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老妈讨价还价的本领,真是一流。
    好比一件五百元定价的衬衫,她煞有其事拿起来看看式样,摸摸质料,开口一杀就是二百五。
    “什么?”老板一定一楞,不可置信的表情。
    然后一场拉锯战就开始了。先是笼络关系,问问三姑六婆的侄子的表妹是不是老板的亲戚?然后是盘古开天似地上天下地,偶尔挑剔一下毛病,威胁利诱,然后又是作势不买,磨菇不断。好好的一桩买卖,一波三折,终于以两件衬衫四百五十成交,还附带手帕一条。多半老板一边找钱还一边骂。好笑的是,再见面又变成好朋友了。
    从小我们常有机会提着菜篮随侍在侧。耳提面命的缘故,人人莫不视购物为畏途。真要达到老妈要求的那种讨还价的境界和水准,简直难过奥林匹克金牌。
    因此,每次厨房煎煮炒炸,兵马倥偬之际,老妈冷不防放出一句话:
    “你们谁有空,赶紧到市场买一斤蕃茄回来。”
    话一出来,保证上厕所的人上厕所,打电话的人忙着打电话,所有的人自动闪避,几秒钟之内无影无踪。
    万一不幸被老妈逮个正着,硬着头皮去干这个差事,那真是面面不讨好,苦得笔墨无法形容。我从小资质鲁钝,买回来的东西不论是价钱或是附赠品,都无颜面对江东父老。倒是老妹恒心苦干,没事就对着镜子练习。
    “老板,能不能算便宜点?”
    “老板,买一斤蕃茄。”然后装出甜蜜的笑容“可不可以给我一把葱?”
    这件事并不单纯。微笑还分成胁迫性的、协商性的、恳求性,以及哀求性。我在同类事物的功力很快比不上我精灵的老妹,她的很多行为和思想很快超越我能理解的范围。我就见过老妹要不到葱,站在摊子前不走,眼睛眨巴眨巴的盯着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一直站,直到老板屈服为止。
    慢慢长大,我们全家上街购物,马上就壁垒分明了。先是审视货物,大家同意彼此心照不宣,然后马上两派集团出现,鹰派的老妈和老妹在店里和老板砍砍杀杀,无能的鸽派集团如老爸和我,多半只能站在门口抽烟、吹牛、看看风景,数一数过往的车辆。
    后来又更大了。有一次和一个女孩首度约会。名义是半公半私地帮公家去买铁柜、桌椅。向来我对买东西有种根深柢固的“购物恐惧症”那次却是愉快的经验。原因是我除了老妈之外,又在另一个人身上发现杀价的天才。不但如此,这个女孩跑到美国去玩,为了一件皮衣和墨西哥人杀价,两方英文都不纯熟,却杀得唏哩哗啦。墨西哥人节节败退,不甘心,还要了一个颊吻,才肯卖那个价钱,说是只赚了一个吻。我原本不以为然,觉得不过是买卖的噱头,后来许多人都在同样的地方买过皮衣,也杀过价,相较之下,都啧啧称奇,我才算信了邪。
    当然那女孩还有许多优点并不是杀价的光芒所能掩盖的。现在她已经成了我亲爱的老婆,是我崇拜,也是誓死效忠的对象。她和老妈两人联手去买嫁妆,一搭一唱,真可谓虎虎生威,如日中天。不但如此,婆媳还英雄识英雄,彼此惺惺相惜。
    这回老妈特地由南部北上。我带她去兴隆超市去买菜。不知怎地,老妈和那些一板一眼的不二价,快速而冷酷的柜台计价似乎格格不入,大呼没有人情味。我亲爱的老婆眼明手快,带到传统市集去磨磨蹭蹭、折折腾腾,这才又皆大欢快。
    于是两代巨匠大会师,在厨房里炒作起来,又是烟雾、又是声响。几十年过去了,可是历史在某些方面没有任何改变。忙乱中,我又听到了那句熟悉又惊心动魄的话:
    “你们谁有空,到菜摊子要把葱。刚刚老板娘答应过,我却忘了拿”
    老爸和我讪讪相望,如针芒在背。然后几乎是同一时间,我们迸出会心的笑容
    “你妈和我刚结婚的时候,只有两双筷子、两只汤匙、两个碗。”历史回忆起来总是源远流长“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么一点一滴来的。”
    我们两个人走到菜摊,看老板娘半天,终于老爸开口了:“老板娘,秤十块钱葱给我。”说完顽皮的转身,用一种男人对男人的表情告诉我“千万别告诉你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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