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龙泽希回到虹市,无精打采地准备了晚餐。三个东方曜曜的微信留言我一个未回。他有种奇特的感觉,有种末日将至的哀伤,同时又没来由地亢奋,他跑到院子里拔草,剪下玫瑰装饰厨房——他选了含苞的粉红色和黄色玫瑰,一直忙碌到天色渐暗。在暮色中出门散步时,龙泽希一直希望自己有一条狗。这是他痴想许久的事情——关于狗的品种和领养它的种种可能。
    他很想养一只无法参加比赛、被人救出赛狗场、退休了的灵缇。当然,他的生活允许自己养宠物的可能性很小。龙泽希正浮想联翩,一个邻居带着—只小白狗走出他那栋气派的石质宅邸。
    “晚安,龙泽希医生。”邻居一脸严肃地向他招呼,“这次你会在城里待多久?”
    “我也不知道。”龙泽希仍在幻想他的灵缇。
    “我听说火灾的事了。”这位已退休的外科医生摇了摇头,“可怜的秦浩。”
    “原来你也认识他。”
    “是啊。”
    “太遗憾了。你养的是什么狗?”
    “它是只素食狗,聪明极了。”邻居说。
    他继续走着,边掏出一支烟点燃,无疑,他的妻子不准他在屋里吸烟。龙泽希行经邻居们的住所。这些房屋大同小异,不是砖造就是灰泥建造,都不算老旧,似乎正与小区后方那条缓缓流淌的河流相契合。两百年来,这条河始终以不变的速度流经岩岸,虹市这座城市几乎不曾改变过。
    龙泽希走到上次赌气后散心的地点,在那棵树下久久伫立。空中的老鹰和河里的岩石渐渐融入昏暗的天色,龙泽希依然呆立着凝望邻居:窗口透出的灯光,思索秦浩究竟是凶手还是受害者,不觉间竟在原地待了许久。忽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的街道上传来,他猛一回头,紧紧抓住挂在钥匙串上的辣椒水防身喷雾。
    罗诺纤细的身躯出现在眼前,她的声音随之响起,“泽希,你不该这时候跑出来乱逛。”
    龙泽希惊讶得甚至忘了指责她的干涉!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龙泽希问她。
    “你的邻居告诉我的。”
    对此他并不在意。
    “恰巧遇上的,”她说,“在去你家的路上。”
    “罗诺,你就不能让我清静一下吗?”龙泽希克制着心中的恼火,知道她也是为他着想。
    “暂时办不到,”她说,“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我想你最好先坐下来。”
    龙泽希的第一反应是龙宁出事了。他时常认为总有一天会从别人口中听到她的死讯,思绪顿时崩裂成千万残片,浑身瘫软,摇晃着攀住罗诺的肩膀。他无法思考无法言语,灵魂远远飞离了身体,坠入深不可测的恐怖旋涡中。罗诺赶紧抓住他的手臂。
    “老天,”她大叫,“我先扶你进车里坐下再说吧。”
    “不,”龙泽希需要立刻知道,“龙宁怎么了?”
    他踌躇着,似乎有些困惑。“龙宁可能还不知道,除非她看了新闻。”
    “知道什么?”龙泽希的血液激荡不止。
    “嘉莉从疗养中心逃出来了,”他说,“今天下午的事。直到集合女犯去吃晚餐时才发现。”
    我们走向她的车子,她的恐惧变成了愤怒。
    “而你,竟然跑来这种黑黢黢的地方,身上只带着一串钥匙,”她继续说,“该死,真他妈的不应该!以后绝不许这样,听见了吗?我们还不知道那个臭娘们的下落,可有件事我很确定,只要她逃脱在外,你就不可能平安无事。”
    “这世上没有谁是绝对安全的。”龙泽希喃喃着爬进她的车,忽然想起东方曜曜正独自待在海边。
    嘉莉对东方曜曜的怨恨比对他的更甚,至少龙泽希这么认为。东方曜曜侧写出她的犯罪档案,担任这场追捕竞逐的四分卫,最终导致她的被捕和高特的死亡。东方曜曜设法杜绝嘉莉侵入调查局计算机系统且成效卓着。
    “她有没有可能知道东方曜曜在哪里?”在罗诺开车送他回家的途中,龙泽希问,“他正独自住在岛上的度假中心,说不定不带枪支就跑到沙滩上散步,根本不会想到或许有人正窥伺着他……”
    “是啊,就像我认识的某人一样。”罗诺打断龙泽希。
    “说得好。”
    “东方曜曜应该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是会打电话告诉他,”罗诺说,“我想嘉莉不会知道你在海德岛有个度假小屋。龙宁把你所有的小秘密告诉她时你还没买那间小屋。”
    “这么说太不公平,”龙泽希抗议道,她将车开进屋前的车道后刹车,“龙宁不是故意的,她从没想过背叛我或者伤害我。”龙泽希拉起车门把手。
    “到了这种地步,她有心无心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将烟雾吐出窗外。
    “嘉莉怎么逃出来的?”龙泽希问,“疗养中心在岛上,相当偏僻。”
    “没人知道。大约三小时前,她本该和那些可爱的女囚犯们一起吃晚餐的,警卫却发现她不见了,忽然就没了人影。一公里外的地方有一座旧人行桥,跨越东河到对岸的市区。”她把烟蒂丢在车道上,“他们能想到的唯一逃脱路径就是从那个方向离开小岛。到处部署了警力,也派了直升机搜索,以防她还藏在岛上。但我认为这不太可能。我想她策划这次越狱已经有一段日子了,时间算得很准。她不久就会跟我们联系的,等着瞧吧。”
    龙泽希忐忑地走进屋子,仔细检查每一扇门并设定防盗警报器,接着做了件很少会做且令自己相当不安的事情。他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九毫米口径格洛克手枪,紧握着它进入每个房间,锁好楼上楼下的所有柜子。龙泽希此刻心脏狂跳,如今的嘉莉俨然变成了一个拥有超能力的怪物。他幻想她侵入我的保安系统,趁他毫无防备时忽然从暗处冲出。
    龙泽希的两层石屋似乎是安全的。他端着杯勃艮第红酒走进卧室,穿上睡袍,拨电话给东方曜曜。他没来接听,他心中泛起一阵凉意。将近午夜时他又打了一次,依然无人应答。
    “老天。”他自言自语。
    柔和的灯光拉出化妆台和古董桌的阴影,都是些古旧暗沉的红木家具,龙泽希喜欢岁月锲刻其上的缝隙和时光流逝的痕迹。从百叶窗钴进的微风拂动淡玫瑰色的窗帘,一动一静都令他感到莫名的心烦意乱。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的心逐渐被恐惧奴役,只得努力压抑有关嘉莉的种种意象。他期待着东方曜曜的电话,说服自己他安然无恙。龙泽希想好好睡一觉,便开始读诗,不久便在思绪流连于《诱饵》的诗句之际沉沉入睡。凌晨两点三十分,电话响起,他的书滑落在地上。
    “东方。”龙泽希对着话筒大喊,心脏怦怦直跳,这是他每次在梦中被惊醒时必有的现象。
    “泽希,是我,”东方曜曜的声音,“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但我猜你可能在找我。我的电话答录机不知怎么出故障了,真是不巧。我出去吃晚餐,然后在海边散步两小时,思考一些事情。我想你已经接到消息了。”
    “是的。”龙泽希再次警觉起来。
    “你没事吧?”他说,他对龙泽希太过了解。
    “今天晚上我几乎把整栋房子翻了两遍才上床睡觉。我随身带着枪,把所有柜子和窗帘都检查过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做。”
    “感觉像是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接到炸弹邮件了。”
    “不,不是这样的,泽希。我们不确定是否真会有人找上门来,也不确定在什么时候或用什么方式。要是知道就好了。这正是她的把戏,故意让我们乱猜一通。”
    “东方,你也知道她对你的态度,我不喜欢你独自待在那里。”
    “你要我回家吗?”
    龙泽希想了想,没有找到答案。
    “我这就去开车,”他又说,“如果这真是你希望的。”
    龙泽希告诉他在秦浩起火的住宅中发现尸体的事,以及他和这位报业大亨在胡特农场会面的经过,话题始终不离这起案子。他将原委一一道来,东方曜曜只是专注地聆听。
    “总之,”龙泽希对此作结,“这起案件既古怪又复杂,要做的事很多,可你没有必要牺牲宝贵的假期。罗诺说得对,嘉莉没有理由知道我们在海德岛有间度假小屋,也许你待在那里还更安全,东方。”
    “我倒希望她来找我,”他的声音紧绷,“我会用西格手枪迎接她,正好了结整件事情。”
    龙泽希知道他这想法是认真的。但果若如此,这将是她制造的最大灾难。诉诸暴力不是东方曜曜的作风,他也一向不许自己的良知和心灵笼罩在他缉捕的那些恶棍的阴影中。他的话让龙泽希产生了罪恶感。
    “你察觉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了吗?”龙泽希难过地说,“我们坐在这里谈论着要给她一枪、送她上电椅或替她注射一针毒剂。她果真把我们操控于股掌之间了,东方。因为我不得不承认,我希望她死的想法压倒一切。”
    “我想我还是回去更好。”东方曜曜说。
    挂掉电话,龙泽希彻夜难眠。天亮前的几个小时就此虚度,脑中涌入千万段焦躁恐怖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在赶赴一场重要约会的途中被困在了雪地里,又无法打电话。天蒙蒙亮时,他又梦见自己无法应对验尸工作中的种种问题,感觉一生就这么完了。忽然他又开车来到一个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车里满是尸体,他自己却动弹不得,无法上前帮忙。龙泽希翻来覆去,不停整理着枕头被子,直到天空转为灰蓝,星光逐一隐没,才起床去煮咖啡。
    驱车前往办公室的途中,;龙泽希打开收音机收听有关在乐市大火中发现尸体的实时新闻。报道中充满疯狂煽情的臆测,指出受害者就是那位媒体巨头。他不禁猜想,秦浩听了大概会觉得有趣吧。龙泽希很好奇他为何不发表辟谣声明,让公众知道他还活着。想到关于他的诸多疑点,他又陷入沉思。
    费丁鹏医生的红色野马跑车停在新办公大楼位于大街上的后侧通道口。大楼处在占地三十四亩的高新信息科学中心——生物科技园区的核心位置,左右分别是修葺过的监狱和虹市大学医学院。
    法医办公室两个月前才从旧址迁至此处,至今龙泽希仍未完全适应那些时髦的玻璃、石砖和窗顶那亮得足以映出整个小区的楣梁。新的工作场所十分敞亮,有着便于清洗的棕色环氧树脂地板和墙壁。还有大堆东西等着开箱整理。龙泽希终于拥有了崭新的解剖室,内心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惶恐。他在办公楼后侧通道口的内置车库里停车,阳光斜射入眼,龙泽希打开后门走了进去。
    走廊纤尘不染,飘散着工业除臭剂的气味,墙角还散置着许多电线盒、插线板和油漆罐。费丁鹏已将比普通客厅更为宽敞的不锈冷冻室的门锁和通向验尸间的门一一打开。龙泽希把钥匙塞回钱包,走向更衣室,将套装换成实验袍,把扣子直扣到领口,然后脱下军靴鞋,换上被他称作解剖鞋的黑色锐步运动鞋。这双鞋形状古怪,又旧又脏,沾满细菌,却仍能支撑我不再年轻的腿脚,因此一直留在停尸间。
    新的验尸间比原来的大得多,设计也更为方便实用。五张不锈钢验尸台不再固定在地板上,而可以根据需要随意挪动:直接由冷冻室推出,再固定在解剖水槽边的墙壁旁,水槽的设计也充分考虑到了左撇子医生的使用需求。新验尸台还附有轮式托盘,因此他们不必再费劲地搬运尸体。此外,这里还有无障碍抽吸器和眼睛冲洗台,以及与建筑的通风系统相连的特殊排气双导管。
    总之,政府几乎提供了他所需的一切设备,以使虹市法医系统顺利地迎接新世纪的到来。但实际情形并未改变,至少没朝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接到的枪击刀械死亡案件逐年增多,被越来越多的人用细琐的法律诉讼责难,在法庭上,正义难以伸张,因为律师说谎,而陪审团感兴趣的也不再是真实的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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