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南大洋二十里外的卢家台,十字路口,池塘边,大柳树下,一片空地上,废弃的大碾盘,诉说着岁月的沧桑。一口土井,井口砌着青石。黑黢黢的辘辘,绕满赭色的麻绳。十几个男女老少簇拥成团儿,把铁匠和徒弟们围在中央。
    铁匠四十多岁,中等个儿,身材瘦削,面色姜黄,扎着皮围裙,脚踝上一根细铁丝拴块胶皮,盖住鞋面。胸前一块铁碵。背后一个化铁的炉子。旁边立着条案。铁匠左手的钳子夹着一块烧红的熟铁,右手的小铁锤上下起落。小铁锤领,大铁锤跟,一声清脆,一声重浊,如同一把小号与一把大号的合奏。
    抡大锤的青年,身材高挑,虎背儿狼腰,脊背赤裸,扎着和铁匠同款的皮围裙。每抡动一下铁锤,肩背上的肌肉就如同滚动的麦浪,凝固的山岳,展现着青春的力量与人体的健美。
    一块烧红的熟铁,在铁碵上剁成合适大小,敲敲打打,翻来覆去,就像妇人在案板上揣面,揣到铁分子细密均匀,再从中剁开,夹进烧红的钢条,再打成长方形、三角形、梯形、桃形,锻造出铲、锄、镐、镰、刀……锤头下去,铁砧上火花迸溅,打在围裙上,也有打在肌肤上,惊得围观者心惊肉跳,直啜牙花子,好像四溅的火花迸射在自己的身上,烫着自己的皮肉。
    化铁炉前和条案旁,各有一个同样打扮的青年。一个拉风箱,看炉火。一个揽工收钱,锉铁活儿。这师徒四个,非是旁人,正是冯铁匠、邵勇、文明和连双。他们连日来,走村串屯,风餐露宿,叮叮当当,敲敲打打,不辞辛苦,炼化几百斤铁,烧掉上千斤炭,打了不计其数的家什。
    半个多月,他们始终围着南大洋转悠,轻易不进城镇。这是邵勇的主意。相对城镇,广阔的农村,才是铁匠师徒的用武之地。
    到卢家台时,他们陷住了。冯铁匠的招牌,已经和王麻子、张小泉一样出名。王麻子、张小泉是鞍阳城里的老字号,鞍阳人祖祖辈辈,以拥有一把王麻子菜刀,张小泉剪刀为荣耀。如今冯铁匠横空出世,在这穷乡僻壤,也算是鸡窝里出凤凰。
    冯铁匠小锤打在碵上,邵勇放下大锤,拿起铁钳,从身旁的笸箩里,夹起一枚木柄,在铁碵上放稳。冯铁匠钳住通红的菜刀,尖锐如锥的刀柄,又稳又准地扎进木柄当心。木柄中间顿时腾起一缕烟火,木头焦煳的味道飘散在空气里。一群围观的孩子使劲提鼻子闻着。第一次觉得木头可以和花一样香。
    铁锥穿透木柄。冯铁匠迅速提起通红的菜刀,一侧身插进脚边的凉水桶里。“哧啦!”水桶里瞬间腾起一团蒸汽。蒸汽像一匹白马驹跑远了。冯铁匠就像一个俊逸的草原骑手,一提丝缰,夹了淬过火的菜刀,扔在连双面前的条案上。
    冯铁匠丢下钳子和锤头,回手到腰后,解下皮围裙,坐到大柳树下的石凳上。文明颠着过去,递上烟锅、烟袋和一碗水。冯铁做出这个动作,是在宣告,今天上午的活,到此为止,可以吃饭休息了。可徒弟们清楚,今天冯铁匠收工较往日提前了不少。
    师徒四个围坐在一起,开始吃晌饭。饭是文明做的。锅贴玉米饼子,大葱蘸大酱。活儿累,体力消耗大,胃口好,吃得香,馋得围观的小孩子直咽口水。错误地以为,铁匠师徒手中的饼子,比自家的香甜。文明喜欢逗孩子,掰块饼子,分给他们品尝。
    铁菝的饼子好吃,这个判断入口即被否定。孩子们呛呛了一阵,最后只能从大葱上找原因。因为他们家里,吃饼子都要熬汤,可铁匠师徒是大葱蘸大酱。发现这个秘密后,几乎所有的孩子,都撒腿跑回家去,央求大人,今天中午改吃大葱蘸大酱。大葱的辛辣与豆瓣酱的咸香,配合得天衣无缝,确实让孩子们食欲大增。
    吃过晌饭,本该在条案上休息的冯铁匠却不见了,可徒弟们谁也没放在心上,背靠着树干,在树荫下小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阵叫骂声惊醒。“这个外乡人真不是东西,跑到咱们卢家台偷腥儿,笑话俺们卢家台没男人不是?”邵勇、文明、连双仨儿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簇拥着俩人过来。人太多,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看得不太真切。三人透过人隙仔细辨认。坏啦!里面的人,咋瞅着有点眼熟呢?
    邵勇心惊,连双画糊。叫文明照看摊子,邵勇和连双过去看究竟。俩人年轻力壮,分开人群,往里挤。被挤到两边的人,恶狠狠地瞪着他俩,就好像他俩抱走了狼窝里狼崽子,一群狼尾随着他们,伺机发起攻击。让人产生过铁丝网的感觉。
    挤到被批斗的两人身前,不看则已,一看顿时打个激灵。这俩人邵勇和连双都认识,而且非常熟悉。男的是冯铁匠,女的……。俩人这个惨啊!头低垂着,眼睛盯着脚尖,脖子上被人挂了双破鞋,身上被人砸着西红柿汁和菜叶子。任凭周围人喊打喊杀,只是一言不发。
    一群人叫着,骂着,推着,搡着,拉着他俩在街头游斗。不时有人往他俩头上撇菜叶子,撒草木灰,把俩人弄得灰头土脸,如同从地震废墟中扒出来一样狼狈。
    邵勇赶紧上前,冲着带头的一男一女赔笑,“误会!误会啦!这俩人我认识。他们是合法夫妻,我可以作证!”
    “他们是夫妻?还你做证?!小子你谁啊?说梦话呢?”带头的男人满脸不屑,“赶紧滚!再在这里瞎逼逼,把你们揪到一块斗!”男人目中无人,哪会把一个外乡的年轻人放在眼里。他不耐烦地想轰走邵勇,好继续行使手中的权力,在村民社会建立起自己的声威。
    “我真没瞎说。”邵勇指了指冯铁匠,“他是我师傅。”又指了指冯铁匠旁边女人“她是我师母。”邵勇把手伸进裤兜,掏出介绍信,“这是我们大队给我们开的介绍信。”
    邵勇把介绍信递过去。那个带头的女人接过来,仔细看了看,顺手转交给带头的男人。男的在介绍信上扫了一眼,啪地,把介绍信飞还回来。介绍信是一张厚纸,被这一甩,如同折了翅膀,旋转着落到地上。邵勇也不敢恼,赶忙弯腰俯身捡起来,折好,揣进兜里。
    带头的男人与女人互相交换了眼色,女的先开口,“要是你能证明他们是夫妻,俺们可以放了你师傅两口子。可你咋个证明法?”
    邵勇见女的还算讲道理,连忙一躬身,跟人家套近乎,“给我半天时间,我回南大洋找他们的结婚证。大姐,借我一辆自行车行吗?”
    男人和女人又互相看了一眼。男人看女人大度,自己也不好太小气,皱了皱眉头,无奈又犹疑道:
    “俺们也不想冤枉一个好人。你骑俺的吧!可……”
    “没事儿!我的师傅和师弟都在你们手上,我还能跑了不成?”
    邵勇害怕男人反悔,一把拉过连双,推到他们面前。毕竟二十里路,跑一个来回,如果用腿,非把腿跑折了不可。
    “把这对狗男女先带回大队部,要是你徒弟跑路,就把你们师徒,还有这个不要脸的娘儿们,拉到全公社批斗。”男人手指戳着冯铁匠的脑门儿,凶巴巴地警告。一直低头不语的冯铁匠,此时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邵勇。眼里充满了愧疚和感激。邵勇上前,解下挂在冯铁匠夫妻脖子上的破鞋,好声安慰:
    “师傅别怕,稍稍委屈一会儿,我快去快回!”
    冯铁匠这个比铁还硬的汉子,嘴唇动了动,吸了下鼻子,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冯铁匠三间泥草屋,四周围着篱笆。半个多月无人打理,过道间长了青草。因为没了女人,整座院子似乎散尽了灵气,园子里的菜蔬,也蔫巴巴的,失去了该有的碧绿与水灵。
    邵勇骑二十里回到南大洋,累得汗流浃背。顾不上喘口气,开了门锁,推门进里间。东墙上挂着一面水银玻璃镜,下面是一对红漆箱柜。冯铁匠交代,结婚证应该压在这两个箱柜里。
    邵勇选中靠南的箱柜,掀开箱盖,把柜子里的包袱拎出来,结果无任何发现。接着,他又掀开靠北的箱柜,逐层物件清理探摸,叫纸的东西,除了两本毛选,一无所获。邵勇不死心,又逐个打开包袱,里里外外查找,还是没有。本来散去的汗,又急得冒出来。
    邵勇清楚冯铁匠脸皮薄,别的事儿还好,如果被诬陷搞破鞋,揪到全公社批斗,不气死,也得臊死。结婚证一定要搞到手,再难,也得办。哪怕有一线希望,都不能放弃。
    邵勇坐下来,喝了口水,理了下思路,打定主意,先到大队部开介绍信,再到刘柳公社民政补办冯铁匠的结婚证。理清头绪,邵勇骑车到大队。为封锁冯铁匠被批斗的消息,他直接找到大队长邵普,简单介绍了冯铁匠与他老婆被捉奸的事儿。邵普满口应承,答应按邵勇的意思开一份介绍信:
    公社民政:
    因我大队冯强、马芳夫妇结婚证丢失,外出被当成奸夫、淫妇批斗,不能到贵处补办,兹委派大队原民兵连长邵勇同志代为办理,望接洽!
    刘柳公社南大洋大队委员会
    某年某月某日
    盖上公章,邵勇担心介绍信的分量不足,又逼着邵普签字,折叠起来,骑车往刘柳公社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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