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血王党项罗刹觉得他要杀了它,它咬伤了这个人,这个人如果不加倍报复那就不是人了。它想他这样摸来摸去肯定是为了找准下刀的地方,它再一次从鼻子里响亮地呼出了一口气,抬头就咬。这一次父亲躲开了,躲开后立马又把手放在了它的头上。就这样它咬他躲地重复着,直到它疲累不堪,再也打不起精神来。父亲在它的头上一直摸着,摸得它有了丝丝舒服的感觉,渐渐放弃了猜度,享受地闭上了眼睛。父亲包扎了自己受伤的手,并用这只包扎的手奖励似的多给它喂了一些酥油。饮血王党项罗刹大惑不解地想:他想干什么?他怎么还能这样?
    有一天,藏医尕宇陀来了,看了看饮血王党项罗刹,又看了看被它咬成锯齿的盛牛奶的木盆,告诉父亲,这说明它的身体正在迅速恢复,它有了饥饿感,流食已经无法满足它的需要,最好能给它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这样它很快就能站起来了。父亲说:“好啊,药王喇嘛,就麻烦你给我找一些牛下水的肉糜来。”藏医尕宇陀说:“牛下水的肉糜不难找,你让你的学生去找索朗旺堆头人就是了。我现在担心的是,如果饮血王党项罗刹站了起来,你怎么能看住它,让它不咬人不咬狗呢?”父亲说:“我会约束它的。我就不信我天天喂它,它会不听我的话。”
    父亲坚持不懈地给饮血王党项罗刹捋毛,换药,喂炒面糊糊和牛下水的肉糜,不时地拍拍它的这儿,摸摸它的那儿,尽量增加和它呆在一起的时间。饮血王党项罗刹虽然还是不习惯,但是它尽量容忍着,好几次差一点张嘴咬伤父亲,又很不情愿地把龇出来的利牙收回去了。它觉得有一种法则正在身体内意愿里悄悄出现,那就是它不能见人就咬,世界上除了送鬼人达赤,似乎又有了一个不能以牙刀相向的人。这个人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难道他的出现就是为了给它捋毛,换药,喂食?难道他丝毫不存在别的目的?它深深地疑惑着,也常常回忆起以前的生活,黑屋、深坑、冰窖、绝望的蹦跳、不要命的撞墙、饥饿的半死状态、疯狂的扑咬。它对世界、物种、生命的仇恨就被那些发生在残酷日子里的残酷事件一次次地强化着,最终变成了它的生命需要,它的一切。它从来不知道藏獒的感情和人的感情应该是一样的,有恨也有爱。不,爱是什么它不知道,如果非要它从自己的感情里找到一点爱,那就是咬死对方以后喝对方的血,对方的血这个时候就是爱。它的感情的跷跷板从来不是爱在一头,恨在一头,而是疯狂在一头,残暴在一头,天仇在一头,地恨在一头,无论哪一头跷起来,它唯一的举动就是扑过去,扑过去,咬死它,咬死它。可是现在,另一种情况出现了,另一个人出现了。这个人用捋毛,换药,喂食,抚摩,说话等等不可思议的举动告诉它,藏獒的生活并不一定是你死我活、腥风血雨的生活,仇恨不是一切,完全不是。送鬼人达赤铸造在它心里的铁定的仇恨法则,正在被一种它想不出的软绵绵的东西悄悄熔化着。它非常痛苦,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力量正在强迫它接受一些完全不合习惯不合常规不合逻辑的东西,这些东西让它痛苦得就像失去了心灵的主宰。为什么会这样?它想不明白。但一切它想不明白的,这个人似乎都明白。他明白饮血王党项罗刹不仅是狐疑的、愤怒的、仇恨的,更是恐惧的。仇恨的根源是恐惧,是由送鬼人达赤深埋在骨血中意识里的滔滔恐惧。而他要带给它的,却是绝对的安全和体贴,是它体验过的所有恐惧的唯一反面。
    选择就在这个时候山峰一样崛起在饮血王党项罗刹的意识里:是送鬼人达赤,还是父亲?它痛苦地思考着,一会儿倾向前者,一会儿倾向后者,最后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它恐惧地觉得如果它一如既往地遵从送鬼人达赤的意志安排自己的生活,也许就不会有太多的恐惧,因为送鬼人达赤的存在就是无处不在的大雪山的存在,峰峦耸峙,巍峨绵绵,而父亲的存在像风像雾又像雨,总是轻飘飘的不知道应该落实到哪里。轻飘飘的父亲无微不至地关怀着一只不打算接纳他只打算继续仇恨他的藏獒,他显得懵懂无知,就像一个傻子。后来父亲说:其实我不傻。我就相信没有化解不开的仇恨,人和藏獒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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