在排队。
    婕雍从来没买过彩券。她不是不想发财,只是那些数字颇令人伤脑筋。让电脑选号好像把命运都交在电脑手里,不太放心,自己选,又从来不知道该挑什么号码才好等等,等等!
    28个面线,14个鱼丸汤,25个肉圆,10个甜不辣,18个油稞
    她忽然想起她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记下的这些号码;而这几个数字,竟统统都小于42。
    婕雍立在彩券行门前,呆呆怔了怔。
    怎么?难不成这就是今天算命先生所说的偏财?而那个面线王子就是她的贵人?
    是这样吗?婕雍望着那彩券行的招牌,怔忡了许久,想着反正也没什么损失,五十元罢了
    她走进彩券行,取了一张下注单,翻出皮包里的笔,开始画上那些数字,最后还剩一个空格得填,她东看看西望望,奖券行的住址是42巷4号,好吧,就04了。
    婕雍递出签注单,交了钱,倒也不抱太大希望,依然拎着便当回家,先喂饱自己重要。吃饱了饭,她也照常整理整理屋子、看看书、泡个美容澡,一直到了睡觉前她习惯性地扭开电视,萤光幕侧那条跑马灯的数字,才让她恍然想起:哦,对,她今天买了彩券。
    她不由得坐正了身子,全神贯注地等
    看着那跑马灯再跑回来,她签的那些数字,不必看存根她都会背了,25,10,28,14,18
    婕雍不是在重复她签的数字,而是在念萤光幕上的数字,每念一个,她的心就跳一下,每跑出一个数字,她就惊诧一分。
    天!她真的签中了五个号码!而且全是面线王子的那些数字!
    “真够玄了”婕雍咕哝着自言自语。
    五个号码耶!虽然钱不多,也有个十来万,而她只花了五十元的本钱,这不是偏财是什么?
    没想到那个算命先生说的还真有那么点准。
    “运气吧?”婕雍告诉自己。对这种难以解释的事,她实在不太相信。
    “不过也真够玄了”婕雍转个身,又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好像只会说这句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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