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茂吼叫着,双手抡起大铁锤。下方的少年默不作声,只稳稳地握紧手中的铁钳,臂上的肌肉绷成了硬朗的线条。“哐!”
    铁锤如风落下,沉重地敲击在烧至桔红的铁片上,溅出一片金色的火花。凌莉怕热。她挽着一个破旧的篮子远远地站在后面,专注地看这一老一少打铁。
    但其实她一点都不在乎那块铁变成什么样子,她只是喜欢看那一片片溅射而出的美丽火花。不断的敲击之下,铁片的光亮渐渐暗了,少年利落地将铁片插入火炉加热,随手拉起了风箱。
    老茂放下铁锤,抹了把汗,忽然发现了女儿。“爹,妈叫我来的。”凌莉招手叫老茂过去,她的动作有点鬼祟,因为汤只有一碗。老茂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叫他去喝口水休息一下。
    少年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回头看了身后的凌莉一眼。“噗”凌莉差点笑得接不上气。少年的脸上满布黑灰,只有两只大眼睛可怜兮兮地扑闪着。少年被她笑得不好意思,只好也跟着傻傻地笑,露出了和脸色对比异常强烈的雪白牙齿。那个衰样,真的是好傻。凌莉再也忍不住,终于笑得弯腰蹲了下去。
    盛汤的瓷盅从篮子里滚了出来,汤水洒了一地。就是这样,她认识了耿照。认识了之后,她便隔三差五地跑来辰字房,名义上是找她老爹。
    事实上更多的是为了看看那个傻小子,但也仅此而已,直到几个月前,傻小子时来运转,忽然被二总管调了去执敬司。
    渐渐地人模狗样起来,她这才感到了一丝隐隐约约的担心。究竟担心什么呢?她其实不太清楚,只是每次碰见他,都会觉得好像比上次见他的时候离她又远了一些。
    她开始时不时地、莫名其妙地打起了冷颤,最可怕的是,这冷颤不分场合,说来就来,终于有一次相遇,她鬼使神差地冲过去想要叫住耿照,却一头撞在了某个婆子身上。
    那婆子的级别比她高了两阶,一手狠狠地捏住她的耳朵就骂,一边骂还一边掌她的嘴。凌莉整个人都被打懵了。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耿照正扶着她,旁边二总管的贴身丫环时霁儿正在教训那个婆子,婆子一叠声地说姑娘教训得真好。
    “二总管说了,这丫头从明儿起在我手下当差”她听见时霁儿这样说,身子微微地抖了一下。耿照以为她还在怕,自作聪明地握紧了她的手。她轻轻咬着下唇,想要抽开,却又凝住了。
    “什么?这个死丫头笨手笨脚,长得一副呆瓜样,二总管会看得上她?莫不是我耳背听错了吧?二总管可从来没用过这种庸脂俗粉的啊。”婆子瞪着一双怪眼,几乎愤怒。
    “别狗眼看人低。二总管说这丫头是个美人胚子,只不过还没长开罢了。”“美人胚?就她?”
    婆子转头瞪着凌莉,终于彻底愤怒了,她显然觉得对方是在侮辱她的视力。凌莉假戏真作,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一般往耿照身上靠,匆忙中还故意向婆子吐了吐舌头。
    关于凌莉到底是不是个美人胚这件事,许多人都表示怀疑,但无可否认的是,凌莉并不是婆子口中所说的笨女孩,事实上,她比大部分同龄人都要伶俐得多。
    众所周知,二总管喜欢使唤俊美的少年,身边除了时霁儿这个贴身丫环以外,甚少使用婢女。
    如今凌莉跟了霁儿,等于间接成了二总管的人,想当然尔,一众姐妹岂能不眼红?最惨的是,她的处境虽招人嫉妒,但毕竟和二总管又隔了一重,对那些心理阴暗的仆妇来说,毫无威慑力可言。
    于是一时间,各路明枪暗箭,无日无之。没点斤两想要站稳脚跟,可不容易,但凌莉站稳了,而且一站就站了一个多月,至今安然无事。
    挺过了那一个月,绝大多数人都消停了,只有零星的冥顽分子仍在伺机而动,这一个多月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但她倒是不怎么害怕,甚至还有少许兴奋。
    她觉得自己如今总算离耿照近了些,心中丝丝缕缕的窃喜缠来绕去,只是有点雾朦朦的,不敢十分肯定自个窃喜的究竟是何事,而此事又将有何结果。管他呢,反正她才十四岁,耿照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她还有时间她也需要时间,来完成那些人口中鄙夷的所谓“蝶变”
    凌莉最近一看见镜子就会忍不住去照一下,她想知道她的五官是不是已经开始“长开”了,其实就连她本人也不太相信那个“美人胚”的说法,但她就是忍不住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更何况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又正值春心萌动的年龄,要说没有几分侥幸的念想,也太过矫情了。
    不过,自从耿照去了一趟断肠湖,带了四名千娇百媚的水月女徒回来之后,一切都开始急转直下,凌莉意识到无论她是不是个美人胚,恐怕都来不及了。
    如今的耿照不仅不是昔日那个傻傻的打铁佬,甚至也不再是执敬司的大红人,他已经是官秩七品的典卫。才区区两个月时间!见鬼,这家伙升官升得也太快了!完全不等人呀!
    *离开荼靡别院的路上,凌莉意外遇见了长孙日九。“日九,看见耿照了吗?”她一手拉住那个白胖的小子,没好气地问。在流影城里她胆敢如此随便喝问的人不多,日九是其中之一。“耿照?我听说他出城了。”
    日九眨了眨眼,以手掩口低声说道,仿佛那是个极为机密的情报。“又出城了?一个时辰之前我明明还看见他”凌莉及时住口,直觉那不是可以到处宣扬的事情。咦,水月停轩那四个女人刚刚也出城了,难道“这一次又去哪了?”
    她微微鼓起腮,泄露出些许的酸意。日九看在眼里,贼笑着说:“听说这次去得很远,十天半月怕是回不来了。”她抿了抿唇,不是十分意外,反而有种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得到证实的讨厌感觉。
    然后,一股悲伤突如其来地漫上心头。她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喂,你没事吧?”日九推了推她。凌莉无力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等她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辰字房。又是正午时间,一下下清脆的打铁声在她耳边回荡,但打铁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是她爹老茂。
    “爹,有件事我想问你好久了,你干嘛老在这时候留下来打铁呢?别人都去吃饭休息了。”等老茂停下来拉风箱加热铁片的时候,凌莉这样问他。老茂望着炉中红红的火光,淡淡地说:“丫头,你知道三府竞锋么?”“听说过。”
    “你老爹我,想要参加今年的三府竞锋。”凌莉吓了一跳:“爹,你不是说笑吧?”“哼,连你也觉得我不够资格么?”“不是那个问题啦!”凌莉皱着眉。
    想起老爹以前告诉过她的话“你有好铁么?你不是说上面都不肯给好铁料你么?”老茂看了看女儿。
    忽然一笑:“他们不给,我自己找。”他指了指炉中那块铁片“你以为这块东西是普通的铁料么?一块普通铁料我会打了足足两年么?”
    “呃?这两年来你打的都是同一块铁?”凌莉露出怀疑的神色“那以前你和耿照一起打的那块呢?”“一直都是这一块。我私寻铁料快有十年了,上天有眼,终于让我找到了这一块天火焚烧过的陨铁!
    经过我两年来的悉心锤炼,这把绝世之剑很快就要完工了”老茂的眼睛越来越亮,有一瞬间竟然露出了狰狞的目光。那道目光,罕见的凌厉。凌莉被那道目光所迫,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老爹变了,变得无比陌生。
    在别人印象中的老茂,是个被婆娘抛弃的窝囊废。在续弦妻眼中的老茂,是个只会埋首打铁的木头人,而在女儿眼中的老茂,只是个不太称职的父亲。
    无论如何,老茂从来不是一个拥有凌厉目光的人,那样凌厉的目光,本应属于一个更有野心的人格。
    而野心这个词,向来与这个老男人无缘。大概每个人一生之中,或多或少总要疯个一二三次,才会彻底死心罢,凌莉心想。
    她自觉已经无法再在铸炼房里待下去了,老爹散发出来的诡异气场令她感到呼吸困难。“记得好好吃饭,我先走了。”
    她背转身去。“三日后,晚上再过来,我需要人帮忙,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老茂沉声说“记住,别忘了!这事不能找外人!”“知道啦。”凌莉感到一阵心烦。离开铸炼房的路上,鬼使神差地,又遇上了长孙日九。
    “今日怎么老是碰见这个瘟神?晦气。”凌莉低下头,装作没看见日九的样子直行直过。“喂,小莉。”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日九扯了扯她的头发。“干嘛?”
    凌莉瞪了他一眼。日九连忙缩手:“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再不去吃饭就没饭吃了。”“还用你说!”凌莉没好气地呛了他一句。“你干嘛这么燥?耿照走了你也不用这么燥吧。”话一说完日九就扭着他肥胖的身体飞速逃跑。“死日九,有种你别跑!”
    凌莉气得直跺脚。说来奇怪,这个讨厌的胖子其实认识她没多久,却总好像对她很了解,了解得近乎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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