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进这条山路不到十分钟,席穆塘就觉得自己迷路了。不只因为这垂垂绿树、削青山壁,每座山看来都差不多,也因为这座山他实在是不熟悉。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就连山脚下的那个城市,虽然他搬来已经一年多,却除了他家与公司方圆百里之外,其他关于这城市的山明水秀风花雪月,他一概不知,当然更别提这区的山巅。
    其实他也并非刻意要在这城市里当个自闭症小孩的,要怪第一就得怪他的工作年薪加股票红利两百万现大洋的科技新贵,电脑工程师。
    只不过薪水这么“贵”自然也是得付代价的,不但公司大门外成千成万的有为青年排队想进公司取代他们的位置,以高科技高效率着称的公司,使他们的工作压力更是无以伦比。
    “唉”穆塘面对着方向盘自顾自地叹了口长气。套句同事间最常讲的一句话:“妈的!这工作真不是人干的。”
    但是,看在股票份上,大家喝喝酒把老板抓出来大干两声之后,每个人还是乖乖地干了下去。
    就因为这样,穆塘下了班总是累倒在他租来的狗窝里,哪里也懒得去。他们的假其实不少,年假也多,但就像这回,他发狠拿了年假,经理准假时用那种过来人的眼神体谅似地看他:
    “好好休息休息吧。出国度假吗?”
    穆塘直觉摇了头。“没有,机票没买,签证没开,打算在家发呆。”
    经理十分能理解,他同情地说:“至少出去走走吧,不要把自己闷傻了。”
    穆塘耸耸肩:“也许去郊区逛逛。”
    于是,在穆塘过了三天的发呆日之后,他决定听从经理的建议,到郊外晃晃。但现在,他不只迷路,还后悔了。
    他是听同事说市郊有个叫香格里拉还是福尔摩沙的度假村,想来度度假的,原以为就算没有地图地址,沿路也该有绿牌子的详细指示才对,哪里晓得那个度假村的公关做得这么差,连个鬼标示都没有。
    还是他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山路?
    不要吧?他懊恼着,对那个叫什么名字来着的度假村愈来愈没兴趣,甚至考虑是否回家睡觉打电动算了,别开着这辆百万身价的休旅车在不熟悉的山路上逛大街。
    顺着路,他的车拐了个弯,然而只是一弯之隔,刚才路边的小小树丛却倏地拔高了,一株株都像苍天古木,把阳光都给遮住,树叶漫天漫地从他头上盖下,吓了他一大跳。
    走在树枝结构的山洞中,幽幽暗暗。阳光不再,炎热的空气因层层树荫而抽凉,却仿佛成了翦翦阴风,教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寒颤。
    真他妈的见鬼了,这是什么鬼山路?大白天也像倩女幽魂的场景。
    然而就在这时,穆塘忽地看见前头路树旁倚了位女郎。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女子孤单在此?他的车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好奇地往前望,那女郎身影渐渐清晰,高佻单薄的身材,一头长直发,简简单单扎了束马尾,湖绿色的宽袖长衣,盘扣前襟,散脚长裤。
    妈呀喂,那是清朝的服装还是演古装的戏服什么的?
    一股寒气漫上穆塘的身,好像拍鬼片放干冰那样凉飕飕的。天哪!难不成这山路真的不干净?他吓得猛踩煞车,深怕眼前的山路只是幻觉,鬼故事不都这样讲的?等他开过去,才知道那是山谷峭壁万丈深渊
    他深吸口气,陡地转头,才发现自己的车正停在那名女郎的身边,才刚被吓到的他本能往后一靠,头却去撞到照后镜!痛得他摸摸头,这也才终于看清楚了。哎,拜托,他也真是想象力丰富,那女郎的衣服怎是什么清朝古装?根本就是市面上很常见的那种手染布衣服,中国风味的服饰罢了。
    懊死!都是这片阴森森的鬼树林,害他连一般常识都没了,自己吓自己,疑神疑鬼的丢人现眼。
    不过,既然遇上了人,就问问路好了。穆塘摇下车窗,那女子,也因为好奇他陡地把车停在她面前,一双澄澈端秀的眸子正对着他瞧。
    穆塘看见这女郎的过程,似乎可以分成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远远见着她以为是鬼,第二阶是清楚了些知道她不是鬼,但直到现在,她才像是真正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
    她看上去大约廿四五,很高,超过一百七,宽松无曲线的衣服遮不住她窈窕高姚、玲珑有致的身材。偶尔风一吹,很令人暇思那遮住的曲线,长长鹅蛋脸,是个开朗脱俗的长相。她的美是有气质的那种,五官雅致明朗,脂粉未施的脸庞不艳不野,眼波顾盼流转却自有一番妩媚。
    女人有两种,一种漂亮,一种不是;她当然属于前者。漂亮也分两种,一种自知,一种不自知;她却是后者,明朗不做作地面对人,泱泱大度仿佛她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名女子,却自然慑服人。
    穆塘皱了皱眉头,拜托他在干什么?对一个才刚见不到十分钟的女人作诗?
    他清了清喉咙,拿出寻常路人的态度,客气问道:“请问这附近是不是有个什么度假村?”
    女郎稍稍侧了侧头,反问:“什么度假村?”
    这可问倒穆塘了。他坦率地说:“其实我也不清楚。是不是叫福尔摩沙之类的?”
    女郎率性地笑了起来,似乎笑他连地名都不知道还想问路。但她笑容一敛,却问了个怪问题:“你去那里做什么?”
    穆塘微微一怔,回答得乱七八糟:“找地方打发时间。”
    女郎的神情中有抹思索,她又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老实回答。“我是个电脑工程师。”
    “医生、法官、水电工都有了。电脑工程师?”女郎悄声喃喃自语着,眼神中好像霎时掠过了一丝灵动闪光穆塘是否看错?
    但这女人也够怪的了,他只是问个路干嘛还要交代祖宗八代调查户口?他略略不耐烦:“你知道那个度假村该怎么走吗?”
    女郎微微一笑,笑得有点诡异还是什么的。伸出纤纤手指往前方不远的小路一指:“那条路左转,直走就到。”
    虽然距离那条路还有一点点距离,却也足够让穆塘看清那实在是条小得不能再小的山路,只容一辆四轮轿车勉强可过,但他这休旅车又比寻常车来得宽一些,他不免质疑:“那么小的路?真的是走那里?”
    女郎认真点点头:“我骗你干什么?要去度假村走那最快了,我们村里人都走那里的。”
    人家都已经这么说了,穆塘还能再怀疑什么呢?他谢过女郎,决心与那条小路拼命去了。
    但那条路实在是窄,太窄了。窄到穆塘非常后悔去跟它搏命,那四轮宽宽的轮胎一骑上小路,他心里就直喊糟。果然,车行不到十公尺,穆塘就觉得车身歪斜,要倒要倒的样子,他还没来得及踩煞车,车子就往斜前直滑出路面“轰隆”一声,干脆栽进路边的田里去了。
    “喂你没事吧?!”
    声响引来了那女郎,她本来就在不远的地方,奔过来关心地朝着车厢里喊:“你还好吗?”
    “我没事。”穆塘的声音闷闷地从车厢中发出。勉强支起身子,狼狈地从车窗中爬出来,还好只有手肘上的小小擦伤。
    “这下可伤脑筋了。”女郎当然不是在说他手上的擦伤,而是他那辆栽进田里的宝贝车,只剩下后轮半跷在小路上,真真惨不忍睹呀。
    女郎转头面对他,满没同情心地说:“哎,你开这么大的车,实在不应该走这条小路的。”
    咦?怪了,不是她叫他走的吗?穆塘心中莫名火起,但又不好对一名陌生女子发作,只得把一肚子怨气吞回去。
    还好他总算没气到连理智都失,晓得要拿行动电话找修车厂求救。只是行动电话完全没讯号!
    一看见他拿出他的nokia8210,女郎就笑开了。“这么高科技的东西,在我们这乡下没用呢。”
    “什么?”他脑子一下子转不过来。
    “这里就像百慕达三角洲,什么讯号都收不到,等等我们就会神秘的消失。”女郎恶作剧地唬他。
    穆塘终究没那么白痴,轻易地被女郎唬弄过去,不过是大哥大的基地台没延伸到这一带罢了,什么百慕达三角洲!
    “这附近哪里有电话?”穆塘问。
    “我们村上有。”她很快回答。“不过你要是跟我回村上打电话,那干脆叫我们村上的修车厂来吊你的车好啦,不必费事叫山下的,又远又贵。”
    这倒也还满像句人话的。穆塘也不嗦地接受了她的建议,从车厢里拖出背包说:“既然这样,那走吧。”
    女郎扬起一双迷惑的眼眸问他:“走去哪里?”
    穆塘真有种遇见外星人的感觉。“走去你村上叫修车厂啊!电话不是都不通?!”
    女郎放声大笑了起来,很爽朗的笑声。“走?走死你呢!很远的,还是等一下吧。”
    “等什么?”穆塘一头雾水。
    女郎调皮地向他眨眨眼。“等下会有幽灵马车出现,载我回村。”
    穆塘白眼一翻,已经快被她搞疯了。“小姐,你正经点行不行?我的车栽在田里,我的人也被困在这山里,现在我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你还希望看到我发疯抓狂是不是?”
    女郎“嗤”地一声笑将起来,觉得这男人加减还有那么点幽默感。“好啦,不是幽灵马车,横竖有车就是了。我坐公车在这下车,有人会来接我。”
    穆塘顺着女郎的手指看去,这才远远看见女郎刚才站的地方,歪歪斜斜插了根要倒要倒的公车站牌。这种地方还有公车?
    女郎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惊讶,笑道:“别太高兴,一天只有两班,而今天的最后一班已经走啦。”
    这下可好,果然连个小小的希望也变成幻灭的泡泡,他当真只剩下一途跟这女郎回村。
    女郎领头走回马路,不多久,路前方一条较大的岔路便尘沙飞扬地驶来一辆旧型的丰田汽车,女郎朝那辆车挥挥手,车倏地停了下来。开车的是名女子,约莫三十多,有张开阔爽朗的面容,跟女郎倒有些相似。
    “他的车栽到田里去啦。”女郎指指穆塘。“要叫阿煜来吊车。”
    车内的女子只是探头出来看了看穆塘,然后居然拿出一只电话,拨拨转转,竟然通了!
    “这里不是收不到讯号?”穆塘失声喊。
    女郎瞥瞥他:“是无线电啦!”嫌弃穆塘没知识的样子。
    穆塘住嘴了,有点糗,好在女郎也不追究,简简单单跟他说:
    “叫人去通知来吊车了,你跟我们回去吧。”说完,她回眸朝车内那女子笑了笑。
    就在那一刹那,穆塘明显察觉这两个女人似乎交换了一种只有她们才明白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呢?古怪古怪的,但怎么怪他又说不上来,当下却有了种警戒。
    “嗯”他防御地说:“或者我该留在这里等拖车。”
    女郎似笑非笑地瞅着他,上上下下一副打量穆塘有几分胆量的模样。“吊车把你的车拖回村上修,你等等还不一样要跟着去车厂。怎么?坐我们的车会比较恐怖吗?”
    她那估量的眼神还真教穆塘浑身不自在,心想自己堂堂七尺男儿,难不成还真怕了这两个怪女人?血气一冲,他拉开门就上了车。
    女郎满意地笑笑,也跟着坐上驾驶座旁的坐置。车转回刚才的岔路,开了约十来分钟,路旁慢慢从田野荒地转成了住屋。从原路拐了个弯,不只住宅更多,地势也平坦,小学、网球场、游泳池、篮球场虽都建构得简单质实,却一样不缺,俨然是座村里了。
    穆塘探出头去仔细看了下屋宅前的门牌,上头写着:木榕村x号。
    原来这村落叫做木榕村。
    车停在一户店面前,看来并不像是个修车厂,门口堆了些废铁,轮胎,倒像收破烂的,但女郎下了车,穆塘也只好跟下去。
    “已经去吊你的车了。”女郎询问之后给他答案。“应该一会儿就回来。”
    “这是修车厂?”穆塘忍耐了好久终于提出疑问。
    女郎挑挑眉毛。“怀疑?阿煜的修车技术就算台北的大修车厂也没几个能比呢!”
    好吧,那就不怀疑了,横竖连人都已经来到这个鸟不生蛋的小地方,还挑剔什么?他往屋前空地的石墩一坐,无聊地抽起烟专心等他的车拖回来。
    “卡卡轰轰”一辆战车似的破烂小货车后面加了个勾环,居然就这么把他的车拖回来了!他宝贝地冲去看他的车,小货车上下来一个五十来岁的欧吉桑,大概就是女郎口中的阿煜了,边把他的车从勾环上放下来边说:
    “你的车不会动啦,栽下去的时候去撞到大石头,变速箱破了,那个变速油漏了一地你没看到?”
    变速箱?穆塘脑子轰然一声雷,打得他脑袋嗡嗡叫。变速箱?自排车没有变速箱那还真是连爬都爬不动。
    “阿煜你会不会修啊?”女郎在一旁替张口结舌的穆塘问。
    “会不会修?你在说笑话?我阿煜仔会修车的时候你们还在吸奶嘴咧!”
    穆塘倒不怀疑他会不会修,问题是:“你哪来的零件?”
    “请山下送来啊。”
    “那要多久?”穆塘蹙眉。
    “两天。”阿煜伸出两只手指。“加上一天修,最快三天。”
    “三天?”穆塘嚷出声。
    “就算你现在请人来吊去山下,也要明天人家才肯修了,再等零件,还不一样至少要两三天。”
    “好啦,也就只有这样了。阿煜,就麻烦你叫零件。”女郎大姐大似地自作主张断下决定,然后转头对穆塘:“你跟我走吧。”
    “走去哪?”穆塘傻了眼。
    女郎理所当然地说:“车在这修,你又没办法下山,今天晚上不找地方住,难不成你要睡路边?”
    自从穆塘在山路上遇见这女郎开始,她就有一连串的“理所当然”而他就像个呆胞一样,只能听令她的指示行事。这会,他又只好跟在她后面,让她带他去找旅馆。
    但那明明白白就不是栋旅馆!
    女郎推开小篱笆的矮竹门,门内是个小小庭院,延着篱笆种满了紫花醉酱草,花季正开繁花似锦,庭内两栋小小的三层透天厝,怎么看也不过是户环境幽雅的住宅罢了。
    “这是什么?饭店?”他讶声问。
    女郎诧笑:“谁告诉你我们这里有旅馆?这里又不是观光区,偶尔村民们有亲朋好友上山来住不下,或是像你这样迷了路出不去的,那就住到我们这儿来。喔,应该叫做民宿,现在不是挺流行的吗?”
    民宿就民宿吧,管它宿不宿,赶不赶流行,只要能住人就好。不过穆塘看这间屋子既无招牌也无告示,就算是间民宿,也一定是黑牌地下的。
    随女郎进了右手边的那一栋厝,一楼是客厅,木制的中国古典家俱看来十分雅致,整个装潢古色古香而气质典雅,贵妃榻上站起一名女子,赫然是之前载他回村的那位。
    女郎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本本子,递到穆塘面前:“麻烦请填姓名,还有证件借看一下。”
    这分明是正当旅馆的手序,填资料、查证件,可这家店不是没牌的吗?
    “干嘛还要看证件?”
    女郎眼波一瞟:“万一你是通缉犯怎么办?”
    通缉犯?我还怀疑你这是间黑店呢!穆塘懒得跟她争,老大不情愿地把驾照给掏了出来。
    “席、穆、塘。”女郎一个字一个字地念,还特别注意了他的年龄。“哎哟!才廿五岁,真年轻。”
    穆塘正填写着资料,连头都没抬:“我知道自己很年轻,不用姐姐提醒。”
    穆塘原只是玩笑,叫她姐姐,哪里晓得那女郎脸一沉,啐道:“少叫得那么好听,我也知道自己老,不用你提醒!”
    “人家叫姐姐也没叫错啊,”只听见长椅上的那名女子笑道:“你本来就廿八岁了嘛。”
    廿八?穆塘讶了讶,写字的动作暂停了下。她根本不像廿八的年纪,看起来顶多跟他差不多罢了。
    女郎不晓得他的心思,仍以为他在讪笑他,扁着嘴说:“好啦,姐姐就姐姐。我叫童海珞,住棒壁那栋楼。她是我姑姑,叫童芯缇,这栋民宿是她的。你有事就找我们两个好了。”
    她转头跟芯缇打了声招呼:“姑姑你带他去房间吧,喔,还有”她又把视线移回穆塘。“六点吃晚饭,餐厅在后面,记得下来,错过了我姑姑的大餐你会后悔一辈子。”
    海珞实在是个发号施令惯了的大姐头,什么事都像在她脑子里安排得好好的,她习于下指示,旁人也似乎惯于听令。她说完这些就走了,芯缇则朝他招招手,领他上楼。
    卧房一共也只有三间,芯缇自己占掉最大的,分给他的是另一间套房,一系水蓝色装潢,白墙白窗棂,日光非常充足,光走进这屋就让人有好心情,与一般寻常旅馆房间截然不同。
    “六点晚餐,别忘了。”芯缇笑着提醒他。
    “谢谢。”
    穆塘把背包甩在床上,一回头,芯缇刚好要走,他却不小心又看见芯缇脸上那个跟海珞同出一辙的,带了点诡谲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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