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双长箸不约而同地伸进圆餐桌中央的大瓷盘里,动作一致地夹起了五粒白热腾腾的饺子回碗里后,便一一闷不作声的低头猛嚼盘中飧。唯独罗兰、罗子桐、李富凯的那三双筷子是优游自在地穿梭于桌面上,根本无视于僵硬的气氛。
    “李先生,我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罗兰眼尖的盯著李富凯。“我有一位同学的男友跟你长得还真像。”
    “她的芳名是”李富凯的眼皮跳动了一下,假意随口问。
    “丁瑷玫。”罗兰报出了名,一双慧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反应。
    李富凯面带有趣的笑容,心里却暗咒近来时运衰竭,人一旦倒楣,走到哪都会撞墙壁。罗大小姐的姐姐的确不是白衣天使,没想到却是他老情人的同窗旧友,还是个在学堂执“教鞭”的!真是衰到家了!为今之计就是装傻!
    “我是平凡大众脸,有很多人将我错认为别人,所以走在街上被陌生人认做儿子、孙子对我而言是家常便饭了,甚至直冲著我喊爹的小孩都有。当然也有不少人说我长得像潘安,甚至说我是贾宝玉投胎转世的也大有人在,不过这两位旷世美男子我都没见过,实在是天不从人愿,可惜得很。”他才刚在结尾处尽上句点,五张原本塞满“金元宝”的嘴,差点将业已嚼栏的“碎银子”全数喷出来。
    罗曼赶忙起身藉口要拿卫生纸,捂著嘴就躲进了浴室,他将门一关,就坐在马桶上狂笑不止。
    张慈敏说要舀汤,双手抓起空碗公就闪进厨房,身子往墙壁一靠,便抱著肚子、淌著泪地嗤嗤猛笑。
    罗敷从没见过有人如此大言不惭往地自己脸上贴金过,气得差点去拧捏坐在身旁的他的大腿。
    倒是林玫雪及罗正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微笑后,释怀了。
    毕竟这人够聪明,懂得以幽默化解尴尬又僵硬的气氛。小敷怎么会认为这人是忠厚木讷的大傻个儿呢?林玫雪想着,即刻以箸夹起一块鸡肉,放进李富凯的碗内。“来,多吃菜。这块肉算是伯母对你刚进门时招待不周的歉意。”
    “谢谢您,伯母。”李富凯郑重的道谢。
    罗曼克制住自己后坐回圆桌,仍是笑眼打量眼前的人。心想这人不简单,绝非等闲之辈,只有他那个傻小妹才会把人看走眼。
    “李先生,你今年贵庚啊?”罗正宇伸出筷子夹菜,随口问问,怎知无意间竟点燃一件小纷争的导火线!
    “我三十五。”
    “他三十!”
    李富凯和罗敷同时报了数后,皆咬牙切齿,不高兴地扭头互望对方一眼。
    “你明明就是三十岁,为什么要多报五岁?”罗敷压低音量,不顾家人有趣的眼神,语带谴责的说:“你又不是年届五十五,虚报年龄有退休金可领。”
    “谁告诉你我三十来著?”他斜睨罗敷一眼,依然动著筷子将食物往嘴里送。
    “你自己说我说是就是罗!”这人还真健忘!
    “我叫你去跳河,你也去吗?可见你看人的眼光及判断是非的能力一向不准。我三十五岁!少报五岁不会让我看来更年轻。”说完就转头对罗正宇道:“我的的确确是三十五岁。”
    “嗯很高兴见你们达成共识。”罗正宇松了一口气,已不敢再问任何问题,免得累了这两个冤家。
    用餐完毕后,李富凯和罗曼便坐在客厅内聊天,两人年纪相当又喜欢打网球,所以投缘得很。罗敷则坐在沙发上以肘抵膝盖,撑著头,无聊的看着电视,还频频转头望着那两个大顽童有说有笑的喝著啤酒、哈著烟草。
    罗曼在抽烟!他多久没抽了!李富凯这个人不仅粗鲁、厚脸皮,还是个标准的“燕朋”!
    结果三点时,他们竟相约要去打网球,气得罗敷连句再见都懒得说,就把自己关在房里生闷气。
    笃!笃!一阵叩门声传来。
    “罗曼!你给我滚!”她头也不回,劈头就是一顿骂“胳膊向外弯的墙头草。”
    门边的人嘎笑出声“那就是说我不用滚喽!因为我不是罗曼。附带声明一点人类胳膊的骨骼构造的确是向外弯的。”李富凯双臂抱胸,倚在门边,嘻皮笑脸的说:“我们要走了,你要不要来?”
    “不去!我又不会打网球,要我做球童?作梦!”她扭头将下巴翘得更高。
    “不会要你做球童的,反正你跟上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你的。三分钟给你考虑,不来别后悔。”
    结果罗敷双颊鼓鼓还是跟了去。心中还不时咒著,他不但没当她家人的面跟她公开赔罪,反而还一一安抚她家人的敌意,而当初口口声声要帮她出气的哥哥甚至已临阵倒戈。这个人简直是走运!
    他们的确没让她当球童捡球,却派给她另一份差事罗子桐的保母。既然她气不过,便故意买了一大筒巧克力冰淇淋和小侄女共享美食,为了就是要和罗曼唱反调。
    等他们打完球时,已六点了。罗曼带著罗子桐和张慈敏大手一挥,开了车便走了,撇下她一人呆站著,等著淋浴换衣服的李富凯。
    他出来时,已换了件清爽的短袖白衬衫及黑色西装裤,连鞋子也变成黑亮的皮鞋,刚刮过胡髭的清帅模样,吸引不少过往行人的目光。
    但是罗敷彷佛瞎了眼般,无动于衷的站在他身边,冷冷打量他“你不是怕热吗?小心中暑!”她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即使他身披龙袍也绝对没个皇帝样。
    “中暑!在太阳快下山时?我看是月晕还比较有可能。”他拿起提袋及网球拍,另一手牵起罗敷的手。“走吧!”
    “走?走去哪儿?”她咕哝著,被他猛的一拉,差点绊倒。
    “去参加一个婚宴。”
    “婚宴!”罗敷大吼,甩开他的手,下意识的看了看自己的装扮。“穿短衫及短裤去喝喜酒?我不去!会被人丢出来的。”
    “谁敢!”他恶作剧的看她面带难色的脸“再说又不是你当新娘,打扮得再花枝招展也没人会理你一眼。”
    “你居心叵测!”她还是不信。“你心存报复,自己回家拿球拍时就打定了主意,却没知会我一声。”
    “我不是,只是诚意想邀请你跟我一道赴宴。”说著抓起她的手,好像拖著一条小狈一样,强迫她跟上,叫了辆计程车。“很抱歉我没事先告诉你,那是因为我认为你这样穿没什么不妥。”他哄著她,催促她上车。
    等到她步下计程车,自觉茫然、渺小地站在举行婚宴的豪华大饭店前,才惶恐的意识到自己的穿著不仅不妥,而且是大大的不妥。所以她沿路低著头,想闪躲人来人往的目光,拿他当挡箭牌似地紧跟在他身后,穿入饭店大门。
    “大小姐!你当我是导盲犬啊!抬起头来看路啊!”他哭笑不得的在饭店正厅煞住脚,转身面对她,一手轻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与他交会,一触及她那对怨怼的明眸后,叹了口气。“别这样,很多观光客也是这样穿的,你就把自己假想成一名游客,不就成了。”
    这一招有效。罗敷当下放眼浏览金碧辉煌的正厅,当真就看到一些穿得比她还邋遢的人正器宇轩昂、神气的迈开步伐,便也打起了精神。
    “喂!李富凯!你准备红包了吗?你知道最近的行情吗?”她一旦恢复自信后,就变得聒噪异常。
    “行情?什么行情?股市行情,还是暗盘行情?”他装傻地问。
    “看样子你一点概念也没有,上回我有个同学结婚时一人是一千六。你包了多少?”
    “两人就是三千二了!”他避重就轻的闪过她的问题,拿话搪塞她。
    罗敷以为他已准备妥当了,就吁口气、笑眼打量眼前的贵宾厅。这桩姻缘是“李官联姻”人口处还挂了一大幅经过油画处理的新人照。
    “喂!新郎也姓李,跟你有关系吗?”她趁著李富凯到招待处交付礼金时问道,见他拿出一个红包袋放在桌上,并交代接待人员说:“待会儿再开。”转身拉著她进入宴客厅。
    事实上,当接待员打开红包袋时,发现里面装著的并不是白花花的钞票,而是进口日制跑车的提货单。送礼人则是女方的堂哥。
    “喂!李富凯,你回答我啊!”他终于停下,转头皱眉警告她:“我不叫‘喂!李富凯’。我单姓一个‘李’字,你要就直呼我‘富凯’,不就尊称我‘李先生’。”
    他们僵在人口处。罗敷一双活灵灵的大眼,骨碌碌地转著,像在考虑他的话“好吧!喂!李先生!你和新郎是亲戚吗?”
    “你吃一顿饭都得这么做身家调查吗?”他狠狠瞪了眼前这个刁钻的女孩子一眼,投降的说:“新娘是我姑婆的孙女,她姓官。新郎倌虽跟我同姓,但八竿子打不著。罗大小姐!我们可以进去了吧!”
    “当然可以,我饿昏了!”罗敷说著就走在前端,丢下一脸讶然的他,并回过头对他皱眉“你不饿吗?还杵在那里干什么?”
    他想掐死地,但他没有;因为他发现自己竟有点儿舍不得去拧断她纤细的粉颈。他挑了最近出口的桌子入坐,同桌的客人大多是新人双方的旧识,他们彼此客气的问声好后,便各聊各的。
    “既然这是你堂妹的婚宴,那么在场出席的人应该有不少人是你的亲戚才对啊?”罗敷夹著第一道冷盘,在他耳边细声低问。
    “话是没错。但我和他们合不来,也谈不上话题,坐这儿我轻松自在些。”他轻描淡写的跟她解释原委。
    “对啊!这些人看起来都好像很有钱的样子哦!”罗敷说著就瞧见有位贵妇人挥著软棉般的青葱纤手,和另一位甫抵达的妇人寒暄。她手腕上金表、金链、翡翠玉环敲得铿锵作响,十只手指头上,就有七只是套著光彩耀眼的宝石钻戒,浓郁扑鼻的香水味熏得人头昏眼花。
    李富凯不予置评。罗敷见他大概是自认为是人家的穷亲戚,不想和人有太多瓜葛,便不再继续追问谁是他的亲戚。
    “这席开六十多桌,新人敬酒不累昏才怪。”罗敷仰著头数著桌数。
    “想知道多累的话,改明儿找人嫁一嫁,请个一百桌,你就冷暖自知了。简直是活受罪!”
    “听你的口气倒像是经历过似的?”罗敷开玩笑的反问他。
    但他没反应,只是掉转头去。罗敷见他又成了闷声鼓,打了也不会响,便将注意力集中在佳肴美食上,瞄到圆桌中央的那盘大龙虾,伸长臂膀要用筷子夹起其中一尾,但豪华圆木桌转来转去没个定性,她的手又不够稳,再加上那只龙虾就好像生了一对羽翅,罗敷才一挑起,它就又飞跃回盘里。屡试了三回,龙虾依然是好端端地躺在盘里,举起前螯跟她示威。
    目睹一切的李富凯看了也痛苦,便帮她将虾夹到小碟子内。罗敷只顾吃,喜孜孜地看着那只龙虾,对他这种体贴的行径倒没有任何感觉,但后头传来一阵咳嗽声,教罗敷倏地回头一探究竟。
    “年轻人肯体贴女士,倒还是有葯可救。”说话的人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手拄拐杖,目光锐利的瞥了李富凯一眼,然后回给她一个慈祥的笑容,就挪动矫健的步履走到最里端,人坐于双喜字下的主桌。
    “他是谁?坐主桌呢!我看他走起路来稳稳当当,怎么还拿一根拐杖?”
    “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他嘴一抿,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你放心,十二生肖里没有猫,因为被聪明的老鼠气走了,所以好奇心杀千杀万也绝对杀不死一只猫。”
    听她这么一说,李富凯大有望洋兴叹的感慨,身旁的罗敷有时敏感异常,有时又迟钝得令人想上吊自尽以求解脱。以往他对这类型的小女人是避之唯恐不及,但她就是有办法令人又恼又怜。他忘情的凝视眼前的罗敷,看着她正专心的剥著龙虾壳,就好像在跟龙王做肉搏战,最后龙王战败身亡,她示威似地举起筷子夹起龙肉往嘴里送,脸上一副大战后的满足样。
    他挪回目光,想着自己就还有一丝丝良心及理智存在的话,应该就此停止和她牵扯不清。但随后想想,他的良心早在七年前就遗落了,这些年来所遇上的女人一个个皆梨花带泪地宣称是为爱而嫁,但到头来还是为财而离,而究竟是为财、为爱或是真为他的人,都没让他费心在意过,只除了丁瑷玫。当年他得意扬扬的从美国带回那纸交易合同,跨进天母那幢大宅时,多少人等著看他们兄弟俩演出同室操戈的闹剧。他为了不让那些心怀恶意的人得逞,忍怒跟他的哥哥及新任嫂嫂道贺。从那天起他拒绝再靠近那间屋子,而他痛苦的原因也不是真爱她,只是因为失去她的人而感到羞辱罢了。李富凯!你根本没有心。
    “富凯。”一声柔柔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沉思,他循声回望,脸上的俊容霎时冻结。
    “嗨!”他冷淡有礼的应了一句,随即伸手搂住罗敷的腰,将她扳过身,拉她坐上自己的腿,让她亲密的背靠自己,然后以双臂紧揽住她。
    罗敷被他突如其来的举措吓得呆坐在他大腿上,右手还拿著油腻腻的食物,左手则是皱成一团的手绢,两个眼珠子瞪得跟金鱼眼一般,直望进一双翦翦秋水。罗敷一见到丁瑷玫的第一印象是气质高雅的美人,如同从古书里悠然苏醒的仙女。
    这位美妇对她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后,将目光挪向紧揽在罗敷腰上的大手,只见她震了一下,哀怨的将目光拉回,直视李富凯“怎么不到前面坐呢?他们留了位子给你,很多人都想见见你。”
    “不了,我们得早一点回家,是不是?”他突然以一种令人酥麻无力又扣人心弦的语气,对罗敷低喃。
    罗敷力持镇定,心想自己才吃不到三样菜,他就说要早一点回家,平时难得听他说句好听、贴心的话,一见到美女反而对她温柔起来,分明是拿自己当挡箭牌,她也不好拆穿他的伪装,但走之前得先弄清楚这女人的来历,于是也附和地说:“对!我家住得偏僻,得早点退席。我叫罗敷,是李富凯的同事,你是”
    他没等丁瑷玫说出口,便扯掉罗敷手上的食物,抱著她站起身,待罗敷站稳后,才提起手提袋及网拍,拉著她直往出口走去。
    盈月下,于绿树成荫的仁爱路人行道上,只见两道影子被月娘的柔光拉得细细长长。罗敷追著自己的影子跑开他一阵后,又转身让影子追著自己回到他身侧,气喘吁吁地蹲下身子。川流不息的车阵从两旁呼啸而过,四周繁华的喧闹声却好像被一层隔音玻璃阻隔一般,丝毫没干扰到他们。
    罗敷蜷缩地蹲在地上不动。他则是绕著她,以她为圆心信步来回转著,双方都迟迟不肯开口。夜凉如水,驱淡了炎热的暑气,一阵微风吹来,将罗敷的头发自颈项挽起,舞弄著她细柔的青丝,宛如一匹迎空飘扬的黑逃陟绒。
    “你不问吗?”他终于蹲下身子,临空拈起一缕飘摇直上的青丝,以食指慢缓缓地缠绕起来。“平时你不是好奇得很,怎么在这个节骨眼时反倒静得吓人?小心变成闷葫芦!”
    罗敷将头自膝间抬起,平视他,反问了一句:“稳櫎─该问吗?”
    他僵愣不动,原本紧绕长指的乌丝,霎时一圈一圈的松开,最后柔柔画过他的肌肤,从他的指尖滑落曳下。
    她做了什么错,你竟忍心这样对待她?李富凯!
    他咒骂、谴责自己伤了她的心,告诉自己无心亦是罪!他当下做了决定。“你当然该问!你若不问的话,会令我深深感到遗憾。因为我想我已经喜欢上你了。”他无法说谎,这辈子他大概是注定与爱情绝缘了!但是他是真心喜欢她。
    罗敷闻言站起身,直视仰望他的那对黑瞳。“谢谢你的好意!但我还是不问的好,每个人多多少少会想保留一些珍贵的记忆,尤其是隐藏在内心深处、那股隐隐作痛的记忆。如果你还痛的话,就不用勉强自己说出来,因为我并不想听。”
    他聆听罗敷的心声,心中没来由的抽痛。她是一块瑰玉,一块善解人意的瑰玉,如果他能早些年拾起这块玉的话,该有多好!老天爷为何要让他这个失心多年的人,无心地去踢到这块玉,还捡了起来?他想保有它、珍藏它、日日夜夜为它浇水滋润,让它生意活苏、光彩耀人。但他办得到吗?只怕他粗心大意,一不小心滑了手,玉毁魂离。
    他宁愿自己破败不堪的心直碎成千万瓦砾,也不愿这块玉沾染到半点尘埃。
    “你是对的!”他站起身将她揽入怀,让她头倚在自己的胸膛上,一手顺著她如云的青丝,无语仰望咬洁的月盘。他必须放掉她,趁一切都还可以遏制住时放掉她。
    他始料未及的,是松开这块玉的结果,竟会带给自己如此椎心的失落感。
    接下来的一整周,忙碌使罗敷没空去治疗那份伤痛。
    自那夜起她就没再见过他一眼,但脑海里竟全是他的影子,愈是想把他锁在脑子的最底层,愈是难办到。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她,说喜欢她,只不过是想安慰她罢了,不然不会真的就断得这么乾脆;她告诉自己这又是一厢情愿的单恋了!
    调整办公大楼的公文已下来三天,整层行政单位在今天早上已移至十三楼,原本在九楼的人寿部往下挪至第四层,十三楼的参石重机则搬入第九层楼。这样的局部调整省了牵动每层部门。搬移的风声为死气沉沉的气氛注入一股新的活力,但免不了仍会引起一些怨声。
    罗敷一边卸下公函夹,一边听著其他部门的两位女同事嘀咕著。
    “是谁要我们这样搬来搬去的啊?真是累人。”
    “是总经理的意思。其实我也觉得搬上来比较妥当,以前跑上跑下的将公文归档累死人了!”
    “是罗!以后就不能偷偷溜班出去逛了。”
    “这倒是实话。听说总经理人虽生得俊俏,于公可是严厉得很,少有嘻笑怒骂的时候,于私脾气暴躁更是不在话下。他这趟回来,钉了不少主管,甚至连续召开三次董事会,每次都狠狠的刮那些老董。光是想到这点,我就可以谅解他所有的暴君传闻,因为那些颐指气使的老骨董实在令人生厌。”
    “总经理叫什么名字?”
    “既然是董事长的孙子,那一定是姓李了。”
    “看样子没人知道,问问人事室的罗小姐吧!”
    罗敷被问得也傻了。“他的名字?嗯这两年半来我收到的传页文件都是签署英文名字,而且潦草得难以辨职,只知道他的第一个英文名是frank,缩写是fklee。他所有的公函皆是以英文发函,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的中文姓名。”
    罗敷将资料、文件按部就班的排列归档整齐后,拿起两张公文函就走了出去,直上十五楼。
    “郑小姐,有好消息!你的调薪单出来了,还有潘经理的晋升公函也拟出来了,麻烦你帮我往上呈。”
    “放著吧!罗小姐。他们正在开会,再过五分钟就十二点了,中午用餐休会时,我再帮你送进去。”
    “又开啊!一个月来这已经是第四次了。”罗敷也忍不住聊了起来。
    “总经理说既然他们那么爱管事,就让他们管个过瘾。如果老董们答不上他的决策有哪里不妥的话,就要请他们出局。他的用意是要老董们将矛头指向他自己,少找我们的碴。如果我们做错事,开骂的也该是他,轮不到‘冬烘集团’。”
    “这下有福了!安先生就可以按照正规程序来录用人,不用顾虑某位董事的人事安插。”罗敷为自己的上司松口气。
    “对了,上回我不是跟你提过,林副总的秘书倪小姐再一个月后就要出国深造,出了个空缺等著交接,已悬了一个礼拜。你上回说要回去考虑,结果如何?”
    “嗯我看还是待在原位吧!应该还有人比我更适合那份职务。”罗敷婉转的拒绝了。
    郑月美会意的点了头,考虑几秒后便冒出一个问题。“罗小姐,你认识董事长吗?”
    “董事长?”罗敷搞不清为何郑小姐会有此一问。“我进公司已两年,一面也没见著。公司年终请尾牙也是分批请的,我只见过林副总而已。”
    “那就怪了!董事长和总经理为了这区区一个秘书空缺吵翻了天。董事长指名道姓要你接手,赞你语言能力强,办事效率又高,一个人能将数千名员工的资料做妥善的规画。但总经理连看都没看就把你的名字删除了,他说你资历不符,跟著安先生可以再多学些经验。真是可惜,那份薪津应该不错呢!其实也是董事长要我私下询问你个人的意见,既然你对这份工作也没兴趣,我想也好,免得受副总的气。”郑月美以过来人的身分安抚她。
    罗敷笑而不答,心底却松了口气,她跟那个林副总绝对是合不来,因为她摺伞的技术差透了!
    这时会议厅的门大开,鱼贯步出的董事们一个个皆面带愁容,其中的一位更是怒气冲天,咆哮的来到电梯前。
    “这是什么世界?反了!还有敬老尊贤这档事吗?那浑小子在十岁以前还攀著我的膝盖,缠著要我抱哩!当年是可爱小天使一个,现在翅膀一硬,倒成了恶魔王一个,竟然教我回家看电视、抱孙子、颐养天年!”
    “都快八十了,不在家颐养天年,你还想做什么?我说你们一个个都老胡涂了。他也没说错,我们是该松手了。再说挪出百分之五的股权让各部门的管理阶层认购,也是一个挺不错的主意。”一个七十来岁的老夫人笑嘻嘻地劝说著。
    “我没那么不通情理,他的话我也能接受,但是他竟指著我的鼻子喊我‘老贼’!什么东西!他西洋墨水喝多了,就可以罔顾中国道统啦!”
    “他只是暗示我们可以下台一鞠躬了!子语原壤:‘幼时不知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又有云:‘老者;尊也。’喊你老贼还是尊敬你呢!”老太太又是一句安抚。“更何况他先敬称你‘何爷爷’,你摆了副臭架子不理人,他换了句‘何董事’,你还是闷不作声,一声中气十足的‘何老贼!’倒是一竿立影见功效。”
    “郭璧霞!你怎么老是帮他说话?”
    “我是就事论事,而且他也没惹过我啊!大概他还记得在我身上撒过尿,毁了我最称头的一件旗袍吧!”
    “你最好是以那泡尿去跟他解释‘杯酒释兵权’的典故,不然我们一定会被他活活气死。等一下复会后,不知道又要想什么词儿来损人了!”
    电梯门一开,七、八个董事便鱼贯踏进电梯;电梯门一关,罗敷和邹月美才忍俊不住、噗哧大笑出来。
    “我先回去了,若总经理签过公文的话,请你再给我一通电话。”罗敷说完话,便朝楼梯口走去。
    她才刚离开,李介磊及李富凯爷孙俩就从会议厅跨出,两人又在激烈的争辩。
    “瑞士那边的业务叫王克霖顶著,你甭回去了!”
    “这是什么话儿?我各部门的关节都还没为他一一打通,这么仓卒行事会毁了他,好不容易把他栽培起来,我不能依你个人喜好就功亏一篑。再过一个半月后,我一定得回苏黎士。”他坚毅的口吻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三言两语便推翻李介磊的要求。
    “这边的事业怎么办?我也八十一了,管起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老早就想退休。你一迳的劝说那些董事回家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年终等分红,开会时讲得头头是道,教我听了不动心也难。你倒是赶紧生个娃儿,让我也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啊!”“你虐待我还不够吗?现在又打起我儿子的主意。你这金算盘打得还真是精。”李富凯嘲弄道。
    “你非得再三提醒我那件事吗?想逼得我愧疚?”
    “岂敢?我倒要谢谢您哩!没有您的鼎力相助,我在学校所受的童子军训练也是无处施展。人家十一岁时是玩弹弓、捉泥鳅、打弹珠;我十一岁时却得驮著一袋重达五公斤的包袱,独自搭机绕过半个地球,到您的‘阿房宫’去觐见您,还真怕我忘了根,两个月密集式的国文填鸭,强迫我背诗、念诵古文。没犯错还会被‘东宫太子’捶得死去活来,人家做了荒唐事倒一迳推到我头上,您那些‘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右一个耳光、左一记巴掌,打得我乐此不疲。十个寒暑的磨链让我成长茁壮不少,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还练就出一身刀枪不入的本领,什么勾心斗角的诀窍我都学会了,回欧洲运用起来倒也伸缩自如、游刃有余。为此我叩头感激爷爷您都来不及,岂敢逼得您愧疚?”
    “你还是没原谅我。”老人的眼神倏转黯然,叹了口气。
    “你我之间根本谈不上恨和原谅!我只不过是记取教训而已,若今日你我之间已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时,我不会单单发个牢騒就了事。难道就只准你可以唠叨?”
    “那就少在我催你结婚的时候,搬出这么多废话!”
    “我只是不愿意再看着自己的骨肉步上我的后尘。”
    “那么罗小姐的事”
    “我解释过了!她太年轻,做事莽莽撞撞,又不懂得权衡轻重,光靠办事能力强是行不通的,你把她调上来,只会逼得她递出辞呈。”他不耐烦的打断老人的话,心知他这回又要从中撮合,但他自有考量,若罗敷真能适应林副总的行事方式,他不会剥夺她晋升的机会。
    然而李介磊心里想的和表面上说的,却完全是两码子事。以他孙子强硬派的个性,真要磨链一名员工时,还会怕逼得人辞职?分明是舍不得见那丫头吃苦受气。
    “对不起”郑月美目视他们走近,趁著空档插话进去。“总经理,人事室送来两份签呈,您是否可以过目一下?”她已渐渐摸透总经理的脾气,只要她工作认真、态度积极、有话直说,绝对可以赢得上司的认同。
    李富凯蹙眉盯著郑小姐手中的文件,身子晃了一下,好久才说:“你先将签呈搁在我桌上,等我开完会再亲自拿下去给安先生,顺便跟他讨论一些细节。”
    李富凯独坐餐厅一隅,一口仰尽苦涩的龙舌兰,回忆一周来自我折磨的情景。为了痹篇罗敷,他刻意调整上班时闲,减少跟她面对面的机率。每天下午五点整,他会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墙前,俯瞰那纤细的人影踏著曼妙的步履,跃下广场的阶梯,直目送她的背影在转角处消失后,才依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星期一。
    她穿了一件可衬托出她细嫩肌肤的鹅黄洋装,头发自然散落于背脊,教他不禁忆起沉醉在她发香的滋味。
    星期二。
    她较平常晚了半小时才步出大楼,穿了一件短袖衬衫及长裤,疾步走进对街的一家面包店,不消一分钟,就见她啃著面包朝车站走去。
    星期三。
    靛蓝的弩苍因霸道乌云的掠夺强占而霎转阴暗,原应直落的雨被不解情的风吹得乱了绪。狂乱的雨点不大也不小、不遽也不慢,但却失去了方向与定性。即使人撑了大伞,还是会被淋得一身湿透。她以一只大包包顶在头上抵挡雨势,跨过积水成滩的广场,小跑步的冲下了阶梯,躲进了对街的骑楼。因为骑楼上尽是一片黑压压的头颅,挤满避雨的人潮,于是她便在雷达眼上消失了!他只冀望她别感冒才好!
    星期四。
    她步出大楼,才走了几步,就停驻广场前良久,她抬起右手肘,自口袋里掏了样东西,忽地肩头便是一耸。一会儿,经过他努力的观察与推敲,才恍然悟出她正打著喷嚏,而且还一连耸了三次肩。唉!她还是感冒了!
    星期五。
    她换了件牛仔裤同一群女孩走出大楼,出乎他意料之外,她没循著回家的路线走,反而跟著那批女孩朝反方向离开。不知她康复了没?若没有的话,还带病跑出去玩,似乎太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她简直是不知轻重!
    大概是思及周末一连两天没机会见到她,所以他的心情就急速逆转,变得异常浮躁,直到今天早上开会时,情绪都还不太稳定,得罪了不少人。偶然之间,一听人提及人事室,罗敷的容颜又钻进他脑里,教他根本忘了这一周来避著她的理由。
    五点五十分!
    罗敷马不停蹄地伏在办公桌前,这周来有一半的时间全花在发呆作白日梦上,若再不把正经事办好,她有愧于心。
    “小姐,你这里有没有治疗心痛的狗皮膏葯啊?”
    罗敷讶异地抬起头,看见眼前的人后,嘴一抿答道:“我没有狗皮膏葯,倒是有铁槌和十字钉。你将十字钉瞄准心痛患部,再拿起铁槌重槌钉子三下,便可止痛哈啾!”
    他忍著笑,趴在她的隔间板上低头看着她办公。“你感冒了?”他递过自己的手帕给她。
    “不用你提醒,我自己清楚得很。”她鼻头一酸,泪水忍不住夺眶,拒绝他的好意,最后不顾雅观与否,便将笔一摔,抽了张纸巾,用力擤起鼻涕。“你有何贵干?”
    “帮郑小姐送份文件给你。”他放下了公文,走到她桌旁,拉一张椅子坐下,用手肘撑著脑袋,看着她办公。“不早了,还加班?”
    “不是,是我今天工作效率差。谢谢你送公文给我,你可以走了!”
    “我等你。”他说著就将长腿交叠,轻松打量眼前振笔疾书的罗敷。她长密的睫毛上还凝聚著两滴晶莹的泪珠,粉红的鼻头可爱的挺起。这般光景让他忆起念小学时,有位同班女同学因为没交作业,被老师罚抄生字的可爱模样,令他不禁莞尔,心中怜意顿生,直想将她拥入怀中。但是向来公事公办的他,没做出任何举动,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侧,欣赏她的侧影。
    等罗敷的工作告一段落时,已七点半了,他知道罗敷是饿不得的,便带著她找了家饭店。
    “来饭店吃晚餐?”罗敷担心地望着他。
    “无所谓,反正是自助式,我知道你现在饿得很,绝对亏不了本。”他这话说来柔得软绵绵,不细听根本听不出他的嘲弄。
    她放心地夹了好大一盘的食物。
    “还在生我的气?”他倾身问著正闹别扭、低头专心吃著大餐、不肯回视他的罗敷,心想女孩子似乎和吃特别有缘。
    “我没有在生任何人的气!”罗敷用力叉起一块肉,送入口中。
    “那你这般泪眼汪汪的模样又怎么解释?”
    “我只是气自己没专心工作罢了!”
    “小骗子!”他说著从自衬衫口袋掏出一只烟盒,抽出一根雪茄叼在嘴缘,右手拿著打火机,左手正要点燃烟头,不料罗敷摔下刀叉,伸手就拔走了他唇边的雪茄。她的动作快又准,教他大眼一睁,愣了一下,有点搞不清状况。“你真是的,小心烫伤手!”
    “不许抽烟!最起码别挑我心情恶劣的时候抽;因为你吊儿郎当的模样令人火冒三丈。”她将细雪茄一折,丢进了烟灰缸内。“你才进公司没多久,就开始用起昂贵的奢侈品,进口雪茄、名牌打火机、名牌手表,像你这般不知节度的消费方式,再多的薪水也不够你花。”
    “好!我不抽进口雪茄,改抽长寿好吗?感谢骆驼牌已销声匿迹,要不然我的肺有罪可受了!”
    “抽长寿还太便宜你!”罗敷忍著笑意,勉强接受道。
    见她娇态显露,他松了口气,即使牺牲整包雪加给她折个过瘾都值得。一个月前,若有任何女人敢管到他头上,他不掉头就走才怪,但面对眼前端坐的人,他的心是软得可怜。
    “听郑小姐说,有人想调你上十四楼,是真?是假?”他试探地问。
    “我不想上去,反正那个暴君总经理”
    “暴君总经理?”他打了岔,以手盖著已然眯起的眼,半睁半合地询问。
    “对啊!大家都这么叫总经理,更夸张的人还猛传‘天威不可测’之言。还有人唤他做恶魔王、虐待王、虎头铡”罗敷看他频以大手揩著脸的怪样,便关心的问他:“怎么啦?”
    “没事,你继续吧!”再听下去,他会短命十年,阳寿尽折!
    “就这么多了!你喜欢哪一个绰号?”
    “你喜欢哪一个?”他无力的应了一句。
    “暴君!”
    “那就这一个将就用用吧!”他喘了口气,不敢相信他会让这种事发生。本来还打算跟她吐露真实身分的,见她如此怫然抨击他这个“暴君”当下又改变了主意。“你说你不想上去,为什么?”
    “嗯!反正暴君总经理已将我的名字删除,我乐得很。因为林副总老是喜欢要他的私人秘书帮他摺伞、送洗衣物、买饭盒,甚至连送给女朋友的花卡都要秘书帮他拟词,如果他的态度和善、客气些,我们这些属下也就很认分,偏偏他一脸不苟言笑。”
    “但是听说他的办事能力果决,是个能挑大梁的人材。”
    “那你叫总经理去帮他跑腿买饭盒好了。那两人都是一副盛气凌人、恃才傲物的德行。既然顶楼的人欣赏这样的栋梁,天塌下来让林副总顶顶看。”她振振有词的反驳。
    李富凯满脸笑意,心里却叨念: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竟派我去帮林刚跑腿买饭盒!
    “你知道吗?总经理小时候曾在郭董事女士身上撒过尿,毁了她最好的一件旗袍。”
    “真有这回事?”他挤出一脸幸灾乐祸的笑,心底下却皱起眉反问自己:我怎么没印象?
    “我今天上楼送公文时,亲耳听到几个董事正愤慨地抱怨。其实那个暴君总经理也该软一点才是,骂完人后应该顺一顺人家的毛。这点软硬兼施、缓猛相济的道理都不懂,他实在该找你讨教一番。”
    “恐怕他真的会哦!”“下辈子吧!”她才不敢苟同。
    他已厌烦了公事的话题,清了清喉咙,正色地说:“我还是很遗憾,你不问我心中隐隐作痛的事。”
    罗敷不答,只顾著吃东西,半晌才说:“她是你以前心仪的对象。”
    “你不笨嘛!”他乾咳一声,才处之泰然地解释:“她的确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曾有过婚约,但是那已是七年前的尘封旧事了,如今人已琵琶别抱。”
    “既然已琵琶别抱,就不用重弹旧调。”她抬起眼望进他深遂的黑眸,想探知端倪。
    他只是轻浅一笑、斜睨她,反问:“若抱著的人已入土为安了呢?”
    罗敷的粉颊与红唇陡地微颤。“你打算怎么办?”
    他促狭的双眼直视那对小兔子般的红眼睛,低声回答:“如果你肯赏我一个吻,我就让你知道。”
    结果听他这么一说,罗敷的泪又滑了出来,教李富凯无奈地托著腮,掏出手帕递了过去。“你这是在跟我抗议吗?”
    缩进白丝手绢的头重摇了两下。
    “既然如此,那我是却之不恭了。”他哂笑地起身绕过桌缘,挪至她身旁,以双臂环住她纤弱的肩,体贴的抬起她的下颚为她揩拭泪痕,看着她迷蒙的眼及诱人的唇瓣,情不自禁便低下头深吻住她。罗敷被他滑溜的舌吓得动弹不得,瞿然一愣后,竟忘了啜泣,美目圆睁,如同木娃娃。
    “你尝起来真甜!”他以大拇指来回轻揉她的下唇,在她耳边低喃。
    罗敷眼露诧异,迷惘地回望他后,两片唇瓣嗫嚅地动了一下“那是因为我刚吃了三块牛小排。”
    他闻声朗笑。而隔邻的客人看着李富凯那销魂的一吻,都有些忘情了,却没料到女主角竟会大杀风景的冒出这么一句没情调的话,纷纷咧嘴笑开,并丢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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