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昏沉中醒来,钟松龄只觉全身酸痛,脑袋里好像有一只手搅混,天地失去秩序和平衡。
    关静呢?她首先想到的人就是他。
    “你醒了?”心之所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何等柔情。
    她转过头来,看见一张因担忧而略显憔悴的俊逸面容。一向光洁的下巴长出青毵毵的短髭,眼下有淡淡的暗影;失意的美男子更加令人升起爱怜之意。
    她张开口想说话,喉咙是干的。
    他像明了她所有的心意,从桌上的温水瓶中倒了一杯水,扶起她上半身,让她半靠在自己胸前喝水。
    “谢谢。”她说。
    他扯扯嘴角,放下杯子,扶她重新躺好,又替她盖上被子。
    “头还痛不痛?”
    “不痛了。”她在说一个体贴的谎言,但是苍白的病颜和纠结的眉心却泄了底。
    他怎么会看不出她不高明的谎?和她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凡事她总是以别人为先,宁可自己受罪,也不愿他人有一丝委屈。
    “你送我到医院的吗?”白墙、白色隔帘、熟悉的医院气味,钟松龄幽幽地说:“你别告诉我妈,她知道我出了车祸,一定担心死了。”
    这话说得太晚了。几个小时前,他已让方春意痛责斥骂了一顿。她骂得愈厉害,他心中愈舒坦,彷佛他的愧疚可以因而减轻一些。
    “你出了事,我便打电话通知伯母和兰生他们来。”
    她面露忧愁:“你叫他们来了?那他们有没有怪你?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这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覆上她露在被外的小手,说:“别想那么多,安心休息吧,我在你身边陪你。”
    钟松龄前思后想总是不能放心,怕他因她而受气。
    “我妈妈呢?”
    “她回去拿东西。”
    “你也回去休息吧。”她收回自己的手,柔声催促:“我没事的,看你好累的样子,你明天还要上班,起不来就不好了。你也不能从这里直接去公司吧?”
    “你老是想东想西,伤怎么能好得快呢?”拂去她鬓边凌乱的发丝,胸中涨满又酸又甜的怜意,只盼时光的脚步就此停住。“不准你再胡思乱想了,乖乖睡觉吧。”
    “可是”还想再说,关静伸出右手食指放到她干燥的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别说话,睡吧。”
    他的话像是施了魔咒,让人不得不从。
    他守在身旁,钟松龄心头一松,眼皮逐渐沉重起来。心安吧!没有什么药比心上人的守护更有灵效的。
    “我真的不是故意吓你,是我不好,不该突然跑出来”她费力地和睡神抗争,试图向他解释。
    关静执起她瘦可见骨的手,凑到唇边低低地说:“我知道,睡吧。”
    眼皮终于支撑不住,她跌进睡梦之中。
    看着钟松龄无邪的睡脸,嘴角漾着满足的微笑。病房中,只有他和她两人。
    他凝神望着她——一张犹带孩子气的素净脸庞,偶尔那两排浓密的睫毛会颤动一下。比她美的女人他见多了,怎么这一个竟能如此轻易地挑拨他尘封不容人接触的心弦?
    “你为什么要爱上我?我什么都不能给你,跟我在一起的人,只会被不幸和噩运缠身,所以我才不愿连累你。”太多的疑惑、太多的痛楚,关静左脸抵着她的手,来回地轻轻地摩擦。“我一再地伤害你,是想把你赶得远远的,不要你再来接近我;下意识地,也许我也觉察到我会对你缴械投降吧。你是那么美丽、那么纯洁、那么善良,我凭什么获得你的青睐?我灰暗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敢去面对。”
    说到这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久久才又张开,凝重的表情里有深切的哀恨。尽管岁月如梭,人事已变,但,烙在心上的伤痕仍是那么鲜明。
    他继续说:“我不想害了你。原本打算游戏人间,一个人孤独终老。我以为我可以的.我没有办法再去爱人,可是你为什么要出现?出现也罢了,为什么把我也拖进你的世界?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毁灭我和你自己,你知不知道?”
    凄迷的倾诉缭绕回荡在斗室之中,迷失在情路上的关静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如果此刻钟松龄清醒,听到他真正的心曲,必会泪盈吧。这些话,关静是永不会对她讲的。
    但,身后却有一个人在驻足倾听。
    方春意回家整理钟松龄一些衣物,再回医院,进门便听见关静对着沉睡的钟松龄在说话,于是停住了脚步倾听。
    什么灰暗的过去?
    听他这么一说,让方春意开始思索他的身世如谜,他们对他一无所知。
    为了女儿,她得去调查——他口中所谓的“灰暗的过去”
    钟松龄检查报告出来,她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其余的外伤不成大碍。
    或许是歉疚,或许是即将远扬不再相见,关静对钟松龄呵护备至,百依百顺。这些天他都待在她身边陪伴她。
    “你不用去上班吗?”他能陪她,她当然很高兴,但她不希望成为他的负担。
    “兰生是老板,他准我的假来陪你,你用不着担心。”他笑道。
    听他这么说,她也绽开一个喜悦的微笑。
    钟兰生劝说了好久,关静去意甚坚,令他头痛万分;退而准关静一星期不用上班,让他陪钟松龄闲散几日,看看他那条接错线路的神经会不会驳正过来?
    钟松龄出院是由关静送她回家。
    “你休息吧,我回去了。”
    他投以深深的一眼,以记今世的依恋。
    她失望极了。“你不坐一会儿吗?”
    “公司有事。”这个幌子,是早点脱身的方法。
    如他所料,她不挽留他了。
    “那你去忙吧,我不留你了。”
    关静一笑。是该走的时候了。
    走出大门,方春意站在廊下,她看见关静送钟松龄回来,特意出来等他,有些话她须避开女儿说。
    “伯母。”他有些讶异。
    “我有话跟你说,这里不方便。”
    于是方春意坐上关静的车,到了一家咖啡馆。
    关静察觉方春意今天的神色和以往不同,她的举动也不寻常。
    “我想,我也不拐变抹角,直接就说了吧。我希望你履照前言,离开松龄,不要再来找她。”她的态度强硬。
    关静眼一抬。她前后不一的表态相去未免太远,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什么?”
    她知道了什么?关静猜测著她所掌握的资讯,无非是他的风流情史,心安了一半;那是他特意塑造出来的保护色。
    “我说了我会走,伯母您可以放心。松龄她太单纯,我不会只专情她一个人。为了避免日后伤和气,早散早好。”
    “你能走那最好,你的离职金我不会亏待你,你大概也不把那点钱看在眼里吧?”她皱着眉续道:“你义父是日本人的大富豪,膝下没有一儿半女,将来他的企业都要归你,这份家产惊人得很哪!”
    宛如雷轰电掣,关静的脸上血色全无,四肢一阵冰冷,拿著杯子的手颤了一下。
    “你调查我?”她怎么可以?他怒不可遏。
    “那次我听到你对松龄喃喃自语,说到你曾经有过一段灰暗的过去,所以我叫人去探查你的身世。”幸好她偷听到他的自白,才不致把女儿嫁错人,她庆幸不已。“我作梦也想不到你以前曾做过那种事,你的义父和你也是那种关系吧?当年藤田英夫为了把你从小田切源太郎手中抢过来,动用了他在政经黑白两道的势力逼小田切就范,名义上你是他的义于,事实上是他的禁脔。他对你还真不错,不但替你照顾发疯的姊姊,还放你离开他身旁自由翱翔。倾城倾国,你当之无愧。”
    他坐在位于上,方春意轻鄙的话语一点一滴流入耳中。如果有人曾仔细观察过他,会发现他僵冷冰寒的双眼中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你的身世遭遇确实很不幸,很值得同倩。松龄是我最宝贝的孩子,你很爱她我了解,可是天下做父母的没有人会把女儿往火坑里送。你太复杂了,松龄嫁给你会受到伤害。如果你是真的爱她,就离开她吧。”方春意太爱女儿,她白莲般洁净的掌珠,不能落入关静这块众秽的污泥之中。
    是吗?他是火坑?
    一把恨火正以熊熊的态势煎逼著五脏六腑,为什么?为什要去撕开他结疤的伤口?他要走了不是吗?为何不让他留一个怀念的余地?他会把这分爱埋在心中,永志不忘。
    他无声地冷笑,怨恨开始萌芽。她会发现她做了一件大错事,他关静不是能让人呼来喝去的小狈,她要为她的错误之举付出昂贵的代价!
    他发过誓,他不会再让人来摆布他的人生。
    他沉默得大久,令方春意心生不安。他曾过过那样荒颓堕落的生活,心理上和完人不同,他会不会恼羞成怒反过来对松龄采取不利的行动?
    “你太多虑了,不用你说,我会走的。你何必费心还去调查我的过去?”他的微笑释清了她的担忧,冻人的寒意消抿无踪。关静是个非常性感的男人,他一笑,令人有目眩神摇的惊魄之感。“既然你已经知道我的过去,我也不用瞒得这么辛苦。我是被人包过,而且还是个同性恋的日本男人。小田切源太郎是我的所有人,后来藤田英夫收养我做他的义子。我为了摆脱那段生活,到英国念书,才认识兰生。毕业后他邀我回台湾替他工作,我的义父也有意叫我回日本承继他的事业;但台湾是我的故乡,所以我跟兰生回来了。我庆幸我回来了,才能遇到松龄这么好的女孩,我自知一身污秽配不上她。在两人还陷得不太深时,我想走得远远的,留给她一个美好的印象。”落寞的神情教人忍不住想伸臂安慰他。
    “我不是嫌弃你的过去,松龄的身体状况你也清楚,她受不起刺激,你能谅解吧?”话说得很好听,实际上她彻底看轻关静。
    冷意在心中逐渐扩大,憎恨一旦生根,便迅速蔓延开来。
    “我爱松龄,我怎么会去伤害她?”他装得好悲沉,一副为情牺牲的凄苦。“伯母,我想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事?”
    “别把我的事告诉松龄,我不想破坏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她点头说:“我不会跟她说,你放心吧。我连兰生都不告诉他。”
    “谢谢。”他凄然一笑。
    “你有什么打算吗?”她并非出于关心,而是关静若能早一些离开,她才能安心。
    “回日本吧。”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得到她想要的答案,方春意站起身要离去,不放心地又叮嘱一句:“你会走吧?”
    关静又是那种教人看了心疼的笑。“我是那种反覆无常的人吗?”
    她似乎逼人太甚了些,点头说:“多保重。”
    目送方春意走出咖啡馆后,关静霎时变了一张脸,森冷的阴沉令人不寒而栗。
    结帐出门,暖阳照在身上,他却像置身在寒冰地狱当中,那么耀眼的光芒刺痛他的眼。
    他不配站在阳光下吗?
    既然如此,大家就一块儿下地狱吧!
    一连多天,关静像是在这地球上蒸发了似的,不见踪影。
    钟松龄见不着心上人,去问钟兰生,他告诉她关静仍照常去上班,因为前阵子请假太多陪她,必须加班把公事赶完。
    他其实在骗她。关静上班是真,但做的是离职的善后移交工作。他没能留住必静,任凭他说到唇干舌燥,一言不发的关静一个眼色就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
    钟兰生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改变不了他的心意。但是,到底关静为什么去意如此坚决?他实在想不透。
    方春意也让他不用挽留关静。他更纳闷了,母亲以前不是很欣赏关静吗?她闪烁的言词、严厉的眼神里,似乎隐瞒了什么真相,还要他不准把关静要离去的事情告诉钟松龄。
    关静当然不会乖乖地任人宰割;他一边在进行离职,一边在等待时机。暂时的沉寂只是掩人耳目,他需要瞒过方春意,才能一步步展开报复行动。
    他从钟兰生口中探听到钟松龄这个星期四下午上插花课,于是请了假到大楼下守株待免,准备张开魔爪,开始捕捉猎物。
    钟松龄下了车,多日不见,她清瘦了不少,脸上有股淡淡的忧郁。
    “松龄。”他在角落现身。
    “关静!”钟松龄喜出望外,迎了上去。
    “好久不见了。”他看见她的同时,冷漠就崩溃了。
    “你怎么在这儿?不用上班吗?”见到他,她欢喜得整颗心快炸开来。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声音里热情的温度在沸腾:“我想你。”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从没这么露骨直接地表达爱意。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上我家好吗?”
    她本想说她还有插花课要上,想想又把嘴巴闭上,羞怯地轻点头。
    她没有心思去上课,她想待在他身边。才分别一个多星期,但,她感觉有如睽违了一世纪之久。
    到了关静家中,才关上门,关静立刻反臂抱住她,低头就是一个深吻。
    有力的双臂紧紧束住她,这个太过突然的拥抱和热情如火的亲吻,教她吓住了。
    关静一直对她很尊重,今天为什么这么反常?
    钟松龄忘了推开他。起初她是吓了一跳,之后却是脸红心跳沉醉在他灼烫的双唇吮吻之中。
    怀中的人儿逐渐柔软下来,他知道她对他动了情了;暗暗冷笑,他关静有弄不到的女人吗?他松开手臂,让她稍有喘息的空间,满意地看着他成功造就出来的红霞。
    “松龄。”连他的声音都是诱惑的利器。
    她羞得低下头。她的观念还停留在二、三十年前的时代,让异性吻了一下,羞怯感几乎淹没了她。但是,成千上万的蝴蝶在胸中鼓着翼,在欢飞。
    “松龄,你跟我走吧!”命运的齿轮在转动了,而这一步,会将两人引向什么样的未来?
    她错愕地睁圆那双不解人间险恶的美目。“为什么?好好的怎么突然要离开?”
    他泛起一丝极为无奈的苦笑。“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在日本有一位义父,他对我很照顾。本来在英国念完书,我就该回日本去帮他打理公司,但兰生力邀我到台湾来替他做事,我也很想回台湾来看看,所以我义父给我几年时间到外面闯一闯。前几天,我义父打电话来叫我回日本,还替我找好了结婚对象——”
    钟松龄颤了一下。关静要走,而且有了结婚的对象,对她来说这冲击太大,她无法接受。
    “你听我说。”他一手撑持她的背,她看来像随时会倒下的样子。“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从电梯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没有你啊!我一向自命潇洒,没有女人能束缚我,可是你就是那么简单地走入我的心房,不费丝毫力气地俘虏了我看见你快乐,我就跟著欢喜;看见你忧愁,我的心也跟著郁结起来。我爱你都来不及了,怎么会不要你?我向我义父提起你,他一向随我的意,如果是我喜欢的女孩,他是不会反对的。得到我义父的同意,我去向伯母提我们的事,她一听我要带你去日本,说什么也不肯,坚持要我留在台湾。这不是令我为难吗?我义父膝下无儿无女,只有我一个义子,他年纪已大,我不帮他谁帮他?但是叫我丢下你一个人回去,我实在办不到。这些天我没去找你,是想试验一下我能不能放弃这段感情。我终于知道笞案,真情是割不断的。没见你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想你——”
    原来有这么一段复杂的内情。她为爱茎心如捣的同时,他亦在受着情义两难的煎熬啊。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了。”她激动地投入他怀中。
    “小傻瓜!”入耳的呼唤是那么柔情款款,她没看见他脸上一片阴冷。“我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在她鬓边耳际印下许多亲吻,展开狩猎的行动。
    当他的手跨越她的尺度,探进她衣内,她从迷迷糊糊的激情中幡然惊醒,推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气喘吁吁地喊:“不要!”
    关静眼中闪过挣扎又痛苦的颜色,扭身坐在沙发上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冒犯你,我是情不自禁”
    钟松龄激起了歉疚之心,坐到他身旁,主动拉住了他的手。“我没怪你的意思。只是我们还没有结婚,不能”
    她在说什么呀?他又没说要娶她,她笃定的口气好像大事已定,好个不害臊的女孩!
    关静对于女孩子曲折的心思最了解,转过头碰着她的额头,以不胜爱怜的语气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吗?你这个天下第一的神射手,已经把爱情射进我的心了。”
    他俯下头,再次用吻来融化她的顾虑和矜持;他只要慢慢来,不要挑起她的警戒心,她自然会走入他处心积虑布局设下的陷阱。
    在他愈来愈难分难舍的密吻之下,钟松龄终究抵挡不住汹汹情潮,两人的身子像是相互吸引的南北极磁铁,紧密贴靠在一起。关静吻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鼻她的唇,一路滑下她白皙的颈,来到她起伏剧烈的胸脯之上。
    他肆无忌惮的双手带著滚烫而炽人的情焰,炎烧着她背脊、腰肢上敏感的肌肤,听着她被他挑起的**呻吟。
    是时候了。关静打横抱起全身柔软无力的钟松龄,走进房中,将她放平,随即覆身上去,继续他的猎香行动。
    关静一面喃喃对她吐露低诉甜言蜜语,一面轻解两人衣衫。钟松龄在他轻怜**之下,浑身发热。要关静紧紧地抱住她,才能稍为舒解那教她又痛苦、又渴望的燥热。
    就在他即将来到最后一道防线,钟松龄的理智突然从一团混沌中挣跳出,她叫了一声:“不!”她羞急地拉过被子掩盖半luo的身子,眼眶中滚着愧窘的泪。
    到这个地步,他怎会放掉已在手心的鸟儿?就算他的理智说停,身体也拒绝谈和,他亢奋得可感受到每一个细胞的跳荡,在向他抗议他不该任意中断。
    “你讨厌我吗?”他不能急,尽管他快管不住自己的本能。
    钟松龄摇着头,泪如雨下。“我们不可以这样,你不要逼我好妈?除了你以外,我不会再爱任何人了,可是我不能随随便便就跟你”关静坐在床沿,背对着她,装出一副深受**折磨的痛苦模样,以嘶哑得教人心痛的声音说:“是我不好,我若爱你,我该珍惜你的。是我太急切了,我不能安心啊!没有得到你,我无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真正正属于我。”
    “我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她膝行来到他身后,细瘦的两臂圈上他的脖子。“请你相信我。”
    他颤悸了一下,拉开她的双手。“别考验我的耐力,你该离一个满心只有你的男人远一点。”
    “我”她该怎么做才不致陷于两难?
    关静低叹一声,回身捧住她的脸,凄迷的、焦迫的、惘然的,彷佛他捧在手心的是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低声微语:“我若能少爱你一分,我又何以让自己在亲情与爱情之间挣扎得通体鳞伤?”
    钟松龄说不出半句话,实际上任何言语无法形容她此刻的激动感怀。她投入他的怀中,抛却了矜持,热烈而大胆地拥住他。“关静!”
    关静亦搂住她,抱着她双双倒下,包裹着她瘦弱身躯的被子悄悄滑落,为他复仇的剧码揭开序幕
    关静凝视着怀中沉睡的钟松龄,她的嘴边挂着一抹甜甜的微笑,像是心满意足依偎在母亲的胸怀里似的。
    他轻轻起身,尽量不吵醒她,就让她暂时作个虚假的美梦吧。
    捡起长裤套上,他俯身以指背轻擦过她水嫩的脸颊,肌肤嫩得像婴儿一样。
    他忽然恨起她来,集一身宠爱的钟松龄,更衬托他遭遇之残酷。
    钟松龄嘤咛一声,一睁开眼睛就看见关静。方才种种的亲热镜头,飞怏地闪过脑中,羞得她把脸埋进被中。
    “你醒了?”他一改先前的柔情,变得异常的冷淡。坐在沙发椅上,翘起右腿横放在左腿之上,没头没脑地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钟松龄从被子下抬起头,满脸疑惑。他为什么要说故事?但她仍坐起身来,他说她就听。
    房内没开灯,关静的脸模糊在不甚充足的光线中,冷硬不带感情的声音开始述说一段尘封多年的记忆
    “在十多年前,有一对姊弟,双亲很早就过世了,全靠姊姊独自照顾这个小弟弟,两人相依为命。日子很苦,但是他们活得很好。姊姊为了弟弟,国中念完就去工厂做工,她是个很单纯的女孩,心地很善良。在姊姊十七岁时,她遇到一个男人,那男人知道她的家境,对她更是同情体贴,常常到她家来,三个人一块出外去游玩。姊姊很快坠入了情网,她想,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了。有一天,这男子说要带她一同去日本游玩,慰劳她的辛劳。姊姊不放心弟弟一个人留在台湾,那男人一直劝她跟他去,弟弟也认为姊姊应该要休息一下,他是个大男孩,可以照顾自己了。姊姊考虑了很久,终于笞应了。谁知那个男人是只披著羊皮的狼,他专门引度女孩子到日本去卖春。姊姊被他骗到日本去之后,就被他卖进妓女户。他为了让姊姊死心塌地为他工作,编了一大套谎言谎称他欠了人家一大笔赌债,要姊姊原谅他。姊姊非常爱这男人,她已经不乾净了,能够尽一点力量帮他,她也甘愿。那男人跟她说只要半年她就不用做了,姊姊虽然伤心,但只有认命,并要求这男人好好照顾她唯一的弟弟。”
    他顿了会,续道:“那男人怎会管这小男孩的死活?弟弟在台湾等了两个多月,等不到姊姊回来,他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姊姊不要他?左邻右舍同情他年纪小,常常送东西来给他吃,他才不至于流落到路边去乞讨。在日本过着悲惨生活的姊姊,她等待着自由的来临,她还是坚信那男人是爱她的。直到有一天,她碰见一个同样被那男人卖到日本来的女孩,她的爱情梦碎了。她试著要逃出魔窟,可是一次又一次被抓回去,她的护照被扣押、语言又不通,在人生地不熟的异乡她能逃到哪里去?每次被抓回去就是一顿毒打,最后她崩溃了。”
    钟松龄颤抖了一下,天下竟有这么悲惨的事!
    “姊姊发疯了,但是命运之神还不打算放过这对姊弟。有一个日本企业家无意间看见男人身上姊弟的合照,他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小男孩,要男人去替他弄来。这男人兴匆匆飞回台湾,找着了小男孩,也不隐瞒他实情,要他用自己去换他姊姊。这个弟弟恨极了这男人,但是为了他姊姊,他答应和这男人去日本。见到已不认识自己的姊姊,弟弟伤心地哭了。姊姊口中叫著他的名字,两眼空洞无神。男人带弟弟去见那个企业家,弟弟愿意做他的玩物,只要企业家找最好的医生治疗姊姊。企业家答应弟弟的要求,送姊姊进了精神疗养院,但姊姊的病始终没有起色。三年过去了,弟弟从一个可爱的小男孩蜕变成为俊秀的少年。他炫目的外貌,只有招惹来更多急色的无耻之徒。企业家喜欢这个弟弟,他请了许多老师来教导他上流社会的礼仪,好带他出去炫耀夸示。人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台湾来的“新宠”有时为了生意上的关系,企业家把弟弟当礼物送给与他有同好的客户几天。弟弟早就不在乎了,生张也好、熟魏也罢!他把自己当成行尸走肉一般。”
    钟松龄听得动容。
    “如往常一样,企业家把弟弟又送到某个知名人士家中。这个威严而和他个头差不多的男人,改变了他的后半生。这男子是在企业家的宴会上看到弟弟的,他青年丧妻,中年丧子,孑然一身。弟弟的面貌和他死去的儿子非常肖似,勾起了他的亲情。他让企业家把弟弟送来,是想在弟弟身上寻求往日的回忆。弟弟几乎死去的心又重新燃起希望,至少是个机会不是吗?他把自己的遭遇告诉这男子,希望这男子能救他脱离地狱苦境。于是这男子动用了一切力量,逼企业家把弟弟让给他。男子收养弟弟为养子,待他比亲生儿子还好,也替他照顾尚未痊愈的姊姊。但弟弟心中的创伤实在太大了,他不愿再留在这块有著他不堪回首记亿的土地上,于是在男子的安排下,他到英国去读书。到了英国,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他稍稍可以安心了。他结交了一个来自台湾的朋友。毕业后,这朋友邀他跟自己回台湾共同奋斗。他想,回去看看也好,而日本的义父没有勉强他回到他身边。于是弟弟再度踏上睽别了十四年的故乡。他像无根的浮萍,飘荡了大半个地球。他这位热心的朋友见他身边的女人来来去去,极力要凑合他和自己的妹妹。弟弟不喜欢弱不禁风的女孩,但看在朋友的面子上,他勉强和女孩一父往。可是他实在厌烦女孩什么事都不懂,当女孩替他送便当来时,他再也忍不住发脾气要和她分手。”
    寒冷自心头升起,钟松龄脸色惨白。他说的故事为何和他们如此雷同?
    关静顿了一下,故事已来到不容闪避的刀口,鲜红的血液是对她最佳的献礼。
    “女孩被他气跑了。那天傍晚他接到女孩母亲的电话,说她没有回家,弟弟只好出去找人,在停车场撞上了一直在楼下等他的女孩。送她去急救,女孩的哥哥、母亲都来了,一致责怪他的不是。弟弟不加抗辩,因这事他原有道义上的责任。等女孩好了,他准备要回日本去。女孩的母亲却暗地里跑去调查他,弟弟气疯了,他决心要报复女孩的母亲。于是他花言巧语骗那女孩到他的公寓,他要在得到她之后,再狠狠地丢弃她,告诉她自己其实一点也不爱她”
    故事还没有结局,但可以预见的是——他们彻彻底底玩完了。
    钟松龄用力看进那一双冷得没有一点热度的眼睛,其中装满了愤世和积恨。
    “懂了吗?”他绽开一丝狞笑。“我就是故事里的小男孩,我做了人家三年的玩物。整整三年啊!你这种不知人心险恶的富家女,是不会了解我过的是什么样的鬼日子。若不是我的义父救了我,我可能沉沦到更肮脏下流的地方去。你哥哥要我和你交往看看,我做了;而你那个自以为高贵的妈,却暗地里去调查我的过去,然后要我离开你。哼!你们有没有尊重过我的人格?我关静不是让你们高兴时就哄一哄的玩意儿!我本来要走的,可是你妈不把人当人看的态度惹火了我,所以我要对你下手,我要让她后悔莫及!”
    钟松龄白着一张脸。“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她雪白的双肩在轻轻颤抖,而他的心被蛇的毒液染污了。“你以为自己是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吗?我会看上你的人?”
    她闭上了双眼,万箭攒刺般撕心裂肺的巨大痛苦,一波波向她涌来。
    她痛苦的不是自己被骗失身,她是心痛他啊!他受的苦比她更多,而她却是心甘情愿把自己给了他。
    “我我不知道你有一这么不幸的悲惨过去”她又怜又痛。
    像是被毒蝎咬了一口,关静又从座位上猛然跃起,大跨步走到门边,头也不回地说:“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省省吧!宾回你妈身边去哭诉,我看到就恶心!”
    砰的一声,他摔上的不只是房门,连带他的心房,也一并重重深锁。
    关静独坐在黑头里,夜色四合,一星微火是死寂中仅存的一丝生气。
    不知坐了多久,一动也不动的他乍看像尊无生命的石像。
    急促的门铃声一声迫于一声,高频率的声波像要把人耳膜震破似的。
    他懒洋洋地站起来开门,预料中的人来了。
    方春意踏进门立刻扬起手,关静不避不让,结结实实让她打了一巴掌,他甚至斜睨冷笑着。
    “你这个禽兽!”她气得五脏如焚。“竟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来!”
    钟兰生也来了,他在来程上约略知道个梗概,冲击得他还定不下心来。
    钟松龄站在最后面,她无能阻止方春意。
    “你问问你女儿,我强迫她了吗?”乱吧!闹吧!他要搞得天翻地覆才罢休!
    “你——”她气结不已。“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她也不是未成年的小女孩,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不怕丢脸,你尽管去苦啊!”他仰头失声大笑。
    钟兰生粗喝说:“关静!你发疯了吗?我真不敢相信你是我所认识的关静!”
    关静回得也快,字字句句像把刀,他要割开虚伪华美的包装。“你自以为是的眼睛,哪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我?全是你透过自大又高高在上的眼镜在为我下注解!”
    “我要把你的事全抖出来,教你在台湾不能立足!”方春意不会轻易放过欺负她女儿的人。
    关静正想说悉听尊便,一直不说话的钟松龄却开口了:“妈,请你不要。”
    三人齐望向她。
    “松龄,你不要怕,妈会替你出这口气。”方春意安慰女儿,她自有妥善的方法不会伤害到钟松龄。
    她摇摇头。才不过一个下牛,她含羞带怯的茉莉花一下子蜕变成能忍冬的寒梅,坚定的星辉在闪闪流动。“关静他没有强迫我,是我自愿的。”
    “你被他骗了!”方春意疾呼。“他没有骗我,他什么都跟我说了。妈,我不怪他,是我们不好。他有那么痛苦的过去,不想被人知道是应该的。”她的明眸依旧温暖,里面蕴藏最宽容的爱。“不要再伤害他了。”
    “伟大啊伟大!”关静连连冷笑:“你不是被爱冲昏了头,就是天生的白痴!”
    “你听听这种人说的话!他为了报复妈胁迫他走,所以对你下手,这种人根本就是丧心病狂,你不要替他说话。”
    钟松龄眼波中漾著无限的温柔,教人要融身销魂其中。“我爱他,不管他过去是什么样的人,我都爱他。”
    三人有片刻的缄默。关静是最受撼动的一个,但他立刻硬起心肠,他不信有人能放下一切,用清澈无色的心去爱一个有污点的人。
    “你说你爱我,提出证明让我相信你!空口说白话,人人都会。”
    “我愿意嫁给你。”
    “松龄!”方春意失去她平日的优雅仪态,两眼瞪得好大。“你在说什么?你怎么可以嫁给一个变态的疯子?”
    狂炽的怒气冲上头顶,关静对方春意的恨意已到了引爆的顶点。
    “好,我们结婚。”他冲口而出。
    “作梦!我不会准你们结婚的!”方春意拉着钟松龄就往外走。
    他抢着拦住去向:“结不结婚由她决定,她是大人了,有自己的主意,不用你把她当娃娃看,搓圆捏扁由着你高兴。”
    他不肯罢手,这场烂仗,大家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你——”方春意气到脑中一片空白,无言以对。好半天才对钟松龄说:“别听他挑拨我们母女的感情,妈难道会害你吗?跟妈走,妈非叫他走投无路不可!”
    钟松龄站定了不走,她要把话说清楚。一个是生她的母亲,一个是她爱的情人,两人都是她这辈子最重要的人。
    “妈,你原谅关静好吗?他并没有如你想像那么坏。我小时候常常住院,你总是安抚我说快好了,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同样地,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爱来治疗抚平创伤。给他复原的机会,好不好?”
    柔婉真挚的话语,让关静等人默然无语。她话中的力量感动了在场的三人,她原是这么一个对一切都抱持宽容之心的女孩。
    关静有一刹那心软如绵,但那不过是一闪而逝的动容,刚硬无情才是他戴得太久而卸不下来的面具。他冷笑着:“你自己答应嫁给我的,你可不要反悔。”
    “我不会。”
    “松龄!妈不准!”
    钟松龄握着方春意的手,她的眼神是坚定的,证明她不是一时冲动。“妈,相信我好吗?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对我而言,能待在所爱的人身边,就是最大的幸福。”
    “松龄,你别傻了!妈见过的人太多了,关静不是能给你幸福的人。”
    钟松龄露出一贯如蓝空般从容清越的笑容,不知怎地,她就能给人莫大的信服力。“即使这是一条通往毁灭的路,我也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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