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一瞬间就变成这样了:肚子充了气一样膨胀,肌肉下坠,走几步路就喘不过气,脸上的纹路越来越深,头发越来越少,牙齿越来越稀,用膳时牙缝里开始习惯存货,眼球也有些浑浊了,不像二十来岁时那么炯炯有神。唉!中年啊!老齐在兴和餐馆的仪容镜前,心血来潮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有些颓丧地暗叹一声。老齐是赚了不少钱的,闲暇之时,爱上兴和餐馆,和张老板下象棋。张老板与老齐一般年纪。老齐爱上兴和餐馆,还因为他和老张志趣相投,且同病相怜。什么病?老张知,老齐知,其他人,也甭想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早些日子,老齐的老婆失踪过一次,随之失踪的还有银行里的一笔数目不小的款子。老齐当时乱了方寸,长吁短叹,像只失去配偶的鸟,深情地悲鸣。昨天,她说她喜欢市区新开发的楼盘,我说你喜欢就买下来呗!可她今天人就不见了!老齐无数次重复着,好像抓住了爱情的见证。两天后,老齐不得不把皮带往里扣两个眼,以防裤子松垮下来。但是第三天,老婆自己回来了。老齐也不追问,失踪风波,就这么悄悄地平息了。老婆玩一次小小的失踪后,老齐受了些打击,对象棋的热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象棋水平大增。老张总是输得眉开眼笑,然后,沏一壶茶,侃一侃,再分头各自忙活。春夏之交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趣事。老张餐馆常养牛蛙,有一只相当精明,只要店里的伙计将那网状的兜儿伸过去,它飞身一跃,不知躲到哪个缝隙去了,根本捞不着它。这只牛蛙以罕见的敏锐和网兜抗衡,它的同伴们相继成了盘中餐,它却日渐肥大。餐馆人称它为蛙王。更为有意思的是,每次老齐进餐馆,蛙王就会呱呱大叫,声音格外浑厚。某个周末,老齐特意观察了蛙王。但见蛙五坐在池中的小石头上,皮肤暗褐,隐透泥土色,后腿的肌肉忽紧忽松,展示它的健美与力量。它圆睁双目,引颈高歌,一见老齐,就闭了嘴,目光镇定,只有喉咙里发出轻微地咕咕声。老齐从蛙王的眼神里看出了它面带揣测的微笑,和一种十拿九稳的信心,好像它和老齐是前世的拜把子兄弟。蛙王彪悍结实,一副性事美满,情场得意的样子,想必不少母蛙们向蛙王献出了贞操。老齐心里冒出这些古怪的想法。过了片刻,老齐又想,蛙王占池为王,一统世界,在食客的嘴下偷生,用智慧与人类的网兜斗争,因而能这般自在与逍遥,细想自己作为一个人,真是自愧弗如啊。恍惚间,老齐听见蛙王喉咙里又咕噜几声,竟像某个中年男人的长叹,老齐一愣,才发现是自己不留神,吐出了长长的一口郁闷之气。老齐似被蛙王看透了般,当时心中一虚,产生向蛙王倾诉的愿望。那时店里无活,伙计们也围着蛙池,也对蛙王略有诧异。他们看一看蛙王,再看一看老齐,想从中找出某种关联来。忽然有人喊道,瞧呀,老齐和蛙王长得多像!一秒钟安静过后,爆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是啊是啊,老齐有蛙相,蛙相富态啊!瞧那嘴,厚薄,宽窄,形状,简直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嘛!老张开心地描述了一番。老齐领着桂冠般微笑着,他偏过头,从餐馆廊柱上的镜子里看见了自己,忽左忽右低首昂头挤眉弄眼地照半天,说,嗯,没错,你们说的没错,我是像蛙王。
    下棋前,老齐说,老张,咱们小赌一把,这盘棋我要是赢了,蛙王归我。老张说,老齐,瞧你说的,一会给你杀了下酒就是。老齐连连摆手,哎哎哎,千万别,我要活的。敢情是想与老婆恩爱分享啊。老张长得一副菩萨脸,笑眯眯的。老张啊,你可别后悔,兴和餐馆生意兴隆,说不定蛙王是招财的宝。老张听得哈哈大笑,朝伙计喊道,把蛙王活捉了,一会让老齐带走!棋下到一半,伙计过来了,沮丧地说,老板,蛙王愣是不露面,其它蛙行不行?伙计网兜里的牛蛙乱蹦。老张手中玩着被干掉的卒子,眉毛一挑,正要说句什么,只听得蛙王呱呱叫两声,听起来满怀嘲弄。伙计闻声又向蛙池跑去,还是一无所获。如是几个来回,老齐已将张老板死军,他大笑三声,说,蛙王归我也!然后一把夺过伙计手中的网兜,直奔蛙池。蛙王在抢眼的地方,正襟危坐,腮帮子一起一落,喉咙里咕噜咕噜,斜睨着眼岿然不动。老齐把两掌在嘴边握成一个喇叭筒,学蛙王呱呱叫了两声,蛙王喉咙里的声音更响了一些,老齐再呱呱叫两声,蛙王就亮出了浑厚的嗓音,兴和餐馆顿时蛙声起伏。老齐笨手笨脚地晃动网兜,伙计在一边干着急,快,快,从屁股后面罩过去!老齐停下举着网兜的手,朝伙计意味深长的一笑,慢吞吞地,像舒展长臂一样,充满温情地伸到蛙王面前。老齐就觉得蛙王在等他。说来也怪,蛙王咕咕两声,一蹦,就蹦到老齐的网兜里,老齐就势哗啦一提,姿势潇洒,全场嘘声四起。
    老齐的老婆外号高腰,一米七二,比老齐还高半个头,头发却比老齐的还短。眉毛和眼圈都纹了,看上去像经过处理的电影镜头,脸部表情常常只是模糊的背景,惟有清晰的两道深蓝色的眉毛和两个深蓝色的眼圈,让人感觉真实得突兀。和大街上大多数的中年女人一样,高腰有着自己的一套生活观念和理由。但是当儿子读高中住校,生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高腰内心里总有些不知名的躁动。老齐这边呢,家里没有儿子的干扰,好像猛然间拉开了幕帘,毫无思想准备,就被活脱脱地推上了舞台,因而,两个老家伙常常陷入无词境地,面面相觑的时间多了起来。家长里短早谈腻了,外面业务早走上正轨,趋势良好,钱也赚了,操的心不多,患难与共,同舟共济的岁月也远去了,剩下来的时间,该干什么,准确地说,一对老夫妻,能干什么呢?夫妻俩各开一辆小轿车,每天打开各自的车门,各奔东西,拼打拼杀要过上等生活的愿望达到了,家务常年有保姆操作,两个人一个月难得亲热一次,根本没有做点什么的欲望。老齐想不出两个老家伙天天厮守一块的理由。让老齐头痛的是,到自己这个年纪,说自己老,不甘心,说年轻又会让人耻笑。面对已经存在十几年的婚姻家庭,老齐总会生出些无所事事的感慨。
    高腰的失踪,在高腰不做任何解释的情况下,永远是不为人知的迷,老齐也没有寻求谜底的兴致。重要的是,高腰回来了。现在,老齐觉得,到他这个岁数,年轻时看重的东西,现在不重要了,相反,有些不看重的东西,现在变成了主要的生活乐趣。老齐记得,跟老婆结婚前,和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子,爱得死去活来,青青多看别的男人一眼,他就立即很不舒服。和青青分手,是因为青青酒后跟别的男人上了床,青青把事实告诉老齐后,老齐摔袖而去,永远没有原谅青青。现在想来,老齐心里还是隐隐作痛。心想,青青要是不说,我老齐哪里知情,女人那东西,不会因为外遇变形,或者长刺,总之,用一具肉体去感觉它,绝对不会有什么异样。青青是很爱老齐的。忠诚和贞操,到底哪一个与爱情有关,与爱情本质更为接近?年轻时的老齐没想清楚,中年时在经历了高腰的失踪事件后(他不自觉地将之归结于一次私奔未遂),老齐发觉,爱情就是爱情,忠诚与贞操是另外的两个东西。遣憾的是,老齐明白这些的时候,已经不相信爱情,或者说,不再有爱情发生。哪怕是高登俱乐部的领班李桃小姐,对于她的温柔体贴,老齐也觉得含糊不清,模棱两可——谁让老齐腰包鼓囊啊!二十三四岁的李桃,凭什么爱一个和他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但李桃确实又给老齐一些温情脉脉的东西,她身上那股江南女子的如水柔情,和在北京土生土长的高腰相比,天壤之别。李桃是水啊,高腰就是那石头,成天砸他,硌他,抵他,眨眼就磕碰了将近二十年。高登俱乐部在北京城很有档次,是老齐的一个据点。只要一说老齐,俱乐部从上到下,没有不知道的。老齐的许多生意,都是在高登的包间里,于喝酒唱歌间,就谈妥了。顺便把李桃也谈到手。朋友们都知道李桃是老齐的女人后,小费给得格外多。那李桃也聪明得可以,总是推脱不要,那个时候,老齐就觉得,李桃不是一个贪财的姑娘,心里的喜欢又添了几分。散场之时,李桃总会挂在老齐的胳膊上,钻进老齐的车里,也不知车开到哪里去温存了。和李桃在一块,老齐感觉自在,轻松,有魅力,李桃的手搭上来,他很舒服,老婆的手无意中碰到他的身体,他也会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
    活的?怎么也不杀了拎回来?谁来弄这玩意呀!杀这东西,多可怕!见老齐提着一只牛蛙回来,高腰立即埋怨开了。不杀,养着。老齐也不看高腰,径直走进厨房,把蛙王倒在水池里。蛙王好奇地打量一下新天地,咕咕咕咕叫了两声。养着?蛤蟆有什么好养?我看你有毛病,赶明儿,你是不是还要弄条蛇回来?高腰跟到厨房,只见蛙王像尊雕塑,坐立池中,浑身斑斑点点,疙里疙瘩,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但蛤蟆毫不自知,两只鼓露在外的眼珠子,居然有些蛙视眈眈。呐,跟你讲,这可是张老板餐馆里的吉祥蛙,招财进宝的,你要是把它弄死了,我跟你没完。老齐郑重其事。高腰就觉得老齐有些蛙视眈眈。老齐说话时喉结滚动,那蛤蟆嘴巴附近的皮囊也一上一下,高腰忽觉进了聊斋故事,浑身一冷。对于这个吉祥物什,高腰无话可说,她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转高大的身体,有些笨拙地走开。站住!老齐在背后猛然一声断喝。高腰一惊吓,脚下打滑,差点没把持住身体。你,你穿的什么东西?老齐指着高腰身上的t恤。什么东西?意大利名牌!怎么了?你眼里终于能看见我穿什么了?老齐的话激活了高腰憋了很久的牢骚,无论她穿黑色灰色白色还是红色,新的旧的国产的进口的,他老齐,啥时也没正眼看过一下,更甭提赞美或者建议。脱了!马上给我脱了!老齐沉着脸,发出命令。为什么?为什么要脱了?高腰一屁股坐进沙发里。背后一个大骷髅头,恐怖,像什么话!刚在厨房,老齐猛一抬头,高腰t恤背后那个巨大的骷髅头,两个黑洞洞的眼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不脱,很贵,人家想穿还穿不起呢!贵也给我脱了!不脱,你管得着吗你?!管不着?好,你自个儿说的。老齐随手操个什么物件,高腰起初以他要打人,只见老齐进了厨房,在角落里东翻西找。啪啪两下,老齐逮到一只蟑螂,与此同时,老齐听见女人在厅里数落他。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凭什么你就可以养这么恶心的蛤蟆!哭这种武器,女人长期携带在身,无论在哪个年龄段,使用起来毫不羞涩。人到中年的高腰也是如此。老齐实在不知道,她自己背个大骷髅头在家里晃来晃去,还有什么理由哭,也懒得理她。听张老板说牛蛙爱吃蟑螂,他就很想看看蛙王吃东西的样子。老齐把蟑螂是尸体放在蛙王面前,说,吃呀吃呀!蛙王很矜持,只是拿眼瞪老齐。老齐就提着蟑螂的两根须,在蛙王嘴边摇晃,蛙王依然嘴唇紧闭,但是它稍稍偏一偏头,好像侧耳倾听厅里的声音。厅里的高腰,知道弄蛤蟆的老齐不会理她,哭得没有希望,就拎着包出去了。摔门前还对着厨房嚷了一句"跟蛤蟆过去吧你!"老齐愣了愣,摇摇头,对蛙王说,瞧,她就那样。
    老齐摇着头到洗手间撒了一泡尿,回过头发现死蟑螂不见了,那蛙王紧抿着嘴,若无其事地瞪着老齐,几只蟑螂细脚还在它的嘴边,没来得及吞下去。老齐哈哈直乐,觉得它真像个偷食的孩子。老齐心里高兴,忍不住给李桃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是否还在睡,若不是,就到"宿缘"茶馆喝去茶。李桃一般是夜里八点才开始上班,凌晨二三点下班,整个白天就是睡觉。那我就起来收拾一下,等你来接我呗,老婆又打麻将去了呀?老齐一听李桃细声细气的温柔,心窝里就荡起春风。李桃从不和他怄气,也不争风吃醋,在爱情问题上,只要老齐对她真心就行,其他都是形式。老齐佩服她小小年纪,就悟出了男女关系的真谛。唉,当初都不知怎么要结婚的。他妈的,那就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的事了。老齐想不清楚,胡乱给自己一个答案,然后自己捡拾一番出了门。
    "宿缘"茶馆是台湾某文化人士所开,位于紫竹苑西厢,临窗即可见苑里荷湖,湖中荷花片片,岸上杨柳依依,晚间来此,能听取蛙声一片。里面桌椅茶具,古色古香,服务小姐着装典雅,民乐悠扬,是一片清静谈话的地方。老齐对"宿缘"有所偏爱,也是因为平时灯红酒绿的地方去得太多,寻着空隙往这种安静的地方钻。老齐接上李桃,到了"宿缘"茶馆,两人喝了半壶茶。老齐兴致勃勃地把蛙王的事说了一遍,又讲了些贴心话。李桃对蛙王表现出浓厚兴趣。李桃听老齐说话,该笑时笑,不笑时翻阅茶馆里摆放的香港风情,那副俏模样,不说话,老齐看着也打心眼里舒服。过一阵子,老齐挨个打电话,通知老张和其他几个兄弟前来聊天或下棋。我和李桃刚到,周末嘛,聚一聚,聚一聚。老齐在电话里说。老齐强调和李桃在一起,兄弟们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这一次是带情人聚会,谁也不会傻逼地带上老婆。按老齐的说法,那是自取灭亡。这种事情,就像男人的私房钱一样,走不得半点风声。上回兄弟老刘的老婆获些蛛丝马迹,把老刘折腾得足足半个月,吃不香,睡不好,深刻总结时说,家有贤妻,痛苦。因此,为避免节外生枝,增添不必要的生活麻烦,男人们无形之中,如广大的无产阶段兄弟一样,紧密团结起来。即便是某某老婆的电话来了,问及和哪些人在一起,在哪里,在做什么,简称"三w"(who、where、what),兄弟们的嘴从来是密不透风,且会忠心耿耿地说些"嫂子放心,有我盯着"之类的话,一时间,"伪证"成风,也不会有谁因为享受过哪位嫂子的烹饪而于心有愧,把一片粉饰的太平献给家中的贤妻良母们,终于得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茶馆外添了一辆旧款奥迪,进来一对男女,正是张老板携年方二十六岁的相好。张老板叫她小丫,其他人跟着喊小丫,相互见过多次,所以颇为熟络。李桃与小丫相视一笑,彼此迅速打量了一下对方的着装,眼波流动,内心话语秘而不宣。又过了一阵,老刘单枪匹马杀进来,精神略有不振,干瘦的脸一副严重缩水的样子。怎么,就你自个?和"宿缘"老板寒暄了几句,待老板走后,老齐把脸凑近老刘,蛙嘴一张一合。面对这种近乎审问的关怀,老刘哈哈一乐,说,没什么鸟事,都是他妈的冯小刚惹的祸。哟喝,老刘,跟冯小刚扯上了?老张脸胖,有点风吹草动,五官就乱了秩序。我喜欢冯小刚的电影,尤其是一声叹息,荡气回肠啊。小丫是个白领女孩,说话有些矜持。是呀是呀,你要是让他给我签个名,我请你客!李桃也有点兴奋。签哪签哪?签胸口还是签屁股上?老齐的腿在桌子底下搞了点动作,李桃身体抖动了一下,笑着用脑袋轻轻地碰触老齐的肩膀。老刘像喝酒般,将小杯里的茶一饮而尽,咂巴一下,说,讲起来都滑稽,昨儿看电影,就是一声叹息,他妈那个逼,我媳妇和我在电影院当场就打起来。啊呀,老刘,你丫犯傻了,这一声叹息,怎么能带媳妇看?这不等于自我揭发吗?老张腮部的肉一抖一抖。我说老刘,你太不警惕了嘛!那天我媳妇问我一声叹息怎么样,我说非常差,是冯小刚最差的一部片子,还不如去搓几圈麻将。老齐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得意。是,丫越看越后悔,冯小刚这小子,把男人那点破事抖出来了,把人全扒光了。冯小刚虽给老刘惹了祸,但还是忍不住要佩服。小丫李桃相互交换一眼眼神,再次秘而不宣。吵完就完了,来,打个电话把小莉叫出来,喝完茶去"沸腾鱼乡"吃鱼,我请。老刘打单,老齐总觉得不是个事儿。别提,崩了!最近倒霉透顶,哪像你们快活。老刘的干脸挤出笑容。那小朱不是挺好的吗?老张挺进一句,大有东方不亮西方亮的意思。这时,大家听见空谷几声鸟鸣,都知道是老齐的手机响,便停止说话,密切关注老齐。我马上过来!倾听十秒钟后,老齐对电话喊了一声,合上手机,转向大伙,操,媳妇打麻将,被抓起来了,说要拘留十五天,我马上去找人。
    高腰身上带的四五千块钱被洗干净了不说,还被弄进局子里呆了几个小时,幸亏老齐及时找人,否则受罪更多。在局里子见到老齐,高腰当时就抽抽嗒嗒地哭了,回来后惊魂难定,感慨万千。那老齐呢,一壁气愤警察胡乱逮人,一壁又暗自高兴给高腰这么旁敲侧击一下,让她知道他老齐不是可有可无的,腰杆未免挺直了些。你那骷髅头t恤,还穿不?老齐正襟危坐。不穿了,多贵都不穿了!高腰大义凛然。那蛤蟆,养,还是不养?老齐放慢语速。养!养!养!高腰连说三声。高腰服贴,老齐心里就熨贴。老齐微微一笑,心想,娘们儿到底是娘们儿。骷髅t恤的事迎韧而解,家庭谁主谁次,孰轻孰重的问题,也得到了明确。如此看来,这蛙王,确有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吉兆啊。老齐不紧不慢,似乎正捻须颔首,只是他蛙嘴四周,光溜如蛙王。哎,咱给蛤蟆取个名字,像猫啊狗啊鸟啊龟啊,叫着叫着就像一家人了。高腰向老齐变相献媚。好主意,取什么好?老齐征求意见。高腰不假思索,一连奉上三四个爱称,老齐不是嫌太洋气就是嫌太土气。最后老齐说,那皇帝管臣子们叫爱卿,爱卿们辅佐朝政,国泰民安,与蛙王招财进宝性质相同,不如就叫爱蛙好了。
    儿子读寄校,家中添爱蛙,也算是一种适时的情感填补。那老齐对爱蛙的热情,冬天来临也未见消减,反倒情深,足以令蛙类深感不枉此世为蛙一回。高腰记得,儿子生下来没多久,半夜哭喊,拉屎拉尿,他老齐哪里管过,照样酣声如雷。但这爱蛙深更半夜鸣叫,老齐免不了要起来几回看一看它。它叫的高兴,老齐就看它高兴的样;它像更夫那样,高唱平安无事,老齐就看它嚷嚷天下太平的劲儿。蟑螂也爱夜间活动,老齐有时还会折腾一阵,给爱蛙逮几只生猛蟑螂,逗爱蛙玩一阵子。平常夜晚倒也罢了,令高腰有些郁闷的是,总是她心血来潮,身体蠢蠢欲动的时候,那爱蛙叫,老齐起,直玩到皮肤冰凉才钻进被子,彼时高腰一肚子怨气,自然也没有半点心情。老齐心里又何尝是个滋味呢?有一回夜里,高腰睡着了,老齐摸了摸高腰的手,再摸摸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居然感觉不到丝毫的差异。后来,老齐又把高腰的手搭在自己的手上,再把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高腰的手上,三只手叠在一起,那老齐愣是感觉不到,中间夹了一只外人的手。天啦!老齐绝望地哀叹,老婆这个人,长成身体的一部份了,对于她,我的部份神经失去知觉,感知,这到底是好是坏?婚姻是一个网兜啊,人是网中的鱼,掉进去,永远就只有扑腾挣扎的命儿。老齐想得有些凄凉,不由对爱蛙心怀感激。在老齐的中年岁月里,爱蛙比任何有灵性的东西都要善解人意,但这只雄蛙,它新爱旧欢不断,它肯定不知道,一生只和同一只蛙交配,是多么的乏味!但是老齐又很羡慕爱蛙和它的同类,它们不像人,不定期地发情,在激动、沮丧、快乐、饥饿等各种状态下,都有可能依靠一次交配来发泄,蛙们发情是分季节的。在整个春天,是交配的狂欢与盛典。老齐也心怀愧疚,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他老齐很残忍地把爱蛙从母蛙们身边夺走,毁了爱蛙下半生的性生活。老齐和高腰之间夜夜无性事,但老齐尚有李桃,除李桃之外,还有感情稍浅些的赵桃,再浅些的钱桃,若有若无的孙桃如此看来,老齐之幸福生活,已然超于爱蛙之上。然而必竟家有结发妻,东躲西藏,疲于应付,又觉得很是窝囊,觉得一个人,莫名其妙地受了些钳制与牵绊,简直是作茧自缚。由是进一步想到,人,真是很愚蠢的东西,没有什以比人更愚蠢的了。很多个夜晚,老齐睡不着时,就这么胡乱思想。可只是一种思想,现状是不能改变的,因而,每天醒来,自己还躺在高腰这个中年女人身边,身边还是高腰这个中年女人,一切都没改变。
    入冬一段时期,爱蛙也不叫了,成天圆睁着双眼,嘴巴长合了一样,不吃任何东西。活蹦乱跳的蟑螂,泥鳅,苍蝇,都不能引发它的食欲。它呆在池子的右角落,面朝池壁,默默地,快变成化石。威猛的爱蛙,就这么渐渐地憔悴,身上的皮,因为不再有结实的肌肉填充,鼓胀,开始萎缩,形成中年人身上类似于皱纹一样的东西。老齐急了。因为老齐听人说过,和养龟、金鱼,甚至花草同理,衰亡的迹象,将预示某种时运衰退。先前张老板反映,自从老齐从兴和餐馆带走蛙王,兴和餐馆人气渐淡,没有蛙王的领唱,众蛙齐喑,兴和餐馆也显得有些冷清。而彼时老齐生意上确也有些小挫,因而更是深信不疑。于是,拯救爱蛙,成了当务之急,也是老齐家中头等大事。
    北京的冬天,室内因暖气温和如春。高腰身穿薄羊毛衫,坐沙发一角,通过拐角沙发的拐角点,与另一角的老齐三点相连,构成一个直角三角形。高腰并不喜欢爱蛙,耳濡目染,也相信爱蛙是个吉祥物什,不是凡物,毕竟事关家道兴衰,因而也急老齐所急。它为什么绝食呢?高腰说了一句废话。我怎么知道!老齐很烦。它病了吗?高腰尽量把话说得有用些。没听过牛蛙生病。老齐摇头。也许它想兴和餐馆的母蛙了?高腰为自己的发现所欣喜。嗯,我看它就是寂寞。老齐起身从水池里伸手把爱蛙捉了,怜爱的摸了摸,放到客厅中间。然后跪下双膝,双掌扣地,低下头颅,翘起屁股,对着爱蛙咕咕几声,希望它会像在兴和餐馆那样,跟着他叫起来,那样,证明爱蛙不拒绝沟通与谈判,下一步就好办多了。但是爱蛙缓慢地眨一下眼睛,眼皮里满是疲倦般的不屑,根本不为老齐所动。老齐提起一只扣地的手,朝高腰挥了挥,说,你来试试。高腰个儿高,要仿造爱蛙的姿势就有点难度,即便是做好了,也显得无比滑稽,看起来根本没有老齐那样从容与流畅。怎么说呢?她刚在一边,已经看见地上的老刘,真的就是放大了数倍的爱蛙。高腰吃力地伏下身体,再努力地低下头,很费力地憋出几声,不像蛙叫,倒像母鸡。那爱蛙连眼也懒得眨一下,好奇地看着这只大母鸡对自己献媚,喉咙里滑动了一下,将脑袋调转了一个方向,屁股对准二人。老齐见状,仍不死心,对高腰说,我们一齐叫。于是一时间,母鸡声与人造蛙声聒噪不已。对于二人卖力地表演,爱蛙终究没有心动,也没有仿若回到兴和餐馆的逍遥幻觉,它继续陷入它使用了许久的迷糊状态,露出宿命的安然。这种神态给了老齐致命一击,他仿佛听见爱蛙在说,老齐啊,婚姻就是如此了,你再挣扎,又有何益?以老齐对爱蛙的了解,他只能明白这些,那爱蛙的内心活动,老齐没把握住。彼时爱蛙面朝墙壁,沮丧不已,心想,人蛙之间的世界,多么不同。老齐,就好比冬天来了啊,我是要冬眠的,而你们偏要制造这温暖如春的假象,不让我冬眠。就好像你们的婚姻也有冬眠的时候,你老齐却硬要在这个时候企图发现烂漫花朵,是违背自然规律,也是有违你们人类情感发展及起伏规律的啊!老齐你真是不知足啊,想我蛙王,虽风流一世,最渴望的却是一个和我相守白头的母蛙啊!可惜蛙类没有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母蛙动情交配也不为爱情,只有繁衍后代,这一点虽和你们有某些相似,但我们蛙类毕竟没有肩负人类发展的使命啊!我至今仍是孤身一蛙,有谁知道,那些和我有过关系的母蛙,偶尔是否会想起我呢?蛙一生不过三五年,看来,我也只有遗憾而去了。爱蛙想到此处,喉咙里咕咕两声,竟如大提琴发出的低音符,沉重而伤感。它试着蹦跳了一下,但不像以往那般,可以跃起几尺来高,仅仅是肚皮刚刚离开地面,就笨拙地落了下来。停顿时爱蛙又想,毕竟蛙到中年了,体力也不比先前了。自己躲避饭馆屠刀,贪生求荣,有幸跟了老齐,每日里见人皮鞋锃亮,车来车往,山珍海味搬进家庭厨房,原以为人类屠刀背后的生活,丰富快乐赛神仙,哪料想却是这般貌合神离,物质奢侈。肉体活着,爱情死了;爱情活着,肉体却不自由了。那老齐带着有异于高腰的女人气味进进出出,爱蛙的眼睛总是看到,那气味,如春天的桃花瓣儿一样飞散,落在高腰的头发上,身上,鞋子里。那高腰察没察觉,爱蛙不得而知,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花瓣儿不曾影响或者改变高腰的生活。老齐紧张地盯着爱蛙,爱蛙又缓慢地眨一下眼睛,老齐仿佛听得它说,你好自为之。爱蛙好像还摇了摇头,它不再蹦跳,而是拔动四肢,一撑一爬,近乎蹒跚的向厨房靠近。老齐双膝跪地,直起了上半身,见爱蛙背影竟如耄耋老头,苍老且颤微,不由想起它曾经为王的雄猛,还有它浑厚嘹亮的鸣唱。它孤独啊,是孤独吞噬与囚禁了你青春的躯体吗,是吗?是吗?老齐默默地看着它四肢交替。爱蛙停下来,似乎想回头,但还是继续往前爬行。
    没有谁回答老齐的问题。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有询问谁。
    哎,给爱蛙找个伴吧!没准凑效!高腰走过去,拎起爱蛙的一条后腿,把它提到池子里。没用,没用,有些事情,不是一个伴可以解决的。等我找个时间,我把它放到紫竹苑里的荷湖里去,我记得夏天的时候,那里蛙声一片一片。老齐依次抬起双腿直立起来,才发现腿有点发麻。怎么是夏天,我记得还是春天去过的,夏天,你是和别的相好的去的吧?高腰立即抓住老齐的话语漏洞,阴阳怪气地损了一句。老齐也发觉说漏了嘴,忙搪塞说,我是听茶馆老板说的,自己也没有亲耳听到,他应该不会骗我。完了老齐又说,自由,原始,对于一只蛙,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生命啊!老齐蓦地闭上蛙嘴,他被自己的话震住了——人,人何尝不是?!
    说实话,老齐有几次盟生过娶李桃的想法。但他只是想一想而已,不足以形成某种力量,可以訇然一下,冲击并冲垮他这个存在将近二十年的习惯。老齐不说婚姻,也不说是家庭,他把这些统称为一种习惯。正因为是一种习惯,养成十几年的习惯,也不可能说改就改。习惯这东西,积累的时间越长,惯性越大。就好比开车,速度越快,刹车停靠的间距需要的越长。与前方车子保持的车距,和速度是有一个比率算法的。如果说习惯了三两年的,要离婚,可能只需要十天半个月就能了断;习惯了十年左右的,可能所需二三年离婚时间;像老齐这样的中年时期呢,很多东西都定形了,要改变一下,更是难上加难。再说,高腰这个女人,还真挑不出大的毛病,他的习惯,有一半是和她共同完成的。她已经长成他身体的左手或者右手,他对她没有感觉,也可以不使用它,但是,若要把它砍断,他肯定会出血,会疼。
    人,真他妈的荒谬透顶!老齐暗暗地骂了一句。刚摸出烟盒,高腰就把烟灰缸放到他的身旁。老齐瞟他一眼,没说话,心想,这娘们,一直嚷嚷要人戒烟,今儿还挺会察言观色。老齐重叹一口气,把烟点燃,高腰把电视机开了,两个人总算共同干起了一件事:看新闻联播。
    放蛙这天,天气不错,亮亮的太阳照在老齐富有蛙相的脸上,老齐就眯了眼睛。老齐小心地把装着爱蛙的小纸袋放在驾驶副座,那袋儿是高腰提过化妆品的,很时尚。一路上,老齐感觉自己挣脱了一切羁绊,向原始森林奔去。他闻到了野草的芳香,经过空气稀释的动物粪便的味道;一只蛙,咚一声,从荷叶上跳进水里,再忽然从水中冒出脑袋;一匹骏马,在草原上撒蹄狂奔老齐觉得自己的躯体像水一样松散开了。爱蛙啊,你马上就自由了,我呢?老齐鼻孔里轻叹一声,摇了摇头,接着说,不过,我已经把你当成我了。记住啊,好好享受爱情和女人,但要保持警惕,囚禁你的东西无处不在,不要中了那些圈套。像我老婆,她要买房子,那就是一个圈套,她把密码套出来了,把公司的大部份存款都划走了。你问她为什么这么做?想和人私奔嘛!可是她为什么又回来了呢?我也想知道啊!为什么不和她分开?唉,难啦!难在哪里,老齐没往下说,因为紫竹苑到了。面对空旷的湖面,老齐头一回感觉自己的渺小,或者以一双蛙的眼睛,忽觉得湖面的巨大,好像被人在屋子里关了将近一年的是他,而不是爱蛙。老齐有片刻昏眩。老齐蹲在湖边,把爱蛙从纸袋里掏出来,爱蛙耷拉着四条腿,像一团软泥。老齐愣了,试着把它放在水里。爱蛙先是像一片枯叶一样漂浮,然后慢慢地滑进水里,水面漾起波纹,那老齐还没反应过来,一个旋窝吞噬了爱蛙的身体,然后恢复平静。老齐对着湖面发呆,半天直不起身体,这时空谷幽鸣,手机响。是老张,约晚上在兴和餐馆不见不散,有事。张老板一年到头,平静如水,今儿有点不正常,会是什么鸟事?老齐心情不太畅快,独自一人围着紫竹苑转了一圈,看时间差不多,才驱车到兴和餐馆。包房里清一色的兄弟,老刘也在,茅台早开了,香气缭绕。待老齐坐定,老刘把老齐面前的酒杯倒满,拍着老齐的肩说,想不到吧?咱兄弟中出了一个作家!老齐一愣,这边老张就双手递过一本小说,足足一寸厚。老齐掂量一下,翻一下,啧啧几声,问道,我说老张,平时吃喝玩乐你没少来,咋弄出这玩意儿?老张嘿嘿一笑,凑近老齐的耳朵,说,你丫半夜玩蛤蟆,我只有对着电脑发呆,这个作家,是活活憋出来的。老张说完,重重地拍了拍老齐肩,目光意味深长。大家兴致勃勃地喝酒,酒酣耳热时,不知谁醉醺醺地问了一句,你们说,人到中年,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有人含混不清地说,愿中年丧那个喝!
    (完)
    2002/10/10初稿
    2002/12/30修改
    (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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