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公园大道行经切斯特酒店,龙泽希他们看到几个斯坦人还站在那里。我们走向蒙街,找到一家已开门营业的小餐厅。店里供应法式酥皮点心和一盒盒艺术品般的巧克力。顾客都着装正式,坐在小桌边看报纸。龙泽希喝了杯新鲜柳橙汁,觉得很饿。女服务员有点迷惑为什么林斯程只点吐司,他却要了培根、鸡蛋加番茄和蘑菇。
    “你们一起吃吗?”她问。
    “不用,谢谢。”龙泽希对她微徽一笑。。
    不到十点钟,他们前往罗纳广场的大使馆。大使馆是栋宏伟的花岗岩建筑,一只青铜龙首突兀地矗立在屋顶。安全措施十分严密,随处可见面无表情的警卫。他们出示护照和各种证件,照片则被收走了。最后,龙泽希他们被护送到二楼会见法定资深特派员查良森。他穿黑色西装,个子矮胖,像林斯程那样的银白色头发修整得清爽利落。
    “很高兴你们来。”他与林斯程握手,“请坐,要来杯咖啡吗?”
    林斯程和龙泽希坐在沙发上,旁边的办公桌上除记事本和活页夹以外空无一物。查良森背后的方形软木板上钉着的涂鸦应该是他孩子的作品,软木板上方挂着一个巨大的司法部标志。如果没有那几面书架和各种奖章奖状,这间属于工作狂的简陋办公室便不曾留下任何工作或私人生活的印记。
    “查sir,”林斯程说,“我想你已知道龙泽希医生是我们的司法病理学家顾问,他来这里是为处理几个虹市的案子。”
    “上帝保佑!”查良森说,要是各地发生核能灾害,我理当被派去为罹难者验尸。
    “麻烦你跟他解释一下目前的状况。”林斯程说。
    “当然。”查良森先生对龙泽希说,“我们三分之一的电力来自核能发电,我们担心发生类似的恐怖分子袭击事件,事实上,那批人现在可能准备随时行动。”
    “但星之守护主义者的大本营在虹市,”龙泽希说,“难道他们是国际性组织?”
    “他们其实另有目的。”他说,“真正需要钚的不是他们。”
    “这个全世界都知道。”龙泽希说。
    “结果,事情爆发了,”林斯程说,“就在落霞。”
    “你肯定知道,”查良森接着说,“有些人长久以来费尽心思想拥有核武器,但受到百般阻挠,结果就找上了虹市的星之守护主义者,这是他们在当地唯一能够利用的极端主义团体。”
    “你如何确定这一点呢?”
    林斯程回答:“我们曾追踪星辰的电话记录,过去两年来他们联系相当频繁。”
    “可你并不知道那些人在敦市从事某些地下活动。”龙泽希说。
    “我们怕的是根本无从防备。敦市是欧、美与中东三地的踏脚板,也是非常重要的金融中心。他们从美偷火,并不代表老美就是他们的最终目标。”
    “偷火?”
    “借用普罗米修斯的神话,火就是我们对钚的暗称。”
    “我明白了。你这番话让人听得心惊肉跳,说吧,我能做什么。”龙泽希说。
    “我们要探究幕后主使者的心态,包括发动这起事件的目的和未来的走向。”查良森说,“当务之急是摸清这些恐怖分子的想法,而这是林斯程的责任,你的任务则是搜集资料。我知道你有个同事在敦市,也许他能提供一些有用信息。”
    “希望如此。我打算跟他谈谈。”
    “安全有保障吗?”林斯程问,“是否要派人保护他?”
    查良森神色古怪地盯着他,仿佛看透了他的紧张,而龙泽希成了某件东西或即将登场的拳击手。
    “不用,我认为她在这里绝对安全,除非你有其他顾虑。”
    “我不敢肯定,”林斯程也看着龙泽希,“也许还是派人跟着她更好。”
    “不用了,没人知道我在敦市。”我说,“而且马超群医生相当顽固,威逼利诱对他都没用。要是有人跟着我,他一定不会透露任何口风,那我这趟就白来了。”
    “好吧,”林斯程勉为其难地说,“随时让我们知道你在哪儿。还有我们得在四点前见面,飞机那时起飞。”
    “如果有事我就会通知你,你们一直待在这里吗?”
    “如果不在,秘书会告诉你去哪里找我们。”查良森说。
    龙泽希下楼到大厅,喷泉大声飞溅,伟人铜像高高耸立在一面挂着历届国首肖像的墙前。警卫尽职地检查护照和访客,龙泽希在他们冷峻的注视下通过后,仍能感觉到他们跟随的目光。早晨街道湿冷,他拦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距离并不算远的广场外上流住宅区的一个地址。
    马超群太太住在里街的三层楼多栋联建住宅区。她房子那斑驳木瓦屋顶上的烟囱漆成黄白色,格外抢眼。窗台上的花盆种满黄水仙、番红花和常春藤。龙泽希爬上二楼敲门,应门的不是落霞镇的法医。一位端庄的妇女看着龙泽希,他同样困惑。
    “对不起,我猜这里已经被原来的屋主卖掉了。”
    “我们一直住在这里。”她语气坚决。
    “我是来找马超群的,一定是我弄错了……”龙泽希接着说。
    “哦,马超群是我哥哥,”她亲切地笑道,“他上班刚走,你正好错过了。”
    “上班?”我说。
    “对呀,他通常都这时出门,避开交通髙峰,虽然我不认为真有这个必要。”她犹豫了一下,意识到该提防面前的不速之客,“要我告诉他谁来找他吗?”
    “我是龙泽希,是个医生,我找他有急事。”
    “啊,”她很惊喜,“我听他提过,他对你赞不绝口呢。要是知道你来了他一定非常髙兴。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有机会来的话,我绝不会错过。你能告诉我到哪里才找得到他吗?”我追问。
    “当然,在佛瑞路上的公共太平间。”她犹豫片刻,有点纳闷,“我以为他告诉过你。”
    “是的,我为他感到很高兴。”
    龙泽希不确定自己在说什么,但她看起来很开心。
    “别告诉他我来过,我想给他一个惊喜。”
    “太棒了,他准会大吃一惊。”
    龙泽希重新拦了辆出租车,心想她应该是真诚的。无论马超群回家工作基于何种理由,他都不由得兴奋起来。
    “您要去法医办公室吗?”司机问龙泽希,“就在那里。”他指向一栋漂亮的砖砌建筑上开着的窗户。
    “不,我要去验尸间。”我说。
    “哦,就在这里了,您走着进去可能比我载您进去更好。”他嘶哑地笑道。
    出租车停靠在一栋依敦市标准看略显寒酸的建筑前,龙泽希掏出车钱。砖造楼房装饰着花岗岩,顶楼围着造型特异的护墙,周遭环绕造型华丽的铁镑色锻铁围篱。入口名牌上的日期显示,这个验尸间已有一百年的历史。龙泽希不由想到这一百年间司法医学的发展何等艰辛,要不是有这些前人的努力,有些案件的破案证据永远无法找到。
    接待处很小,但体贴地提供了与办公大楼一样的会客室。敞开的门后有一道长廊,空无一人。这时,一位年轻女子捧着本厚厚的书从房间里出来,龙泽希朝她走去。
    “对不起,”她吓了一跳,“你不能进来。”
    “我找马超群医生。”
    她穿着宽松的长裙,外套毛衣,说话有当地口音。“我该如何转告是谁找他?”她礼貌地问。
    龙泽希向她出示了证件。
    “太好了,他一定很期待见到你。”
    “我看未必。”
    “哦?”她改用另一只手抱书,不懂龙泽希话里的意思。
    “我们在虹市时一起工作,”我说,“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可否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我自己去找他。”
    “他应该在验尸室。穿过这扇门,”她抬抬下巴,“就是主停尸间,更衣室在左边,你需要的东西都在里面。然后左转经过另几扇门后,右边一间就是。我说清楚了吗?”她微笑。
    “谢谢你。”龙泽希说。
    他在更衣室换上手套和面覃,为避免衣服沾上味道,在手术袍上松松地绑个结。经过一间贴满瓷砖摆着六张不锈钢轮床的房间和冷冻室的一道白墙,看到一律穿蓝袍的医生们正在忙碌。显然今天案子很多,龙泽希经过时根本没人注意到他。走廊深处,他的代理首席法医正穿着高统橡胶靴,站在脚凳上解剖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尸体应该在水里泡了很久。尸臭味非常呛鼻,龙泽希关上身后的门。
    “马超群医生!”
    他转身,起初没认出他是谁,或者没弄清状况。他惊讶地说:“泽希医生?天哪,你看我这一身血淋淋的。”他块头很大,笨重地从脚凳上下来,“真是太意外了,我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不知所措,眼神里流露出惧色。
    “我也很意外。”龙泽希冷冷地说。
    “我想也是。走吧,味道太恐怖了,我们别在这里谈。昨天下午在泰河发现的。应该死于他杀,还没证实。我们去休息室。”他紧张地说。
    马超群是位风度翩翩的老学究,白发丰盈,眼睛炯炯有神,没人不喜欢他。他带龙泽希到一个角落去冲洗,他们剥除手套和口罩,对手脚消毒,将所有换下的东西统统塞进一个塑料筒,接着来到紧邻停车场的休息室。像敦市所有事物一样,连房间里沉淀的烟味似乎也有一段悠久的历史。
    “要来点什么提提神吗?”他拿出一盒荷花香烟,“我知道你在戒烟,就不请你抽了。”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的答案。”
    他划火柴的手微微颤抖。
    “马超群医生,你到底在这里做什么?”龙泽希开门见山,“你回敦市,难道不是因为家人过世?”
    “没错,碰巧是这样。”
    “碰巧?”龙泽希说,“此话怎讲?”
    “泽希医生,我正千方百计找借口离开,刚好母亲忽然过世,所以我就选在这时候走。”
    “也就是说,你不打算再回去了。”龙泽希说,感觉很受伤。
    “真的很抱歉,但我不会回去了,绝不。”他从容地弹掉烟灰。
    “你离开时至少该向我说一声,我好找人接替你的职务,我给你打了很多次电话。”
    “我不告诉你,也不回你电话,是因为不想让他们知道。”
    “他们?”这个词仿佛悬在空中,“你指谁,马超群医生?”
    他平静地吞云吐雾,岔腿站着,皮带上方隆起一圈肚皮。“我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他们清楚地知道我们是谁,这让我觉得不安。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十月十三日——不知你是否还记得那个案子。”
    龙泽希对他所说的案件毫无头绪。
    “由军方方面执行解剖,因为案件发生在他们位于落霞镇的废船厂。”
    “有个人意外在干涸的船坞被压死了?”龙泽希隐约记得这事。
    “就是这个案子。”
    “你说得对,这是军方的案子,不是我们的。”龙泽希急于想听他接下来的话,“告诉我,那件事是怎么跟我们扯上关系的?”
    “由于救生队的失误,”他说,“他们本应把尸体送到虹市军医院,却错送到了我办公室,而阿超并不知情。他开始抽血,做一些书面工作之类的事,其间他在死者的私人物品里发现了非同寻常的东西。”
    马超群还不知道阿超的事。
    “死者随身背着一个帆布背包。”他继续说,“救生队的人仅把那个背包放在尸体上,用布盖起来。要是他们没这么做,我们也就不会知道这件事了。”
    “什么事?”
    “事后我才发现,死者包里的书是本邪书,也是星之守护主义者的《圣经》。那本书恐怖至极,详述了酷刑、谋杀这类事,它让我非常不安。”
    “是不是叫作《星辰之书》?”
    “没错,”他眼睛一亮,“就是它。”
    “黑色皮革精装?”
    “没错。奇怪的是,书皮上的名字并非死者的,而是叫夏什么的。”
    “夏洛。”
    “对,”他说,“看来你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我知道这本书,但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名死者的私人物品里,显然他不叫夏洛。”
    他搓着脸回想。“我记得他叫雷凯。”
    “可能他就是杀夏洛的凶手。”我说,“所以他得到了那本书。”
    马超群对这件事毫不知情。“当我发现我们停尸间误接了军方的案子,就要阿超把尸体送回虹市军医院,当然也包括这个可怜人的遗物。”
    “可阿超拿了这本书。”我说。
    “我猜是的。”他倾身在咖啡桌上的烟灰缸里把烟捻熄。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无意间走进他办公室时看到这本书,便质问他书怎么会在他手上。他的解释是,书皮上的名字是另一个人的,所以他怀疑这本书并非在现场被发现,背包可能也是别人的。”他稍作迟疑,“他还年轻,我想他只是正义感使然,犯了一个无伤大雅的错误。”
    “我想知道,”龙泽希说,“这段时间里有记者打电话到办公室吗?比如,有人要求对在废船厂被压死的人作更进一步的了解吗?”
    “是的,夏晚晴出现了。我会记得她,是因为她相当急切地想知道详情,这让我很为难。据我所知,她没有披露这件事。”
    “阿超和夏晚晴谈过吗?”
    马超群开始回想。“我见他们聊过,阿超向她提到那本书。”
    “他可能把书交给夏晚晴,让夏晚晴去写有关星之守护主义者的报道吗?”
    “我真的不清楚,之后我再没见过那本书,就以为阿超已把书还给军方了。我挺想念这个小伙子的,顺便一问,他现在怎么样?他的膝盖情况如何?你知道吗,我叫他‘跳脚虾’。”他大笑。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笑。“告诉我,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你害怕什么?”
    “相当诡异的事。有人打电话来,不说话就挂断,我还觉得自己被人跟踪。我停尸间的管理员——你记得吗,无缘无故忽然请辞。有一天我在停车场发现我车子的挡风玻璃上到处是血,化验结果是猪血。”
    “我想你也同罗超探员打过照面了。”我说。
    “很遗憾,我对这个人没有一点好感。”
    “他想向你打听消息吗?”
    “他来过,当然目的不是看验尸过程,他对这个没有一点兴趣。”
    “那他想知道什么?”
    “我们刚才提到由军方方面接手的案子,他是来询问那件事。”
    “他提到那件私人物品了吗?不小心与尸体一起送进停尸间的帆布背包?”
    马超群回想着。“你在考验我严重退化的记忆力。我记得他好像问到帆布背包,我让他去找阿超。”
    “显然阿超没有把东西交给他,”龙泽希说,“至少没把那本书给他,因为书已回到我们手上。”
    龙泽希没告诉他事情经过,不想让他难过。
    “那本血腥暴力的书对某些人来说肯定相当重要。”他若有所思。
    他又开始抽烟。龙泽希稍微停顿,接着说:“那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宁愿忽然消失也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坦白说,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十分荒谬,”他忽然住嘴,表情显示出他意识到自己离开后发生了更糟的事。“泽希医生,我已经不年轻了,只想平静地工作到退休。”
    龙泽希没再为难他,他能理解马超群的所作所为。坦白说,龙泽希非但不怪他,反而庆幸他离开了,也许正因如此他才逃过一劫。讽刺的是,他提供的信息全都无关紧要。他没有任何理由会遭谋害,而阿超的死也没有任何理由。
    龙泽希想起那如血一般鲜红的运动支架、树叶、沾在亮丽长发上的污物,将实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超群。他想起阿超灿烂的笑容,也永远无法忘记他从猫猫咖啡店带走的那个白色小纸袋,那里有条狗狂吠了一整晚。龙泽希脑海中不断浮现他帮忙解剖夏晚晴的尸体时眼中那抹哀伤和恐惧,龙泽希现在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早已料到。结果,两个年轻人都不慎引导对方踏进死亡的陷阱。
    “天哪,可怜的孩子。”马超群只说了这句话。他用手帕遮住眼睛,龙泽希离开时他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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