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一种恐惧噬咬着心扉,总有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拉扯着他,那种感觉,彷佛这一刻就会到来,或着,会突不期然地自下一刻跳出来掳获他,令他日夜难安。
    在遇见堤邑之前,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个不晓恐惧、勇于前进争取、立志做天下第一臣的人,可是那都已不再是他了,他的世界在转瞬间变得窄小,小得只能容纳堤邑一人,即使堤邑已闭合了属于她的天地,将他隔绝在外,让过眼云烟成了点点灰烬。
    因为害怕,他藏起来了,他将她的丝履都藏了起来,深怕那些会带走她的羽衣,又会将她给带走,因此,藏,他恨不能也将她藏在怀里安放着,这样他就能时时刻刻看着她,不会让她在眨眼之间又消失在空气里。
    在堤邑病况好些了后,怀炽命润儿和冷天海日夜轮番代他守着提邑,而他又再度潜回了书海卷册里,在莲炬烛影下,重拾笔墨,将拾回往日情爱的希望,皆寄托在他的字里行间,盼望能借着诗词寻回他的仙子。
    一道人影在摇红的烛影下来到怀炽的面前,一只手掌抬起正专心书写的他的脸庞。
    “六哥?”好不容易,怀炽在双眼调整好焦距后,才认出眼前的人来。
    风淮的眉心不满地紧紧拢聚,两指紧捉着他的下颔,在烛下左端右看了半晌,神色凝重地对他摇摇头。
    “你怎么弄成这副德行?”大半个月不见这个么弟,结果找上门来所看到的,却是个神色憔悴让他差点认不出来的人。
    “没事”怀炽搁下手中的笔,疲惫地揉了揉脸庞。
    〔弟媳呢?”风淮的眼眸转了转,刻意四下张望着“怎么没见她?”
    他的身子怔了怔,未了,艰涩地挤出谎言“她病了。”
    “病了?”风淮扬高了两眉,反复咀嚼着他的用词,而后朝身后招招手,冷天海随即靠在他的身旁,再为他报上今日的情报。
    藏不住话,也懒得对自己的兄弟转弯抹角的风淮,在怀炽又想要提笔再写,打算冷落来客时,边慢条斯理地品尝着冷天海送上的香茗,边淡淡地问。
    “逼死自己的妻,感觉好吗?”看他这副模样,他八成是很后悔。
    怀炽瞬间握断了手中的笔,一脸寒色地抬起头来。
    “你派人暗中监视我?”风淮不是忙着审案无暇管他人的闲事了吗?而且风淮更没有管别人家务事的坏毛病,若不是风淮在他府里派了探子,就是有人向风淮多嘴。
    “不看着你行吗?”风淮理直气壮地瞪他一眼,把他的气焰压下去。“多久没见你上朝了?我再不来弄清楚你发生了什么事,父皇那边谁来替你顶、谁来替你圆谎?你以为只靠舒河一个人就能挡住案皇吗?”要不是舒河破天荒地跑来拜托他,他也不会为了这个么弟而开了对人撒谎的先例。
    “天海”怀炽的眼眸一转,马上知道是谁做的好事。
    冷天海咽了咽口水,忙不迭地站到风淮的身后寻找避风港。
    “是我叫他照办的。”风淮搁下手里的茶盅,直接走到他的面前以指弹着他的额际,反而先来找他兴师问罪。
    怀炽抚着被弹红的额际,怎么也猜不出风淮会跑来找他的原因。
    “你在朝中想斗垮谁我不管,可是我告诉你,要有分寸,别老耍些卑鄙的手段。”风淮边说边以指敲着他的头“咱们天朝,就是被你们这些分党分派的人给弄得乌烟瘴气的,而你的婚姻,也是被毁在这上头。”
    怀炽挥开他的手“你是来念经的?”
    “我是来劝你的。”风淮说着说着拉了张椅子坐至他的身边。
    “劝我什么?”现在除了堤邑的事外,他什么都不想听,而那些朝事,他也都不想搭理。
    “在你想处理国事前,先把你自己的家事处理好。”风淮也认为他的当务之急就是先解决他们夫妻之间的问题。“看看你,为了件家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象话吗?”
    “我已经尽力了”怀炽苦苦撑持着意志力几乎快崩溃了,他两手插进浓密的发里痛苦地低喃“可是,她不说话,她就是不肯对我说句话,她用她的沉默来惩罚我”
    从那日堤邑请求他休妻,而他不允之后,堤邑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从不知道,沉默是一种多可怕而又痛苦的酷刑,这屋子,往日是充满欢声笑语的,可是自她沉默之后,整座府邸突然变得广阔而又空洞,即使她就近在他的身边,可是她的眼底没有他,她的声音里也没有她,她简直就像是不存在似的,若不是她还有气息,他会以为他的仙子早就拿着羽衣回到天上去了,但她虽是没有远走,她却只留下了一个躯壳,真正的她,早已不在。
    “你被她伤得很深?”看着他的模样,心疼么弟的风淮满是舍不得。
    怀炽紧闭着眼。他被伤得很深吗?不,他是早以为他在旋死旋生的痛苦中,已经死过了好几回,可是,没有人逼他,一切都是他自招、自找的,在某方面,他也在惩罚着自己。
    风淮叹息地伸手揉揉他的发“你在斗垮辛无疚前,就该先考虑到弟媳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弄得两个人都心伤的下场,而他们这些外人,又全然帮不上什么忙。
    “六哥。”怀炽抬起头来,眼中忽地变得焕亮“你可以帮我吗?”他必需求援,他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失去堤邑。
    “帮你什么?”
    怀炽紧握着他的手“去父皇面前美言几句,想办法让辛无疚的功名恢复至五品以上。”只要能再让堤邑一展眉头,或是开口说句话,他愿意把已打倒的敌人扶站起来,他愿意背叛南内的意愿再去树立同一个政敌。
    风淮头痛地抚着额“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就算是他利用关系,或是在父皇面前用尽法子的请求,谁也没办法做到。
    “不然就想办法把辛无疚调回京兆腹地,做个太尉或是县官也好,别再让他继续被远贬,这样,堤邑若是想见她的爹娘,也较方便。”第一计不行,怀炽还有第二计,就盼这下下策,能够对提邑起一些作用。
    “这个我是可以想办法。”他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但不放心地丢出一个疑问“不过,辛无疚愿意见她吗?而她又有法子去面对辛无疚吗?”
    “我不知道”说到这点,怀炽也无半分把握“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个办法。”现在,任什么也敲打不进堤邑的心,或许亲情这一招,可以让堤邑已冰封的芳心融化。
    风淮犹豫地搔搔发“老实说,这种作法我有点担心。”不该答应得太快的,刚才他该先考虑到一些意外的后果。
    “担心什么?”既能消灭一些辛无疚对他的恨,又能让堤邑重拾笑颜,他认为这是再两全其美不过的法子。
    “我担心辛无疚在恢复功名后,会心怀怨愤而对你做出什么事来。”他太不了解辛无疚了,辛无疚才不是打不还手的那种人,辛无疚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那种小人,万一把辛无疚弄回来,说不定辛无疚的首件要事就是对怀炽一报还一报。
    怀炽一睑的莫可奈何“我管不了那么多”现下,能走一步就是一步,至于是不是险途,他无法选。
    风淮也只能拍拍他的头安慰。
    “六哥。”望着桌上飘摇不定的烛火,怀炽幽幽的问:“你爱过吗?”
    “不曾。”
    怀炽仰首看着他“那你懂得什么是爱吗?”
    “我想,”风淮的眼中抹上了一份深思“或许等时候到了我就会懂。”
    他低低轻喃“等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他的时候已经到了吗?
    爱究竟是什么?是痛n伤、不舍、喜悦、还是毫无止境的相思?或许都有都是,也或许他早就已经经历过爱的种种了,只是身在其中的他毫无所觉,并不断地否认这得来简单的感情,就是爱,所以,他才轻易推送走了那曾经握在手上的爱。
    “我要走了,我还得去找独孤冉的麻烦。”风淮关爱地拍拍他的脸颊“对了,你也要对独孤冉小心点。”
    他悠忽的眼神定了下来,有丝怔愕。
    “独孤冉?”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怎么会突然提到他?
    “我之所以会去查他派人行剌野焰的事,主要是为了两个人。”风淮的脸色变得很阴森“本来只是律滔私底下为了东内而叫我去审的,偏偏你跟独孤冉也在私底下暗斗,结果你们这些兄弟所结的梁子却得由我去拆。”
    “我哪有暗斗什么?”他赖皮地耸耸肩,一如以往地,对于他曾做过的斗争或是手段,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倒头打他一耙,将他行刺野焰的事密告到我这里来,还弄得全朝皆知吗?”他老早就把一切都查得清清楚楚了。
    “谁教他要行刺八哥?”怀炽淡淡冷哼,看在风淮溺爱他的份上,也不怕风淮会找他算帐。“我这是替咱们兄弟出一口气。”
    风淮两眼病俺梢惶跽欤澳愀宜党俏艘把嫱猓忝挥斜鸬乃叫模俊彼显缇椭勒飧雒吹芑崽匾馊ッ隙拦氯剑嵋夭攀钦嬲闹饕颉?br>
    他坦坦地承认“我有。”他对独孤冉的敌意再明白不过,也同样视他为大敌。
    “听六哥的话,在我办完独孤冉之前暂时离他这一点,也别再去招惹他。”风淮边走边向他叮咛,就怕他在不知不觉间又去惹了那个心胸狭隘的独孤冉。
    “嗯。”他闷声地应着,起身送风淮至门边。
    “天海”风淮临走前不忘指着冷天海的鼻尖警告“看好他,别再让他这么糟蹋自己,下回我来时,要是没看到个有点人样的小弟,你的麻烦就大了。”
    “是”
    无论她将他隔得多远,也不管他有多么的忙碌,总是在黑夜来临前去探看提邑,并与她一块用膳的怀炽,今日因风淮造访的缘故,晚了些来到堤邑的屋里,方才想开门而入,却差点迎面撞着端着膳食出来的润儿。
    伸手扶稳润儿后,怀炽低首看着文风未动的晚膳“她没吃?”
    润儿神色黯然地朝他摇首。
    怀炽的眉心不禁纠结起来。近来堤邑愈吃愈少了,有时她甚至是什么也不吃,他真怕,因他不肯放她走的缘故,她会继在以沉默抗议之后,再对他来个绝食,他无法就这样看她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今日她有开口说话吗?”他伸手接过润儿手中的托盘,打算待会由他自己去劝劝她开口吃饭。
    “都没有”润儿眼底盛满了哀伤,跪倒在地的向他恳求“王爷,你放手吧,让小姐走吧。”再让小姐待在这里,她真不知小姐会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样。
    怀炽沉默了许久后,难以忍受地别过眼“我办不到”
    近来,他极度怀念堤邑的每一次凝眸,她眼里含着盈盈的笑意仰望他的姿态,那曾经凝固在他心头,却因不加珍爱的浅浅侧影,早已在她的面容上再寻不遇,可是,如今却印像极深地烙在他的心坎上。
    他走入屋内看着坐在吉边抬首仰看天边月儿的提邑,沐浴在月光下的她,乌黑的长发技泄在她的身后,她垂倚在窗棂边的皓腕上,挂着一只从前他赠与她的玉钏儿。
    吸收了月色的虹泽后,玉钏儿流丽光彩,可是玉钏儿的主人,却再也不是初戴上它时的丰润红艳的桃花仙子了,她变成了一株苍白的莲,像一株被迫在不属于她的土里扎根,而无法回到温暖水泽里的莲上想到这花样的人儿是因他如此,庞大的罪恶感便像柄利刃,不断刺向他的心头。
    “吃一点好吗?”他在她身畔坐下,一手端着鲜碗,一手盛了一杓饭菜来到她的唇前。
    看着窗外的堤邑并没有启口,目光依然流连在外头的那轮明月上。
    他甚至嫉妒起明月来,就连月儿都能得到她专注的凝眸,他想,他必须捉紧她,必须牢牢拥着她,才能确定她不会离去。
    “不吃也好,都凉了,我叫润儿再热过。”他深吸口气,将碗杓放回托盘里,搁在一旁的小桌上,坐近她的身侧将凉凉的她拥进怀里,用自己温热的体温包围她。
    堤邑有一刻的挣动,但不久,她放弃了,就这么软倚在他的怀里不说也不动。
    “有件事我要告诉你。”怀炽轻轻抚着她的发,嗅着她沁香的发香,在她贝耳旁径自述说着“今日六哥来了,我请他将你爹调回京兆腹地,或许做个太尉或县官,他将不会再被远贬或是有人再动他一分一毫。”
    她缓缓回过眼眸,但在光影下,看不清她眸子里写着的是什么。
    他爱怜地抚着她的粉颊“有空,我带你去看看他们好不好?”
    去见爹娘?堤邑动作极为缓慢地朝他摇首,婉拒了他迟来的好意。
    现在的她,该拿什么去见爹娘?
    她还记得娘亲眼底的愤恨,父亲在与她断绝父女情谊时的决裂,他们是那么地不留恋、不回头,而她又该怎么再回到他们的面前?从那日之后,她生命中的血亲已经不存在了,此刻与她最为亲近的,就只有用这般柔情捆绑着她的怀炽。
    因为他,即使她想离开,她也无处可去,她曾想过,天下这么大,总有个可去之处,可是左思右想之后,她才发现,她早就没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这样,还是不能填补你心中的缺口是不是?”怀炽祈求地捧着她的面颊,以额抵着她的额向她切切的问:“告诉我,你希望我怎么做?只要你说,我会去做的。”
    堤邑没有言语,只是倦累地闭上眼睫,狠着心肠不去看他如此狼狈痛苦的模样。
    怀炽的心好痛,他也曾用沉默来回答她的问话,如今她全数用回他的身上,他才知这是种多么伤人的方式。
    即使,她的心关得是那么地紧,将沉默深深地笼罩在自己的身上,认为这样就没有人可以再伤害她,可是她不知道,他也陷入她所带来的默然中,因此,无论他再怎么痛苦翻腾,再怎么遭受她的拒绝,他的心中反因她而兴起一股斗志,任谁也阻止不了他。
    虚弱的感觉涌上堤邑的知觉,她倦极地在他的怀中合上眼,在不自觉中,她没发现,那是她以前最爱倚在他怀里的姿势。
    “我不会放开你的。你听见了吗?我不会的。”怀炽揭开身上的外衣,将他们两人密密地兜围在同一个天地里,淡淡说着的话,听来,像是誓约。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她在等他同意休妻,可是他就是无法这样放开她,因为他生命的重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移了位,若是少了她的欢声笑语、波光流动的醉人眼眸、巧思慧黠的芳心,他将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存在。
    最近,他想了很多,关于那些在他踏进游戏里前,人们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就如舒河所说,承认爱上一个人真有那么困难吗?爱恋如果被借口模糊了,很容易就再也看不出爱情原本的模样。因此在闪躲之际,爱情错认了沉默,缠上了光阴不肯放手,也因此困苦了两个人。
    其实,爱情是很容易的,它得来容易,只是看得到的人懂不懂得珍惜,因为要让爱继续是件很艰难的事。可是现在,他失去了所有的借口,不得不承认他欺骗了别人,同时也骗了自己,如果这是场游戏的话,那么他不是个稳操胜券的玩家,他是个输家。
    他是个游走在游戏边缘的人,等到有天,他一脚跨进了游戏里,他才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游戏都是他所能掌控的。
    最悲哀的是,那颗因她而恻动的心,却在他全军覆没的这片默然中苏醒了。
    当她的心已离他远去时,他才知道,他早已爱上了她。
    “要我去找传国玉玺?”
    忙着在书写东西的怀炽,在绞尽脑汁之际,捺着性子不把冷天海逐出他的书房,反而对冷天海所带来的消息感到有些错愕。
    “舒河的密折里是这么写的。”冷天海将舒河所写的那张密折搁至他的面前。
    怀炽狐疑地皱起眉“玉玺不就在父皇的翠微宫里吗?”开国以来,代代传承帝皇的王玺,一直是由在位的圣上所保管的,怎么会不在那儿呢?
    冷天海搔着发“其实,朝中也或多或少有了风声。”在他不上朝的这段期间,朝中流传的各式流言辈语版本可多了。
    “什么风声?”他终于肯拨点心思在立一他的事情上。
    “朝臣们说,圣上之所以迟迟不颁诏立下一任的储君,就是因为失了传国玉玺无法盖印,所以才没法子颁诏。”这个流言听起来还算是满合理的,刚好可以解释圣上拖延着不立太子的原因。
    谤据舒河探来的消息,在太子卧桑弃位的那日,有人见皇二子刺王铁勒自翠微宫地底的密道出来,而在出来时,他手上捧了一只沉甸甸的木匣,于是众人都在猜,现在存在翠微宫里的那块传国玉玺是伪,而刺王铁勒手中木匣里的,才是真。
    “王爷,你要去找吗?”冷天海盯着他出神的面容,试探地问。
    “不去。”怀炽想也不想的就拒绝。
    他简直叹息连天“王爷”什么都不做,就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东写西,不然就是往堤邑的房里跑,再这样下去,他会病的。
    “四哥的本事不是挺大的吗?这事你叫他自已去想办法,现在就算是天塌下来了我也管不着。”
    他没有时间了,堤邑一日日的消瘦下去,他得快点找出个方法让她恢复原来的模样,他不能把任何珍贵的时间浪费在她以外的人身上,现在在他心中,只有她才是他唯一能够继续撑持下去的原因。
    冷天海抚着下巴问:“你不想帮助舒河了吗?”他帮舒河都已经帮这么久了,怎么会在这么重要的时刻拍手?
    “我帮他?那谁来帮我?”目前他是个过江的泥菩萨,他只想救回自己与他就快捉不住的堤邑,其它无论是何人,他都不管。
    “那你”冷天海拖长了音调“还想当天下第一巨吗?”他还记得,怀炽以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当个一人之下的天下第一臣,怀炽不是很希望能站上那个位置,为舒河开创出一个理想的新国度吗?
    “我想”他的心愿并没有更改,只是往后挪延“但,我现在不能想。”
    “那”冷天海手指着舒河的密折,以眼神问着该怎么去回复舒河。
    不假思索的,当着冷天海的面,怀炽奋力撕碎它,直截了当地告诉他的回答。
    “我明白了,我派人去回复他。”冷天海点点头,转身走出书房。
    望着冷天海离去的背影,怀炽恍然明白了,向来他最是热中的政治游戏,再也不吸引他,他了解,之所以不再吸引他的原因是,他的心无法离开。与堤邑如此同心而离居的情况不能再维持下去了,因为,他不希望他们两人都将忧伤以终老。
    抬首看了看外头午阳正炽的天色,他见堤邑的时辰还未到,可是他迫切地想见她一面,以解近来他愈来愈无法止断的思念之情,即使只是与她分开短暂的数个时辰,他还是无法忍耐地想看看她的小脸。
    于是,搁下手中的毫笔,怀炽快步穿过园子来到堤邑的房里,在润儿讶异地睁大一双眼眸时,他以手势示意她噤声,暗中接替正在为堤邑梳发的润儿的工作,由他来替堤邑梳发,并扬手挥退满面不解的润儿。
    正坐在书案上书写心事的提邑,在身后的手劲不同后,已经猜到在她身后为她梳发的人是谁,于是,她轻轻在洁白如絮的纸绢上写下一行字。
    无可奈何花落去。
    怀炽梳发的动作蓦然停止,完全明白她字里的意思。
    “是我该离开的时候了。”久未开口的堤邑,在这日终于发出了怀炽想念已久的润音,可是她说出口的话,并不能让他感到半分的雀跃。
    但怀炽一点也不惊恐,只是抽开她手中的笔,在她的字旁写下另一行字。
    似曾相识燕归来。
    一股暖流悄悄流淌至提邑的心底,但她试着闭上眼不去看。
    “你的心会回来的。”他俯身在她的身后,以双臂牢密地搂着她。
    “我不想回头”她不再是从前那个只要一点甜言蜜语,就能被哄得痴心快乐的提邑了。
    “那么,你就休想离开我”怀炽挪过她小巧的下颔,清清楚楚的让他看见他眼底的决心。
    堤邑洁白的十指在他的脸上游走“你是个有野心的人,现在,你的野心只是暂时沉睡了,等到有天你再次醒来,你又会变回那个令我伤心的怀炽。”
    “我会找出平衡点来的。给我一个机会,我保证,不会再让你掉一滴眼泪。”他任她的指尖在他的脸上轻点,可那感觉,不再像是往日如蝶般的亲吻,却像个炽烙点般,一点一点都会烫痛他。
    “你要当天下第一臣,可我却不愿当天下第一臣之妻。”她很明白他的心,但也了解自己的心和他的强人所难。“强迫一只已被折翼的鸟儿飞翔,不是件很痛苦的事吗?”
    “我可以为你修补双翼。”他忍不住想要提醒她“你忘了?你曾希望我们做对双飞燕的。”她忘却了以往的誓言不要紧,他可以日日在她的耳边为她温习,只要她愿意,他可以让那些美丽的誓约延续到来生。
    “不,断了,再飞,也是痛楚,也是折磨。”学过一次教训的堤邑不愿再度吃。“即使伤愈,但在它心中永远有一份抹不去的阴影,永远也无法振翅高飞。”
    他的眼眸忍不住蒙上了一层心灰“你真不能给我一个机会?”
    “是我不给我自已机会”她比任何人都恨自己,但在死过一回后,她多么期望她能够有个新的人生,而不是再继续被缚。“对你、对父亲,我无法情孝两全,可是,你们都不放我走,那么,就由我自己走,我必须走出一条可以让我活得下去的生路来。”
    怀炽紧屏着气息。在看清她的眼瞳时,他忽地发觉,自她从湖中被救回后,无论他再怎么下功夫想挽回她的心都是枉然,而他,却是因她而不停地在改变着,现在的他,就如同以前的她。
    “我终于明白,情字伤人处,仅在舍与不舍。”堤邑收回放在他脸庞上的双手,忽地对他露出一朵心碎的微笑。
    怀炽无法呼吸得快要窒息了“所以你要舍弃我?”
    她缓缓地摇首“是我要舍弃我自已。”她要从这令她左右为难、心痛欲裂的地方离开,她所割舍不下的,是他,既然她无法舍下他,那么,她就舍弃她那颗愈来愈想叛逃的心。
    “你还是要离开?”全身无法克制地抖颤着,他紧握着拳问。
    堤邑笑而不语,但那笑意,是那么地凄楚艰辛。
    “润儿”怀炽顿时像被抽空了力气,在她那让人不忍的笑意下别开脸,朝外头等待着的润儿轻唤。
    “姑爷?”润儿有些澹心地看着他灰败的脸庞。
    “好生看着她”他费力的指示,摇摇晃晃地走出屋外。
    盛夏的午阳热力毒辣辣的,烫炙着漫无目的在园里行走的怀炽。
    他来到水光刻邻、波色潋滟的湖岸时,恍然地想起,在他的书案上,还仔细地保存着未被堤邑焚尽的诗册,那书页里的字字句句,都是诉满情爱珠圆玉润的绝妙好词,可是如今字句依然,她的心却不知芳踪。
    傍他机会为什么就是不能给他机会?难道说,错了就是永远的错了吗?难道,他就要永道的失去她?
    怀炽颓然地坐在湖畔—水面上的花儿,彷佛在嘲笑着他的孤单似的,朵朵并蒂相依、香气交融。
    望着水中的自己,水里倒映的他,眼瞳炯炯,像是负伤的野兽,可那伤痕,纵使他再怎么掬水渥睑,却怎么也抹不去、挥不掉,反像个鬼魅苦苦追索着他,要他不能逃避。
    看不下去的冷天海走近湖畔,既是为他难过又为他感到心酸。
    “不要爱上她。”冷海天蹲在他的面前,虽然觉得有些为时以晚,但还是忍不住要劝上一劝。“或许这样一来,你就不会痛苦了。”既然堤邑已经不爱他了,那他何不就像润儿所说的放手,何苦这样愈陷愈深?
    怀炽抬起头来,望着满湖的水生花,在他的脸上纷纷流下的,分不清是水还是泪。
    他的声音低哑而哽涩“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找回已经不在我这里的那颗心”
    “你明知道她已不再爱你了,何必作茧自缚呢?”冷天海自袖中掏出方巾拭着他的睑,苍着想将他从困苦的深渊里拯救出来。
    他闭上眼“你不明白”
    如果抽身是那么容易的事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在知道堤邑爱他有多深之后,沉沦在过往而回不到现实来,无法忍受失爱的痛苦。从前的他,怎么会不明白被爱是那么幸福的一件事呢?他怎么可以将自己分割成两半,一面当个不顾忌会伤了她芳心、耍弄权术的朝臣,一面当个他自以为珍惜她的夫君。
    “天海”他恻然地问,眼中泛起雾般的眸光“我是该尝一尝无情的苦果对不对?”
    “你不是无情,你只是没来得及懂。”冷天海坐至他的身畔,提供一个肩膀让他倾靠伤心。
    “为什么,人们总是要等到失去了,才会懂?”他懂得太迟了,为何从没人早点教会他什么是爱,非要他亲自走一遭并且失去之后才明白?
    “如果我能代你受的话,我愿的。”冷天海悠然长叹,知解地拍拍他的肩“可是感情的事,我真的帮不上忙。”
    怀炽抬首望着浓绿深郁充满夏意的园子,隐隐约约的草花香气,顺着风儿吹来,和身后那一池开放得癫狂的莲荷,交织成网获忧人的香网。
    无情伤人,有情,更伤人。
    她认为,他的无情很伤人,但她不知道,她的有情,却更伤他。
    许久不曾步出房门的堤邑,这日在润儿的相伴下,主仆两人来到花园散心走走,在蓊蓊翠翠的园子里欣赏夏日的绿意。
    但堤邑却在园中,见着了一名以奇异的眼神看着她的男子。
    她微蹙着眉,频频在脑海里搜寻着这张说来并不陌生、似曾在哪儿过的面孔,未及想起,没递帖子就不顾下人阻拦登门拜访的国舅独孤冉,已来到她的面前。而润儿,则是大感不对劲地先一步开溜去找救兵。
    独孤冉细细打量着她与初相见时相比,一身截然不同的风情,以及她眼底淡淡的憔悴,即使她已身为人妻,他仍是不改和初时相同的追逐之心。
    他忍不住朝她伸出手“可怜落花”
    堤邑因他的眼眸而感到害怕,不住地向后退,想唤润儿,却不见她的踪影。
    “别碰她。”收到润儿通知匆匆赶来的怀炽,在独孤冉将大掌抚上堤邑的面颊前,急忙将堤邑搂至怀里。
    独孤冉得意地扬高下巴“我说过你给不起的。”早说过他这个无爱之人是爱不起她的,他就是不信。
    “我并没有请你来。”怀炽将怀里受惊的堤邑紧抱着,并在独孤冉的视线再向她探过来时,拉高衣袖掩住她的面容阻绝他的视线。
    “如果一开始你就把她让给我,或许她就不会有今日了。”独孤冉别有用心地让堤邑听见,为的就是想让堤邑知道他倾心已久。
    “天海”怀炽弯身将站不太稳的堤邑抱起,边走边对冷天海下令“送客。”
    “国舅。”冷天随即挡在欲跟上前的独孤冉面前“自重。”
    独孤冉不理会他,扬高了嗓对怀炽离去的背影大叫。
    “你还要她?”几乎全朝的人都知道他们夫妻俩的事了,心高气傲的怀炽,怎还可能要这个伤他自尊的女人?
    “我要。”怀炽停下脚步,抱着堤邑缓缓地转过身来,焰火般的愤怒在他的眼底烧窜着。
    “冲着你对风淮告密的事,我会力争她到最后一刻。”独孤冉听了,干脆直接向他指下战帖“我会不惜一切的把她抢过来!”既然怀炽那么珍惜她,那他就非要自怀炽的手中夺过来不可。
    怀炽并不理会他,大步大步地带着堤邑穿过林子回房。
    冷天海在孤独孤冉又想上前时,刻意将两掌扳得咯咯作响“国舅,你再不走,恐怕大家都会很难堪。”
    “你敢?”独孤冉不以为然地瞥他一眼。
    冷天海狂妄地笑了“我身负皇命,此生只效忠于圣上与王爷两人,你说我敢不敢?”为了王子,就算要他与全天下的人结怨,他也无惧无悔。
    独孤冉铁灰着脸,在冷天海慢条斯理地开始挽袖时,愤然转身离去。
    抱着堤邑回房的怀炽,将她轻放在窗旁的躺椅上。
    “有没有吓着你?”早知道他该把门禁弄得更森严,免得那些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像这般闯进来打搅。
    堤邑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头想着他与独孤冉之间那较劲的眼光,和独孤冉猎人似的眼神,那眼神,她也曾经在怀炽的双眼中看过。
    “对我说句话吧,给我一个微笑吧。”再一次接受沉默的响应,怀炽沮丧挫败地环抱着她向她请求“难道,你的眼中真的不再有我了吗?”
    堤邑有些疼痛,他抱得那么紧,捉得那么牢,彷佛失去了她就将一无所有。
    “爱情是不会等人的。”她忍不住想要叫他别再这么折磨自己。“错过的,那么便错过了,它不会再回来的,放过你自己吧。”
    他却执着地向她摇首“我有耐心,只要我继续等下去,总有天,你会像归燕一般日到我的身边来,我等你。”
    一颗泪珠霎时翻滚出她的眼眶,堤邑在他的怀中哽咽无声。
    “你还是爱我的。”怀炽边拭着她的泪,边将她深深拥紧,不断在她的耳畔喃喃“你会爱我的,你会的”
    在怀炽走后,润儿双手捧来本本怀炽日夜辛勤待在书案上所写成的书册,并将它们放在堤邑的西前,殷殷地恳求泪水未干的堤邑看一看,但她看着书册上那属于怀炽的字迹,迟迟鼓不起勇气。
    迟疑地,堤邑抖颤着手打开他所写的诗词书卷,泪眼迷蒙地发现,他将她未被焚尽的书册,全都重新剩写过一回,并在她的诗词下方,写满了他迟来的回答,和他一直找不到的爱。
    书页上,写满了各式各样的盟誓与允诺。有的,是细细雕琢情意;有的,是深恐来不及,故而急就章的心慌;有的,是他在夜阑人静时分,怀念她一颦一笑的思念;有的,是他在万般心灰时,多么想力挽狂澜的悔憾积蓄的泪水让双目有些看不清,堤邑巴以袖掩着嘴,泪水直落下来,颗颗晶莹的泪珠,染湿了书页,模糊了怀炽藏着爱意的字迹。
    曾经,那已经止歇的温柔心跳,愈是在她深读他的字字句句时,它便在她的胸口渐渐复苏,令她了解到,他也是深陷在与她同一处的痛苦里。他的痛,并不比她的来得浅,因为他是藉由他人来伤她,可是她却是直接持着一柄伤人的刀子捅进他的心房,她是伤人的,而她,也比他更残忍。
    似曾相识燕归来。
    已经到了燕归来的季节了吗?堤邑嗅着空气中宛如春日的香气,知道这并不是燕归之季,却恍恍地觉得那个属于她的浪漫春日又回来了,那总会发生情爱的季节,就是在这种香味中开始和醒来的。
    她转首看向窗外,远处园中的小湖,湖中迎接盛夏的芙蓉、莲荷,正在骄阳下开得恣意狂放,亭亭的花瓣随风扬舞,方抽长而出的莲心,似流金般的细穗花蕊,像是初生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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