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少爷!”
    藤田家的管家朝仓打开大门,赫然见到关静,呆在当场。
    “我回来了。”关静笑说。
    朝仓激动不已,把关静从头打量到脚,再由下而上巡视一遍,年过七十的他眼眶都湿了:“太好了,太好了!”忙回头吩咐仆人将关静行李搬进去。“送到少爷房间去。”
    朝仓领他走在白石铺成的路上,时间彷佛重回到他离去的那一年;走上小桥,桥下的彩鲤悠闲自在回游穿梭。
    “父亲身体不好,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老人叹了一口气,背显得更佝偻。“老爷不让我告诉你,他怕少爷担心。”
    “会社被小田切逼得快倒闭也不说?”
    朝仓脚步一滞,回身讶异地说:“小田切的事少爷知道?”
    “他去台湾找过我。”
    “那个畜生!居然追踪到台湾去了。”朝仓咬着牙,续说:“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趁老爷病重,把我们许多重要干部挖到他的会社,并且叫人去破坏工程,妨碍我们收购土地。老爷就是为了调解工人的纠纷,被不知名的人打得重伤倒地,才变成半身不遂。我猜一定是那家伙干的!”
    关静气自己不在义父身边,不然多少可以帮点忙,也许这场灾祸也可避免。
    “不提了、不提了。”朝仓换上笑脸:“老爷见到了你,一定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快去看老爷。”
    穿长廊,过曲亭,途中遇到几个仆人。关静十六岁成为藤田英夫的义子,在这片幽寂的庭园中住了两年,之后负笈英国求学,几年才回来一趟,老佣人们都还记得他,向他点头问安。
    一一回礼,不知不觉已来到藤田英夫房前,朝仓站定了,以不卑不亢的声音朝内报告:“老爷,静少爷回来了。”
    门内一阵响动。不等答话,关静迳自拉开和室门。
    藤田英夫正从被褥中挣著起身,两人视线交会。关静大步跨前,双膝跪落在榻榻米上,喊了声:“父亲。”
    藤田英夫比以往憔悴多了,鬓边平添不少白发,想是公事拖老了身心。
    藤田英夫显得不胜欣喜,伸出瘦弱见骨的手,关静握住了,手心触到他冷凉松弛的皮肤。
    “阿静,是你?”
    “嗯,我回来晚了,让您受苦。”他弯下腰,深深一叩首。
    “你真是的,回来也不先说一声。”似真怨,实是欣悦不已。想拉他起来,老病侵袭得藤田英夫力不从心。
    感觉到手上微微的牵扯,关静直起上身,仍然握著藤田英夫的手。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他问。
    “你知道了?”
    关静蹙起眉:“他是冲着我们来的,而且他把您害得这么惨”
    “阿静,不一定是他。”两人都不愿提及小田切的名,都用“他”代称。
    “可是他的嫌疑最大。”关静认定就是小田切背后搞鬼。
    “凡事有因必有果。是他也好,不是他也好,都不重要。以往为了扩大事业,我也做过吞并别人公司的事,害得人家家破人亡。我有此报很应该,怪不得别人。”病痛缠身,许多往事会不由自主一一浮现。被人逼到绝境的恐怖心理,他现在才体会出自己以前造了多少罪业。
    藤田英夫追悔过去之失,感慨万千。种如是因,得如是果,他坦然承受眼前的病魔与困顿。
    关静就不如他看得开,逼迫藤田英夫的人正是害他一生难以跳脱悲剧的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他不会轻饶过小田切的。
    藤田英夫不谈会社的事,问起他在台湾的生活情形。关静拣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说,隐去他和钟松龄曾有的短暂婚姻。他知道要是说了,藤田英夫必然兴致勃勃追问下去,说不定还要他带她回来见公公。
    谈了大半个小时,藤田英夫不堪久劳,有些疲累了。
    “父亲,您先安歇吧。”关静心细,扶他躺好,替他盖好被子。
    “也好。你也累了,去休息休息。”藤田英夫闭上眼睛。关静回来,显然他心意舒畅,脸上的表情也安详许多。
    退出房外,朝仓站在门外等候,说:“静少爷,我吩咐佣人烧好热水了,你要不要先洗个澡?”在日本,洗澡通常表示入浴盆浸身。
    “好。”坐了几个小时飞机,再转车回来,一身疲惫,也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泡澡出来,身著浴衣的关静被风一吹,热气全散。抬头看一轮明月悬空,他站在廊下,庭院中的池面上也映着一轮微微扭曲的月。
    她是否也和他看着同样的月?
    “静少爷。”朝仓唤道。
    从关静脸上,他看出一些和以往不同的东西,那隐微的寂寞和遥想,他可是有了驻留心头的人了?
    “你在笑什么?”看朝仓对着他笑出声,关静回过头问道。
    他笑了吗?他竟不自觉。索性问个明白:“静少爷,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怎么这么问?”
    “看你沉思的表情很柔和,以前从没看过你这样。”关静漠不在乎的神态下,竖著隐形的藩篱。
    关静淡淡地说:“我在想我姊姊。”
    朝仓压根儿不信,他不承认就算了,一笑置之:“坐了这么久的飞机,你一定饿了吧?快来吃饭。”
    “嗯。”多想无益,还是忘了吧。
    关静进主藤田株氏会社,召集了社中的元老及中坚份子,以了解会社目前面临的危机。由于他急于想弄清楚整个局势,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听会报、跑工地,人都瘦了一圈。
    这天他匆匆向藤田英夫道晨安后,又搭上座车去会社了。
    “他每天都这样吗?”藤田英夫问。
    藤田英夫见关静的时间,也只在早晨他临出门前。关静结束一天行程回来时,他早已入睡。
    “连一顿饭都不能好好坐下来吃,静少爷他是想重振老爷的会社啊。”
    藤田英夫倒不要关静背这个包袱;他怕的是,真到万不得已的地步,以关静的性格,他会作出极端的决定。
    有个仆人来报:“老爷,有两位小姐在大门等候,其中一位自称是少爷的妻子。”
    藤田英夫和朝仓互换一个诧异疑惑的眼神。关静什么时候娶妻了?
    “朝仓,你带她来见我。”
    朝仓答应一声。
    经过数分钟后,朝仓领著两个年纪颇轻的女孩子进来了。左苜那人明亮娇丽,一双慧黠的大眼睛正东张西望,彷佛事事都透著新鲜似的;右首的女孩秀雅清柔,初来乍到,对藤田家宽广的庭园似乎毫不萦怀,万事不动其心。
    “是你们要见我吗?”藤田英夫问。
    左首女孩很快答了一声:“嗨!”手比着右首女孩:“这位是钟松龄小姐,她来找她那个把她一人丢在台湾的丈夫,我是她的翻译兼导游石川明雪。”
    钟松龄猜石川明雪正在介绍自己,于是微微一笑,轻轻点头:“你们好。”
    藤田英夫人虽老病,眼却不花,细看钟松龄,不由得暗暗赞喜。这女孩恬淡清秀,不是寻常庸脂俗粉可比,关静眼光不差啊!
    若把关静比作腾跃飞扬的火焰,这女孩就好比川流不息的大海,她会是他最坚实的支柱与港口。
    “你说你是阿静的妻子?”在这多事之秋,不宜轻信来人的话,藤田刻意摆出冷淡怀疑的神态。
    石川明雪在钟松龄耳边叽呱一阵,钟松龄向藤田英夫一颔首。
    “老爷——”朝仓这一声是要藤田英夫明慎审断,别上了人家的当。
    藤田英夫心中已有主意,等关静回来,真相不就大白了?没人会笨到来演一出即刻会被人拆穿的戏。
    藤田英夫和颜悦色说:“既然这样,你就留下来吧!”
    “关静不在吗?”还是他避不见面?
    藤田英夫听了石川明雪翻译后,笑说:“他出去了,恐怕要很晚才回来。”
    钟松龄有些失望,不过人都来了,也不急在一时三刻见到他。
    关静在台湾娶了妻子。藤田英夫像注射了一支兴奋剂,精神大振,想知道关静在台湾的生活情形。所以等朝仓带两女安顿好,稍作歇息整理后,又带两人到藤田英夫房间。
    钟松龄问了朝仓,才知道那个卧病在床的老人是藤田英夫,即关静的义父。
    “随便坐。”藤田英夫说。
    石川明雪看起来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乐天散漫,行跪坐时,却露出纯熟老练的势态。钟松龄跟着她依样画葫芦照做不误。
    “你说你是阿静的妻子?你们几时结婚的?”
    “一个多月前。”
    关静在钟兰生办公桌上放了一张辞职信之后,就飘然无踪。方春意追着钟松问,哪知不问还好,一问关静居然连妻子都不要,跑回日本去了,气得方舂意逼着钟松龄离婚。
    钟松龄说什么都不肯,还央托钟兰生替她安排到日本去找关静。钟兰生明知被方春意知道定要痛责一番,还是帮她办好机票,又替她请了一个精通中国话的日本导游,做她全程的伴随。
    钟松龄看起来温婉柔顺,实则内刚,藤田英夫一见就喜欢,她会是关静的好伴侣。
    “你们结了婚,阿静却没通知我这个义父?”这话一半是打趣。
    “他是怕您劳累。”钟松龄选了一个不怎么过得去的理由。天下哪有父母不在场的婚礼?关静打一开始,就抱着随时放手的打算。
    虽然她避重就轻,但从她脸上看到心里,藤田英夫也心知肚明。关静敬他如生父,岂会结婚这么大的事不跟他提?而她又千里迢迢从台湾来日本寻夫,他们之间必然大有隐情。
    钟松龄第一次出远门,来到人生地不熟的日本,到此刻,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宁定下来。从藤田英夫亲切和缓的神态语调,她虽听不懂他的话,也能感受到对方的友善。
    关静踏进大门,今天他回来较早,不知藤田英夫睡了没有?绕到他的房间去探视。
    见藤田英夫房内敞亮,而且有交谈声,是客人来访吗?
    他站在门前。“父亲,我可以进来吗?”
    “阿静吗?进来吧。”
    轻轻拉开门扉,两个女子同时转头。他愣住了,随即一张脸冻结了。
    石川明雪脸上微微泛红,想不到关静是这等让人惊艳的美男子。
    “怎么站在那儿?快进来,你的妻子来了。”
    依言坐定,关静表情木然,像没看见钟松龄这个人似的。
    钟松龄不甚自然地低下眉,挺直背,不让尴尬的感觉破坏了在场其他人的情绪。
    “阿静,你结婚的事怎么瞒着我?”藤田英夫温言责备。“要不是松龄来日本,我还不知道你在台湾已经结婚了。”
    “我想早晚会离婚,所以不必多事再通知您,免得您空欢喜一场。”他说得直接。
    这一下石川明雪对他的好感一扫而空。
    她听得火冒三丈,这男人说的什么混帐话?指着关静骂:“你什么意思?松龄哪里不好,你说啊?你若嫌人家,当初就别玩弄人家的感倩。人家大老远跑来日本找你,不是来让你糟蹋的。”
    关静向她投以漠然的一瞥,冷硬回说:
    “这里没有外人插嘴的余地。”
    石川明雪气得双手几乎要发抖,暗自庆幸钟松龄听不懂日语,否则只怕她会呕死!
    钟松龄拉拉石川明雪的衣服,要她翻译。但她就算听不懂,也看得出来这火爆的场面,准是关静不欢迎她来。
    石川明雪正犹豫要不要告诉她那些难以教人忍受的话,关静已接口说:“你为什么还要追来?我不是已经跟你说得很明白,我们之间完了,你知不知道,我们之间完了,你知不知道你这种死缠不放的举动叫做犯贱?”
    钟松龄脸上血色倏失,闭紧唇,心如刀割。
    石川明雪忍不住跳起来,扬起手往关静脸上挥去,但被他一把捏住手腕。
    “蛮女!”他冷冷地说,将她甩开。
    “王八蛋!”她不肯罢休,冲上去还要再打。
    “明雪!”钟松龄叫。
    “住手!”藤田英夫喝斥。“有什么事要动粗?真不像话!”
    藤田英夫双眉蹙结,以长辈的威严假意发了一顿脾气,严肃吩咐:“好了,我累了,有事明天再说。朝仓,带他们下去休息。”
    “是。”
    四人告退出来,朝仓向众人说:“大家都累了,我带石川小姐回房休息,少奶奶”
    “她不是藤田家的少奶奶。”关静打断话:“叫她钟小姐就好。”
    石川明雪简直要抓狂了,这个男人心肝是铁铸的吗,
    “喂!你”她替钟松龄打抱不平。
    “闭上你的嘴,少管别人的闲事!”他转向钟松龄,她凄楚的眼神彷佛是一条谴责的鞭子在鞭打着他:“我都回日本了,你居然追过来,还真有本事。你别以为进了藤田家就可以万事如你的愿。我关静不要的女人,就算趴在地上舔我的脚,我都不会再吃回头草!”说完,他拂袖而去。
    朝仓一个下人,不好多加评议关静的作为。僵场又不宜延续,于是说:“少奶奶,很晚了,我带你们去休息吧。”
    “松龄,你别难过。有我在,我会好好修理那个混蛋,替你出一口气。”石川明雪狠狠地瞪着关静消失的背影。
    钟松龄无言。来这一趟,她是不是做错了?关静仇视的眼光教她难以承受。
    爱,原来是一道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枷锁。
    半夜两点多了,钟松龄仍未合眼。
    隔铺传来石川明雪细微的呼吸声,她时而甜笑,时而咬牙,不知作了什么梦?
    实在睡不着,她起身尽量不吵醒石川明雪,加了一件外衣,轻手轻脚到外头。
    庭园中有几盏幽黄的灯,池中偶有鱼儿跃起搅动水波的声音外,一切静得出奇。
    倚着廊下的柱子,钟松龄咳了两声。来到北地,旅途劳顿,她的身体是有些承受不起。
    有一个人正站在假山之后看着她,那人便是关静。
    他是另一个不肯入眠的人。会社的存亡,再加上钟松龄的突然出现,扰得他气躁心烦;翻来覆去,把被褥煨得像炙人的火炉,再也躺下下去,索性起身到外头寻个清凉。
    烧他的是心头那把烈火,菸始终是一支接一支抽,不知站了多久,他看见钟松龄从房里出来。
    她合拢拳头,轻放在唇前,咳咳停停数次。他实在想上前关心,理智却牢牢地牵制着他。
    他等着她回房,但她始终靠着柱子不曾移动。
    一方的霞光揭去了满天的黑幕,天渐渐亮了。
    “少奶奶。”老人家浅眠易醒,又是早起惯了,朝仓见钟松龄站在外头,问:“这么早起床?”不想她是一夜未睡。
    他在说什么?她露出抱歉的微笑,比着手势,意喻她不明白。
    “我忘了你不会日本话。”他一笑,也打手势道:“我叫人打水给你洗脸?”
    看明他的意思,钟松龄言谢。
    关静绕过假山、亭子,回自己房间。换下浴衣,发现肩头被露水沾湿了,他也陪她站了一夜。
    朝仓来叫门:“静少爷,你起来了吗?”
    关静一身整齐,只有两眼微现一夜未睡的疲累。
    这两人倒是心有灵犀,都起得早。朝仓心想。
    “少爷早。”中规中矩行了一个礼。
    “早,不必替我准备早餐了,叫石井把车弄好,我要到会社去。”
    “这么早?才六点。”朝仓疑问。
    这个时候到会社去能做什么?何况他以往没如此紧迫。
    “吃过早饭再去吧,身体重要。”
    关静坚持道:“今天要召开股东大会,我要早点去准备。”
    朝仓无可奈何,依他交代去做了。
    关静提起公事包走到正门去坐车,在长廊上和钟松龄不期而遇。
    “早。”她颔首。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迈步走了。
    她心中一酸,告诉自己不要轻易落泪。
    用过早饭,藤田英夫叫朝仓领钟松龄和石川明雪来见他。
    “不要拘礼,当这里是自己家。”他和蔼地说。
    钟松龄十多岁时父亲因病饼世,见他慈和,油然生起孺慕之思:“我可以叫您一声爸爸吗?”
    石川明雪转译了她的话,藤田英大笑说:“当然可以。”
    “你和阿静认识多久了?”
    “两个多月。他和我哥哥是大学和研究所的同学。”
    有句话他思忖了一下,还是问了:“你对阿静认识有多少?”
    有石川明雪在场,她不便明言,只说:“他十三岁从台湾到日本,一直到今天的事,我都知道。”
    这话说得很得体,恰好能让彼此意会。
    他又问了两人结婚、生活的情形。她不善于说谎,话中处处都是漏洞,连石川明雪都察觉到了,洞彻世情如藤田英夫者,当然也发现了。
    “阿静对你不好吗?”他直指核心。
    她避重就轻地说:“他很忙,他是个很负责的人。”
    石川明雪冷哼了一声:“我看他根本就是一个不知好歹的混蛋!”
    “这孩子我会好好说说他。松龄,他心中的结不是一朝能够打开,你要耐心等他。”
    “我会的。”这是她唯一能做的。
    他从枕下拿出一个黑绒小方盒子,里头是一只戒指。
    “这是见面礼。”
    “我不能——”
    他交到她手上:“收下来。这是藤田家历代传媳的戒指,我等着交给我的媳妇等了好久了。”
    “收下嘛!”石川明雪也认为她理该接受。
    她只好从善如流地接受。
    藤田英夫说了一些关静在日本上高中的事给两人听,还找出他学生时代的照片。每张照片上的关静都毫无笑容,和众人离得远远的。
    “时间过得真快。”他眼中闪著缅怀往日的光辉。“阿静都已经结婚了。松龄,趁著年轻多生几个孩子。加油一点,让我早点抱孙子。”
    “嗯。”她低下头,想到她刚失去她的孩子。
    藤田英夫累了,两人告退。走到门口,背后老人忽言:“松龄,让朝仓带你去看看阿静的姊姊。”
    关静的姊姊?
    钟松龄记得关静的姊姊精神失常,到现在还不曾痊愈吗?
    由朝仓带路,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一间花木扶疏的小医院,墙上铜铸的大字标示着:高桥精神病院。
    朝仓常来此地探视关婷,医院上下都认识他,迎面和他招呼:“朝仓先生,又来看关小姐?”
    “是啊。承蒙你们照顾,辛苦了。”
    “别客气,那是我们该做的。”
    有位护士说:“关小姐在草地上涂鸦,你们可以去找她。”
    朝仓熟门熟路,一会儿就找着关婷了。
    他指著倚着一棵树而坐,膝上放着一块画板的女人说:“那就是静少爷的姊姊。”
    “她会不会伤人啊?”石川明雪怕怕的。
    “她只是神智不清,认不得人,说话有些颠三倒四而已,不会攻击别人,你不用怕。”
    钟松龄走到她身旁,关婷仰起头来,又好奇、又像要讨人家赞赏。“你看我画得好不好?”伸长手,让她看清自己的作品。
    画纸上有一团很大的黑点,旁边画了许多条红线。
    “你画什么?能告诉我吗?”钟松龄柔声说,尽量别吓着她。
    关婷和关静的脸颇为相似。
    关婷展开一个如获知音的无邪笑容,拍拍身旁的草地说:“坐,我跟你说。”指着那团大黑点,煞有介事地说:“这是大坏蛋,他很可恶、很可恶,心肠就像恶魔那么黑。”又指著一条条的红线说:“你看,他做了好多坏事,他做一件,我就画一条线,他做了这么多、这么多坏事。”
    “你别怕。”关婷比钟松龄大上十来岁,说话举动却像个小孩子,钟松龄心中真有无限哀怜。轻抚著关婷发丝,她说:“不会再有坏人来伤害你了。”
    关婷笑了笑,低头又换过一张画纸作画。
    “她好不了吗?”钟松龄一阵一阵地心痛。关家两姊弟何其无辜,上天要这样对待他们?
    石川明雪问朝仓,朝仓叹息:“一切都要看造化。”
    但造化多弄人。
    同住一个屋檐下,钟松龄见到关静的机会却是少之又少。
    来了一个多礼拜了,关静每天早出晚归,想见上他一面,难如登天。
    听朝仓说,工地的工人天天围堵会社抗议,要藤田社长为爆炸死亡、重伤的员工理赔。关静以代理社长身分出席,始终商谈不出结果,双方仍持续拉锯中。
    另外又传出会社高级干部利用职权之便收了一大笔黑钱,把工程底标泄漏给投标公司,而导致工程偷工减料。股东人心浮动,纷纷抽出股份、低价转售,使得会社严重资金不足,连带影响正在进行的几项工程进度。
    她帮不上忙,又见不到他的面,连想传达一句安慰的话都不得其门而入。
    该晚,和石川明雪说了一阵话后,石川明雪先去睡了。她去洗手间经过浴室时,里头传来哗啦的水声;她足下发出的木屐声,令里头的人发话了,说的是日语,但她认出是关静的声音。
    于是她答说:“是我。”
    关静也认出是钟松龄。他是想叫个佣人帮他擦背按摩一下,不料是她经过。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他是有事要叫人吧?可能自讨无趣,但总是一个接近他的契机,她主动提出有否她能尽一分力的地方。
    悄然的滞涩扩散开来,经过一天全神贯注的抗战,全身肌肉绷得紧张酸痛。他着实累了,她就她吧。真正的不动心,是把对方不当一回事,刻意避着她,不证实了他心虚?
    “你来帮我按摩一下吧。”
    藤田家是古式的房舍,走进蒸气氤氲的浴室,关静闭著眼,浸在热气不断往上冒的水中,两手搭在浴白两旁。
    他坐起身背向她,她则跪在浴白前的木板地上,开始帮他按摩。
    “公司还好吗?”她关心地问。
    关静丝毫不领情:“没你的事,不用多问。我倒是要问你,你还要在这儿赖多久?”
    捏着肩膀的双手顿了一下,她苦涩地说:“我给你添麻烦了吗?”
    “公事已经教人够烦心的了,回家还要面对不想看到的人,如果是你,会有什么感觉?”说来说去,都怪她不知羞耻,找上门来惹人厌。
    “继续啊。”不知何时,她停了手。
    椎心的痛楚像巨石压得她呼吸困难。不,不能退缩,她告诉自己。
    “我去看过你姊姊了。”
    “哦!那你怕不怕有朝一日我也像我姊姊一样发疯了?”他沉冷笑,续道:“疯病说不定也会基因遗传。”
    十指指腹揉着他湿漉漉的头发上,他后脑枕着浴白,放松在她柔情深致的按抚里。
    她的双音在耳畔响起:“我不怕。如果你真的疯了,那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直到你好起来。”
    关静张开慑人的双眸仰视,在水中翻了一个身面对她,飞起的水珠溅了她一头一脸。
    “别乱许诺自己办不到的事。”轻诺寡信,只会教人看轻。
    “到底做不做得到,就请你好好看着我吧。”她的话铿锵有声。
    钟松龄的眼睛是他看过最清澈的。他屡次践踏她的感情,她却始终没有被他所击溃。在那娇弱的身子里,究竟含藏了多少不可思议的力量?
    被热气一蒸,她平日苍白的脸显得红馥一片,别有一股风韵。
    关静全身燥热起来了。
    跨出浴白,拿起衣物篮的毛巾随便抹了抹身上水滴,套上浴衣束了衣带,便拖着她出了浴室。
    进了他的房,关静将她带入怀中,低头给了她一记既热烈、又霸道的强吻;直到两人分开时,钟松龄还气喘吁吁。
    榻榻米上被褥已经铺好了,他双臂环着她的腰肢,滚倒在被上;澄亮的眼眸,散发着他的渴望。
    “你不是讨厌我?”男人可以无爱而欲吗?她迷惑,向他求解。
    亲着她的耳、她的颈,下滑到她起伏不定的胸口,不安分的双手亦抚遍她上上下下每一寸肌肤。他深深吸闻着她身上的香泽,令人欲醉。
    “讨厌你也可以这样。”声音嘶哑了,身体都投诚了,嘴巴仍不忘执行所下达的命令:“我们还没有离婚不是吗?我有做这种事的权利吧?我仍是你的丈夫。”
    是不是她无所谓,重要的是她可以及时舒解他的需求,他的意思是这样吗?
    **之火蔓延开来,吞噬掉关静的理智,将钟松龄愈搂愈紧,两人的身躯密合缠绕。
    她低唤著他的名字,令人如饮醇酿;在肢体纠缠、汗水交融的荡漾迷情中,积存多日的重压散成碎片,身子浮上了云端,关静被推到无垠的极乐天堂。
    他几乎是立即入睡。
    钟松龄被他搂在怀里,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他的话虽恶毒,但他抱着她时极珍惜、极小心,完全当她是珍贵的宝贝。
    因为如此,她相信他是爱她的。这个信念支持她一路走到现在。
    对着他的胸膛,她轻声说:“我爱你。”
    这句话不知是否传达到关静心坎里,酣眠中的他嘴角漾着难得的笑意,一扫醒时脸上的寒意,他彷佛安息在轻轻摆荡的摇篮中,安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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