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感觉,当然有感觉。那些天我一直精神恍惚,许多往事盘旋在心头,并进行一些莫名其妙的组合:一会儿仿佛是大嘴姑娘牛丽芳带着我家那条狗来找我,她穿着一条红裙子,挺着一个大肚子,说:钱英豪,我肚里怀着你的儿子。我说你胡说。她笑嘻嘻地领着狗走了。我喊:“巴鲁”“巴鲁”跑过来,把一条咸带鱼放在我面前。我捡起那条鱼,鱼立刻化成鸟,鸟立刻变成枪,枪立刻射击,一个深眼窝,凸嘴巴的男孩子中弹躺下,我跑上去为他包扎,他立刻化在地上,一棵仙人掌生出来,掌上先开花,花谢,随即长出一些粉红色的小刺球,吃一颗酸溜溜。夜里带队巡逻时,我不知不觉地越过了边界,被对方四个人按住。我一抖精神,挺起来,三拳两脚把他们打歪了。我在前边跑,他们在后边追。他们边追边喊叫:喂,兄弟,不打了,跟你开玩笑的。他们的汉语水平不高怪腔怪调。傻哥哥,我可不傻!开玩笑?骗鬼呀!被他们捉住,有我的苦吃。迷蒙间我跑进了一个边境贸易市场,一会儿躲在一堆木材中间,一会儿藏在一架衣服后,对方的姑娘与我们的小伙子隔着街逗我,她们把一束束香蕉掷过来,他们把一双红色的塑料鞋投过去。姑娘们穿上塑料鞋,小伙子们吃香蕉。那四个家伙一见女人就忘了我,他们绕着姑娘转,拽一下她们的头发,拧一把她们的屁股,引起姑娘们的愤怒,转着圈儿互相盘问谁在捣乱。我得便溜走,手里攥着一只啤酒瓶子,口袋里满装着炒松仁,五香花生米,谁给装上的不知道。吃几颗很香,没毒,这是咋回事呢?回到营地,罗二虎正焦急着呢。他说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俘去了呢。我说差一点儿。营长说:你是怎么搞的,梦游吗?团里早就规定。我们绝不允许他们过来,我们也不要随便过去。我说:糊糊涂涂就过去了。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便宜,四个家伙,都吃了我的苦头。你的鼻子也被他们给揍歪了,营长轻蔑地说。四对一呢,我说,他们现在正在贸易市场这边混呢,要不要去逮他们?营长说:算了,尽量不惊扰活人吧。钱英豪,你可要注意了,不要弄出事来。我有些恼怒地望着营长不信任我的目光,说:是,我注意。
    我心里很憋火,竟被那四个家伙追兔子一样追了一程。我决定去逮他们。我悄悄地叫了两个精干的战士:宋小强、李林。我把花生米和松籽分给他们吃。他们吃着,说,真香,指导员,干啥呢?我告诉他们:走,跟我去捉越境的敌人。他俩很高兴。这是大白天行动,我们格外小心,在树丛中穿行,犹如游鱼。老远就看到了那棵大榕树,很多游客在排队照相。那四个家伙无有踪影,我很沮丧。正要招呼宋、李回走,一抬头,我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人,坐在一家小饭铺的门前,啃一块西瓜皮。爹,我的爹。对面一个袒胸露背的女人赤着脚呱唧呱唧走过来,把一团用芭蕉叶子包着的糯米饭递给我爹。我爹刚要接,我一口冷风吹过去。那女人拿着糯米饭走了。爹呀,你来干什么?他脸上灰尘很厚,衣衫腐烂,散发着臭气。我眼里沁出泪水,心里如有蜂刺。正要上前问询,忽见那四个家伙坐在“木棉”酒馆里喝酒,每人攥着一瓶子五星啤酒,四个人围定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盘红辣椒,一盘鱼腥草,一盘豌豆苗,一盘薄菏尖。我一声呼哨,宋小强、李林扑上去擒拿,这时酒店女老板涂着红嘴像只相思鸟儿一样唿扇着绿翅膀迎着我们飞来,她身上散发出灼热的气流,烤得我们周身疼痛,眼睛里溢满辛辣的泪水,好似中了毒气。我们捂着眼睛跌跌撞撞地跑回营盘。路上,李林险些被一个戴贝蕾帽的女青年用摩托车撞伤。她丰乳肥臀,面如满月,是对面少见的美人。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儿从她腋下扑出来,使我们窒息。她骑一辆越野摩托,后座上驮一只竹笼,笼装十只鹅,鹅把长长的脖颈从笼眼里探出来,左扭右转如蛇。鹅看着我们,嘎嘎地叫着。这是怎么回事呢?宋小强说。我把兜里的坚果全给了他们,叮嘱道:今日的事,不要让罗连长知道。他们点点头,钻进各自的墓穴中去。
    这天夜里下大雷雨,一道道蓝色的闪电穿透混凝土障壁,照亮了那些章鱼腿一样的腥冷植物根须,雨水沿着根须,泪珠般频频下滴,把我身体周围的土地打出一些水窝窝。我用一块锋利的弹片,砍伐着那些根须,但一会儿功夫,它们又长到原先那般长,南方果然是蓬勃生长的象征。
    我无法入睡,听着外边的隆隆雷声,听着雨打芭蕉,一片喧嚣,忽然想起了我爹,他老人家今夜如何安身?
    后半夜时,大雨停止,山林中流水声响亮,蓝色闪电疲倦地抖动着,我透过缝隙,看到那些常青植物的水光闪烁的肥大叶片和躲藏在叶背的彩色昆虫。又一道闪电亮起,我万分惊讶地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墓地里。那熟悉的、从我出生起就在我耳边回响的嘎吱声又响起来了。我的装着木腿的爹来了。他捏亮手电,照着我的墓碑,摸索着我的名字,老泪纵横,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我听到他喃喃自语:
    “英豪儿,爹来了,爹要把你领回故乡。”
    他从背上卸下一个帆布背囊,从里边摸出了锤子、凿子、钻子,全套的石匠家什,还有一把军用短柄钢锹。
    他围绕着我的坟墓转了三圈,选择了长方形水泥墓的后部为突破口。这个选择非常英明,因为我清楚地知道,那里正是混凝土最薄弱的地方。他蹲下,一手握锤,一手握钻,低呼一声:
    “英豪我儿,不要害怕。”
    他把钻子顶在混凝土上,抡起锤子,狠狠地打了一下。一声清脆的钢铁撞击声震动了寂静的墓地,几个火星迸出来,水泥上出现了一个花生米那么大的小洞。闪电哗啦啦地翻卷着,在他的脸上笼罩了一层又一层的碧绿光芒。我爹警惕地环顾四周,好像怕落入别人的圈套。四周静寂,在闪电消逝时犹如黑暗的大海,树丛间怪鸟和奇虫鸣叫,流萤飞舞。我爹脸上流出清白的汗。他又挥起铁锤打击钢钻,金色的火星从钻子尖上连续不断地飞溅出来。响亮的声音,挺着尖锐的锋芒,渗入那一个个长方形的坟丘。所有的亡灵都从睡梦中惊醒,团长、政委、参谋、干事,全都出来了,一片严肃的面孔,把我们父子俩包围在核心。我十分紧张,爹却浑然不觉。如果他抬头环顾四周,也许能看到点什么,但我爹不抬头,也不再顾忌什么。他把全部的精神和力量贯注到双臂上去,锤子打击钻子,钻子啃咬水泥,水泥四处迸溅,窟窿渐渐变大。
    团长大吼:钱英豪,出来!
    我小心翼翼地钻出来,如一阵冷风,站在团长和千余战友面前。
    你爹要干什么?团长问。
    我说:首长,同志们,我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要干什么,看这样子,他似乎想把我的尸骨起出来背回故乡。
    团长厉声道:胡闹嘛!如果大家都让家乡的人来起骨,我们的队伍不就散了伙了吗?
    我说:我确实不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也许太思念我了人老了,老观念难免多一些
    团长说:阻挠他的工作!
    团长一挥手,作训股的张、王二参谋手持教鞭站在我爹的身侧,一边一位。等我爹把铁锤举起来时,张参谋挥动教鞭打在我爹的胳膊上。教鞭划一道幽蓝的暗影,搅一股阴凉的风,我爹胳膊一抖,铁锤落地。我心如裂。我爹的大手哆嗦着,把锤子摸起来,又颤抖着举起,王参谋的教鞭又抽在他的手腕上。铁锤落地,我心如刀绞。爹呀,你就算了吧。当爹的铁锤第三次被打落时,他突然跪下,伸着双手,像要承接什么似的,哽咽着说:
    “英豪儿,显灵吧!不要打爹的胳膊,爹千里迢迢来到这里不容易啊!”爹又举起铁锤,王参谋又举起教鞭。我心中一热,跪在战友们面前,说:
    “首长们,战友们,请看在我爹这个老战士的份上,遂他心愿,放他一马吧,他拖着一条木腿,来到这里,人都半死了弟兄们,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们”
    等我抬起头来时,战友们都走了,只剩下老爹,还在咬着牙,切着齿,一下接一下地敲我的墓穴。我含着泪,钻进穴里,与枯骨结合在一起。
    在墓穴中,我听到爹的喘息愈来愈沉重,钢铁相撞的频率愈来愈慢,而此时,遥远的村寨里雄鸡啼鸣的喔喔声飘飘渺渺地传来,东天边一抹鱼肚白从黑暗中透出来,天就要亮了。我的爹,你今夜不能洞穿我的墓穴。
    一株红霞燃烧起来,墓地里翻滚着团团白雾,宛如漫卷的硝烟,潮湿严重,冷气侵骨。我爹的钻子在太阳冒红那霎间穿透了水泥,启下了第一块砖头。一道红光射进,照耀满穴如火。爹兴奋得浑身发抖,手中的铁器跌落在地,打得水泥碎屑脆响。
    我渴望着爹继续开掘,放更多的光明进来。但是他却把那块砖头重新插好,手扶着墓丘艰难地站起来。他身上的骨节叭叭地响着,弯曲的腰久久伸不直。待到伸直时,他又歪倒在地。他的嘴啃着泥土,额头上渗出一线血。那条木腿从他膝盖上脱落下来,露出了变色的塑料和凌乱的绑带。他用双手支撑着身体坐起来。他挽起裤腿子,暴露了结满老痂又渗出新血的断腿。他揪一把野草,擦拭着断腿处的泥土和血污。木腿默默地直立在他的身边,像一条忠实的小狗或者像一个忠诚的哨兵。我满怀敬畏注视着它,好像它脱离了爹的身体之后就变成了一个独立的生命。爹抱起它,认真地擦着它满身的泥土,宛若孤独的老人抚摸相依为命的爱犬,宛若士兵擦拭心爱的枪支。后来爹又把它横缠竖绑在腿上,放下裤管,遮住了它,爹终于站直了身体,背起了沉重的工具,一瘸一拐地嘎嘎吱吱地走进墓地附近的浓密灌木。
    整整一个白天,他隐身在灌木丛中,一点声息也不出。下午落了一阵急雨,冲刷着他身上的泥土。我恍惚感到爹已被雨水淋死在那儿,心中十分难过。
    黑夜降临,爹又爬到我的墓穴跟前。他不停地咳嗽着,发出那种苍老得令人心酸的声音。战友们用钦佩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坐在昨晚的工作面上,抽掉了那块虚放着的砖头,让一块天鹅绒般缀满星斗的天幕进入墓穴。他胸脯中的鸡鸣声和他身上浓重的铁腥味儿一起灌入墓穴。爹开始硬碰硬的艰苦劳动。今晚的开掘进度很快,天明时分,墓穴上出现一个斗大的窟窿。爹把花白的头颅探进来。衰老的气息吹拂着我,他的泪水像滚烫的蜡油滴在我的颅骨上,立刻就凝固了。他剧烈地咳嗽着,痛苦的呻吟填满了咳嗽的间隙。爹站起来,随即又沉重地跌倒了。
    太阳出来了,我的爹躺在墓穴前。一个当过军医的战友避避闪闪地围着我爹旋转。形似一只绕着虎尸转圈的狼。他终于把身体弯成一座拱桥,伸出一根指头,触着了我爹的额头,军医怪叫一声努力蹦起来,大声嚷着:烫!烫!烫!
    团长说:钱英豪,后悔了吧?
    我说:我错了。
    团长说:人固有一死,你不必难过。如果老人家就这样死了,我们将破例将他编入团队。
    我想了想,说:团长,政委,战友们,我爹七十多岁了,我不放心让他拖着一条木腿站岗、巡逻。
    团长说:我们不会让他站岗巡逻的。
    我说:那也不行,我老婆虽然带着我儿子改嫁了,但我爹依然是孩子的爷爷,孩子没了爹,不能再没了爷爷。
    团长沉思着,脸上生满青苔,他举起右臂往下一劈,说:同志们,为了抢救这个老人,各尽所能,惊忧活人吧。
    团队沉默了一会,突然爆发了一阵哭嚷,烈士陵园里,空气急速流动,光线弯曲颤抖,树木低垂头颅,太阳黯淡宛若一个浅蓝色的盘子。
    团长又挥了一下手,团队炸裂,战友们跳下树木,折断树枝,撕掉树叶和花朵,拔起被雨水淋腐的花圈,抖散开来,跳上墓场管理处的房顶,摇晃电视机天线,对着烟囱呐喊,用头颅撞门板整个陵园都活跃起来。
    我们非常熟悉的墓场管理员开门走出来,他发现了我爹,立即吹向了警哨,几个工作人员闻声赶来。他们拉起我的爹,骂道:
    “老家伙,盗一个战士的墓你能盗到什么?”
    我爹的头颅像成熟的谷穗垂在胸前,守墓人搜了他的身,搜出了被雨水泡湿的荣军证、烈属证。
    肃然起敬的表情从守墓人脸上表现出来。他们把我爹抬走了。
    在少先队员们清脆的歌声里,我们脸上都渗出了泪珠。
    半个月后,我爹在一位中年地方干部和一位戴眼镜军人的陪同下,来到我的墓穴旁。四个守墓人拿着铁锹、十字镐在旁边等待着。
    眼镜军人仔细察看了我的墓碑,小声跟那位地方干部交谈几句。地方干部对守墓人说:
    “开始吧。”
    他们撬开了我的墓穴,铲出了穴中的红土,铲断了一束束树根,铲死了很多白脖颈蚯蚓。铁锹刃嚓啦一声响,一阵剧痛传遍我的全身。地方干部紧张地说:
    “轻点,到了。”
    守墓人戴上橡胶手套,先把我的头颅装进一只黑色塑料口袋,然后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把我全部装进袋,连一块趾骨也没漏下。
    他们把我用一块绿色帆布层层包裹起来。眼镜军人双手捧着,郑重地说:
    “大爷,千万要保密啊!”我爹接过我,抱住,说:
    “首长,我以一个老兵的名义向您保证:用钳子拔掉我的牙,这事也不会从我嘴里泄漏出去。”
    在颠颠簸簸的军用吉普车上,爹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听到了他的喘息感到了他的心跳。路况很糟,爹的身体时时弹跳起来,他的光脑袋碰得帆布顶篷澎澎响。军人同情地看我爹一眼,说:
    “再有四个月,一级公路就修好了。”
    我看到,旧路外侧,一台台杏黄色的筑路机械正在缓慢而沉重地移动着,烧熬沥青的浓烈味道弥漫山林。青山绿树,蓝天白云,木棉花宛若簇簇火焰。吉普车拐了一个弯,被一辆载满粗大圆木的邻邦卡车挡住了去路。一个瘦小身材、凹眼高颧的司机站在车尾后,对着我们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我们的司机嘟哝了一句,刹住车。眼镜军人下去,操着叽叽呱呱的语言与那司机交谈。眼镜军人对司机说:
    “他说想借我们的千斤顶用一下,有吗?有就借给他用了,他的车不修好,我们也过不去。”
    我们的司机慢腾腾地从车后工具箱里把千斤顶取出来。那人连声道谢,几句简单的感谢话倒还说得流畅。
    借着这机会,我脱身出来,站在路边一块白石上,回望陵园。我看到战友们齐集在墓地的高坡上,正对我招展手臂。一股力量吸引着,使我不顾一切地蹿回去。
    团队整体严肃,如同一块沉重而平整的巨石。
    我说:“弟兄们,我不走了,我舍不得离开你们。”
    团长走上前来,用冰冷的手按着我的嘴唇,说:
    “钱英豪同志,我们也不愿你走。因为走了你一个,我们这块大陆,”他指指团队,沉重地说“就缺了一个角,而且无法弥补。”
    政委说:“但此事已惊动了活人的世界,无力挽回了。你知道的,离开骨架一天一夜,你就会化成一缕青烟。”
    已调到宣传处的华中光跑出队列,把一本油印刊物一捆诗稿送给我,他红着眼睛说:
    “指导员,送你做个纪念吧。”
    汽车的引擎在远处轰鸣起来,我必须走了,我捧着刊物和诗稿,三步一回首,留恋战友们。等我钻进吉普车里时,身后响起了低沉的歌声: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
    战争把我们联成一体
    生前我们并肩战斗
    死后墓穴连在一起
    我们静坐在树冠上,听着那滚滚而来的送别歌声,感到遥远的南方在召唤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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