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巡夜的张永发现兰欣和贞仪格格当夜,这事就闹开了。
    贞仪格格昏迷不醒,和硕怡亲王和福晋守在爱女床榻边忧急如焚,福晋更是数度昏厥过去。于是查问这件怪事的工作就落到宣瑾身上,另一个理由,则是因为倒在贞仪身旁的兰欣,曾经是宣瑾的侍妾。
    兰欣和贞仪一样,仍然昏迷未醒,她虽然失血过多,孩子却奇迹似地保住了。
    宣瑾原要等兰欣醒来,再审问她经过详情,住在兰欣隔壁的王大婶,却主动说出当晚徐奶娘叫兰欣到大厅去的事。
    宣瑾于是先讯问徐奶娘,徐奶娘回答确有其事,是因为府里人手不足,才会调兰欣扫大厅,事前却不知道兰欣已经怀有身孕之事。
    徐奶姨声称,她吩咐完兰欣该做的事后就离去了,没料到她会自个儿爬到高处去,以致从椅子上摔下来,至于贞仪格格,她离去时大厅只剩兰欣一人,当时贞仪并不在场。
    徐奶娘又加油添醋地道,常见兰欣工作时毫无顾忌地爬上爬下,或浸在冰冷的溪水里洗衣,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有孕,所以才会这般不保重身体!
    宣瑾瞧了徐奶娘的片面之辞只是面无表情。
    如同在泥沼中挣扎着爬上岸,兰欣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清醒那一刻,几近虚脱的疲累感弥漫在四肢百骸醒了?耳边传来宣瑾的声音。
    兰欣眨眨眼,确定自己是躺在下人房的小屋床上,那么,她为什么会听到宣瑾的声音?
    慢慢转过脸,她望进宣谨冷凝的双眼中。
    她好象好久好久没见到他了。是在作梦吗?
    我你为什么在这儿?话才问出口,兰欣立刻警觉自己措辞的不当!
    她该唤宣瑾贝勒爷,而不是你,宣瑾曾经警告过自己,为什么自己总是记不住?
    只要在和硕怡亲王府的管辖范围内,我爱上哪儿就上哪儿!宣瑾没纠正她的措辞,仅是寒着脸,口气硬冷地回答她。
    嗯。兰欣点点头,疑惑地凝视宣瑾冷绷的俊颜。
    她突然想起昨晚从椅子上跌下的事!
    想起发生什么事了?看见兰欣瘦削的小脸闪过一丝惊慌,宣瑾冷笑,慢条斯理地质问。
    他知道她怀孕的事了?!
    兰欣的惊慌起因于害怕一旦宣瑾知道她有孕,就意味着孩子随时会被打掉。
    你贝勒爷,您知道我那她问不出口。
    万一宣瑾还不知道呢?
    知道什么?你怀了身孕的事?宣瑾冷冷地替她把话问完。
    她会有孕并不意外,当初他要刘平到烟水阁拿给她喝的根本是补药,而非药汤。至于为什么这么做宣瑾他一直不愿正视理由。
    兰欣脸色倏地惨白他真的知道了!
    “原来你早知道自己已经怀有身孕!”宣瑾误解了兰欣的反应,他握紧拳头,脸色更寒徐奶娘的话犹在耳际。
    她早知怀有身孕,却仍然爬上爬下地工作,身子浸在冰冷的溪水里洗衣!
    她分明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不。她不想要的,是他的孩子!
    “我知道,可是”
    可是你不想要孩子!宣瑾打断兰欣的话,张狂的怒气陡升。我早就说过,如果你怀了胎,我也会要你打掉他,你以为自己是谁?我会要你生下的孩子吗?
    你趁早说出怀了胎的事实,这孩子早就不存在,你也不必处心积虑地想流掉他!兰欣睁大眼,呆望着宣瑾扭曲的脸孔,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更害怕他话里仍旧强调要打掉孩子的可怕事实。
    我不是,我不要
    无须一再强调你不要孩子!宣瑾自房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站起身,猛力地甩掸衣襬
    放心!这个孩子我绝不想要!不等兰欣回话,他已转身往房门外迈去,直走到门口,他又突然转身,冷例的目光瞅住兰欣。
    至于你,涉嫌谋杀贞仪格格!
    在真相大白之前你就待在王府的地牢里,等我遣人讯问你后,自然会有人把堕胎药送到地牢让你喝下!宣瑾原想亲自讯问她。但此刻他不确定,若多待在这房里一刻,他会不会失手杀了她!
    她竟胆敢不要他的孩子!
    她竟敢!
    从一开始的一再抗拒,到如今得不到她的心,他只想毁了她!
    可他却该死的对她下不了手!
    该死!
    兰欣怔然地看着宣瑾狂怒地离去。
    宜瑾最后一句话如回音般,不断在兰欣耳边重复迥荡有人会把堕胎药送到地牢让你喝下!
    不!不要!我不喝药不喝药兰欣凄惶地喃喃自语。
    之后有人把她从床上揪下,拖到王府的地牢,关进寒冷、骯脏的大牢里,她都无知无觉。
    她只记得宣瑾离去时,?下绝情的话只记得她不喝药她要她的孩子。
    兰欣被关进地牢里已经三天了。
    三天来她卷缩在地牢的同一个角落,不睡、不动,也不吃东西。
    第三天傍晚,喀隆来看她,惊见她的瘦弱,织小的骨架支撑清瘦的躯体,半点不像怀有三个多月身孕的模样。
    喀隆大人,你也是来讯问我的吗?见着喀隆,兰欣浅浅微笑,笑容里却了无笑忘,尽是凄涩。
    我该说的都说了,那晚徐奶娘要我爬到椅子上清屋梁,突然我脚下的椅子一个不稳,我就跌下不省人事了,我真的没有谋害贞仪格格兰欣说着三日来重复被讯问上百次的话,到最后已近乎哺哺自语,眼光也迷离涣散。
    我不是来讯问你的,兰欣姑娘。喀隆蹲在兰欣面前,见她憔悴的模样,心底隐隐作痛。“我是来看你的。”
    你有心啦,谢谢你,喀隆大人兰欣望着喀隆,眸光飘忽,不一会儿就垂下脸去,不再看喀隆。喀隆叹了口气,尽管心急,却不知道该如何帮助兰欣。
    由于贞仪格格一直未清醒过来,兰欣姑娘成了众矢之的,若是过两日贞仪格格再不醒来,只怕心疼爱女的和硕怡亲王会对兰欣姑娘动刑,以求逼出“真相”!
    偏偏贝勒爷似乎铁了心,非但执意把兰欣姑娘关在地牢里,还听说这两日若问出结果来,就会让兰欣姑娘喝下堕胎药!
    他跟了大阿哥这么久,自然了解贝勒爷向来心高气傲,行事果决冷酷,但像这次对一名柔弱的姑娘如此严厉,却是不曾有过的事!
    兰欣姑娘,我听牢头说,这三天你没吃半点东西。为什么?你怀了身孕,好歹也该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
    孩子要没了我陪孩子一起去兰欣蜷着身子,抱着膝盖,将脸埋入胳膊里喃喃自语。
    闲言,喀隆不禁心酸。
    早知如此,当时在松涛别馆门前,他应该当机立断赶走兰欣姑娘和她的妹妹,这样兰欣姑娘就不会认识贝勒爷,也不致落到今天这般凄惨的地步了。
    喀隆慢慢站起身,不忍再看兰欣失神的模样,脚步沉重地走出了牢房。
    就在喀隆到地牢探望兰欣同时,贞仪格格终于清醒过来。
    宣瑾亲自前往贞仪居住的静心楼探望,顺道问明三天前那一晚,事情发生的经过。
    贞仪人虽然清醒了,却无法说话,仅能以纸笔写出当夜的经过原来那晚福晋因为爱女即将嫁入宫中,母女俩往后见面的机会恐怕不多,于是便留贞仪在省心谈心,贞仪也为了和福晋无拘束地畅谈,一早已经先遣回自己随身的婢女。
    母女俩谈得愉快,一时忘了时间,等贞仪要回静心楼时,时候已晚,原本福晋要留贞仪在省心楼住一晚,但因为第二天一早贞仪得进宫见皇太后,怕明早来不及回静心楼穿戴打扮而做罢,贞仪于是别过福晋,走大厅后那道楼梯,心想通过快捷方式,能快些回到静心楼。
    也因为如此,这才让贞仪撞见徐奶娘踢歪椅脚,害兰欣摔下椅子的那一幕。
    至于到底是谁推贞仪下楼的,贞仪却不知道。
    宣瑾由贞仪口中得知这些线索,立刻遗人去带徐奶娘来,准备审问,不料徐奶娘听闻贞仪已醒,早收拾细软逃出王府去了。
    而徐奶娘此举分明是畏罪潜逃,宣瑾即刻命人捉拿回府,不到半个时辰,徐奶娘就被捉回王府审问。
    徐奶娘不甘心一人背罪,更怕贞仪坠楼之事被一并算到她头上,便供出静芝。
    静芝原本否认,直到巡夜的张永做证,当晚确曾看见静芝和徐奶娘从前苑大厅的方向,走回后苑静芝的住处。
    至此真相大白,静芝直向宣瑾求情,宣瑾却连瞧也不瞧她一眼,命人先狠狠杖苔两人一百棍之后,再扭送奉天府。奉天府尹判了两人共谋杀人之罪,监禁终生。
    喀隆从地牢里探视兰欣出来,听到的便是静芝已经认罪的消息。
    贝勒爷,兰欣姑娘人这会儿还被关在大牢里,您快下令将她给放了吧!喀隆赶到明心楼见宣瑾,急着替兰欣求情。
    她被关在牢里,你倒比谁都着急。宣瑾冷笑,从案牍前抬头,冷厉的眸光射向喀隆。喀隆呆了一下,才楞楞地回答道:因为兰欣姑娘关在牢里这三天来,半点东西也没吃,属下是见她身子太弱,怕兰欣姑娘会撑不住
    我没下令不许她进食,是她自己不吃饭,怨不得谁!宣瑾冷冷地打断喀隆的话,搁在腿上的拳头却开始捏紧。
    属下属下不是这个忘意思。喀隆不知该如何解释才好,急得满头大汗。
    兰欣姑娘没有怨贝勒爷的意思,只是属下觉得兰欣姑娘的举止神态都显得飘忽、不经心,连有没有吃饭都无关紧要,似乎兰欣姑娘她像是不想活了!宣瑾身子一震,跟着唇角勾出一掀冷笑。“她又想玩什么花样?是提醒我该给她吃堕胎药吗?”
    闻言,喀隆膛大了眼,想不通贝勒爷怎么会这般曲解兰欣。贝勒爷,您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兰欣姑娘不吃饭的原因,正是因为害怕您要她吃堕胎药,她还说”
    喀隆欲言又止,不放心地望了望宣瑾冷肃的神情,见宣瑾瞇起眼,未置可否,他才接下去续道﹕兰欣姑娘还说,孩子要没了,她要陪孩子一起去!喀隆说完话后,四周突然沈静下来,宣瑾紧抿着唇,半晌,突然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越过愣在一旁的喀隆,疾步迈出明心楼而去。
    一踏进地牢,腐湿的霉味冲鼻而来,宣瑾在地牢尽头的牢房内,见到兰欣蜷缩在角落的瘦小身影。
    他命令牢头开了锁,走进湿暗发臭的牢房,看见就在兰欣身旁的地上,搁着一碗未曾动过的馊饭。
    宣瑾走到兰欣面前站定,不发一言地盯住她清瘦憔悴的小脸,颈部的喉结,随着兰欣脸上削陷的痕迹而上下滚动
    为什么不吃饭?是想饿死自己。还是想饿死孩子?一出声,声音竟然暗哑粗嘎得几乎不能辨识。
    兰欣身子激震了一下,三天来一直张开瞪着地上的大眼缓缓抬起,终于,她的眸光对住宜谨,里头却是一片暗沉死灰。
    你来了你拿堕胎药来给我吃吗?她轻轻地问,平静的脸如同眼瞳,染上一层死灰色。
    宣瑾原想说的话就此硬生生地打住,他僵在原地,如定住的泥像。
    药在哪儿?拿过来吧。兰欣平声直问,削瘦的小脸上一片木然。
    宣瑾倏地睁大眼,握紧拳头,瞪住兰欣
    你就这么想吃药?他咬着牙,冷冷地吐出问句。
    兰欣没说什么,垂下眼,又埋入自己等死的平静中。
    已经无所谓了她已经抱定和孩子一起死的决心,吃不吃堕胎药,她都不还?下孩子一个人。
    “看着我!不许你别开眼!”宣瑾上前一步捏住兰欣的下颔,失控的力道,一瞬间拧红了兰欣的脸。
    到了这地步,她竟然仍坚持不要他的孩子!
    “药在哪儿?拿来吧。”
    兰欣又问了一遍,眼瞳对着宣瑾,但眸光却凌越他暴戾的眼,模糊了焦点,对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痛,也毫无知觉。
    宣瑾的面孔扭曲,猛地出手一记重拳打在墙上兰欣却仍无动于衷。
    她的目光依旧幽远不看宣瑾。
    你好!宣瑾骤然放手,如撇弃刺手的荆棘。你想喝药,我立刻成全你!他怒声喊进在地牢入口待命的卫士,当着兰欣的面,冷冷地?下话
    让她喝了堕胎药,立刻逐出王府!之后,他绝然转身大步迈离地牢而去。
    兰欣的眸光并未追随宣瑾,她怔然地凝视前方,泪水迷蒙了双眼,再也看不见宣瑾的无情
    不可以!喀隆出手打落兰欣自卫士手中接过的堕胎药。
    喀隆大人?!卫士睁大了眼,神情不悦地瞪视喀隆。这是贝勒爷吩咐小的办的事,您就别为难小的了!
    “放她走吧!就回复贝勒爷,说兰欣姑娘已经喝了药,出了事有我扛着!”
    可是,喀隆大人
    别再说了!你没看见兰欣姑娘的身子这么弱,要是喝了这碗药,她还能活吗?!
    这卫士看了看兰欣,皱皱眉头,已经不再坚持了。
    好了,你这个人情我记着了,等会儿少不了你的好处!卫士一听喀隆说出这话,喜出望外道:谢谢喀隆大人!喀隆点点头。你先下去吧!记着,贝勒爷若问起,就照我方才的吩咐那么说!是是,小的明白。卫士走后,喀隆转头望向呆立在一旁的兰欣,她木然无觉的模样,让喀隆深深叹了口气。
    兰欣姑娘,我带你出府吧!他能帮她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兰欣任由喀隆扶着她走出王府,连离开王府时,喀隆在她手上塞了一袋银子也无知觉。
    出了王府,兰欣毫无目标地一味往前踰行大半夜过去了,天空开始孤下细细的白雪,这是今年入冬后的第一场瑞雪,一转眼,她自江南北上京城,竟然已过半年。
    天亮时,兰欣终于走出城门,路上的积雪越来越厚,她走在城郊,无意间瞥见一间颓败的破庙。
    她想,这就是她和孩子长眠的地方了。
    于是她走进破庙,在结满蜘蛛网的菩萨像前诚心膜拜,然后,她蜷缩在缺了一只脚的供桌旁,喃喃地对着腹中的孩子柔语:娘不想死,更不想让你死,可是命运由不得咱们,老天爷现在就要召咱们回天上去了乖,别怕,一路上娘会陪着你、合上眼,兰欣双手按在微隆的小腹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似乎在和她短暂的人生告别。
    她累了,很快地沉入了死寂的睡乡。
    庙门外一瘦、一壮的两条身影踏雪而来,为躲避追场瑞雪,也走进了这间颓败的破庙内当喀隆把从兰欣房里搜出的小衣送到宣瑾面前时,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外头降了一日一夜的大雪已停。
    小衣虽然是由旧布料拼凑而成,一针一线却看得出是用心缝制,针与针间扎实紧密,缝工细致。
    宣瑾手里捏着这件小衣衫,出神了半个多时辰,直到站在一旁的喀隆开口提醒道:贝勒爷,大雪虽然停了,地上却积了厚雪,寸步难行,天候还是相当恶劣,若没个遮风避寒的地方,就算是身强体健的大汉,持不了两日也要倒下的喀隆话说到一半,见宣瑾仍然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下这样大的雪,像兰欣姑娘身子那般庶弱,只怕不到半日就要顶受不住了这回宣瑾总算有了反应,他眸光一扫,转向喀隆
    她,既然不愿怀我的孩子,为什么给孩子缝这件衣衫?他捏紧小衣,绷紧脸上刚峻的线条。
    贝勒爷,您何不亲自问问兰欣姑娘?喀隆叹了口气,明白主子高傲的性格,于是这么回答宣瑾。
    瞬间,宣瑾冷例的瞳眸迸射出火光,急声下令道:喀隆,立刻调派府里所有的卫士找回兰欣!我要亲口问她,她缝这件衣衫到底是何用意!
    喳!喀隆一得宣瑾指令,立刻调派府内卫士,全数出动搜寻兰欣。
    如此大规模的出动王府众人搜索,两个时辰后即有卫士回报,在城郊破庙内发现一名有孕的年轻妇人却是一具已经冻毙的死尸。
    “一派胡言!”宣瑾不相倍尸体是兰欣的,他冲出王府,疯狂地策马亲自到城郊的破庙中察看。
    在庙中冻死的年轻妇人确实不是兰欣。
    只是在这之后,无论宣瑾动员了多少人力,翻遍了整个北京城,却再也找不到兰欣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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